“沈……”
身上劲气开始流转,方无道开口,有意告诉沈孟虞实情,只是他才说了一个字,却见沈孟虞只是弯腰咳嗽了那一声,随即就用衣袖掩住口鼻,身体颤颤巍巍地直起来,向前迈上一步。
沈孟虞这一步迈得极大,直接越过方无道和萧悦,挡在他们身前。从方无道的角度看去,他的背影巍然挺拔,孤削似竹,只是竹节上凝结的寒霜越来越重,似乎下一刻,就能将这根青竹压弯。
沈孟虞负在身后的右手向方无道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开口,一切由他应对。比先前湿润了一点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矛头直指齐妃。
“先帝膝下何曾有子?”沈孟虞的声音冷得出奇,“陛下,这个问题何不让齐太妃来回答您。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亲骨肉,是生是死难道还不清楚吗?”
自打沈孟虞一言道破方祈身份,原本还在疯狂尖叫的齐妃便像突然被人掐住喉咙一样哑了下去,悄无声息地瘫坐在地,险些被所有人忽略。
此时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缩在地上的女子先是浑身一个哆嗦,继而迟疑地抬起头,散乱的眼神在众人之间飘来飘去,在飘到她身边的少年身上时突然一滞,瞳孔蓦地瞪大,下一刻已尖叫着向后缩去。
“我没有杀他!陛下,不是我!不是我!是陈王!是陈王让我这么做的……”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个罪魁祸首的名字。
面对齐妃的指认,萧赞脸上青筋暴起,抬手就要让暗卫捉人:“这个疯子污蔑我!来……”
只是他的命令还未下达出去,那厢方无道已先一步钳住萧悦的咽喉。
在太子细嫩的脖颈上留下一道红印,成功迫使一众暗卫投鼠忌器,方无道眯起眼,不怒自威。
“让她继续说,”根本没将唐杨这等虾兵蟹将放在眼里,方无道漠然地看着齐妃,话语中毫不留情的指责,比之沈孟虞更重三分,“这位齐太妃娘娘,我不管你和这陈王有什么关系,我只问你一句,你当年为何要将这刚出世的孩子丢进御沟,那么冷的天,你这般行径,又与杀了他有何区别?”
“我没杀他!我没有,我没有……”齐妃尖叫着反驳方无道,双手在空中乱挥,只是当她的视线对上身旁那一双因震惊而愣愣盯着她的黑眸时,她竭力维持了半生的高墙壁垒在此刻一溃千里,无数爱恨倾泻而出,在命运的漩涡里万劫不复。
“陛下,我恨你啊……”
一滴泪水从空洞的眼中滑落,落在枯槁的脸上,她怔怔地看着方祈,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安帝十五年,其时还是太子的先帝落水,沈家少子沈淮为救其溺亡,追封怀安侯。安帝震怒,下令彻查此案。
齐妃原名姜齐,兄长早年入宫侍奉太子,当日随侍太子身畔。安帝雷霆手段,为了给沈家一个交代,在查明是陈王之母荣妃指使东宫下人所为后,将那日当值的所有东宫侍从拖到宫门外杖毙,家人中男丁流放,女子没入教坊,以儆前朝后宫。
姜家家贫,全赖兄长入宫后月俸补贴家用,稍稍有所起色。一夕遭此劫难,父亲与幼弟流放永州,音信断绝,母亲因年老体弱,在教坊做了三个月的洗衣奴婢后病亡,自此只剩她孤零一人淹留京中,日日与其他犯事的奴婢们一道忍受教坊娘子的责骂。
她于舞技一道略有天赋,在教坊娘子不分昼夜的苛训下,十五岁时便小有所成。本来如她这般因罪没入教坊的奴婢的命运都是被随便送往一处高门贵胄家里做舞奴,只是在她被送走之前,萧赞,也就是当时的陈王拿着她父兄的消息找上了她。
生母赐死,爵位被削,此时安帝已死,萧赞要复仇,便也只能从先帝与沈家下手。她答应了他,在他的帮助下改头换面,以名为姓,靠着苦心经营成为教坊中最出名的舞姬齐氏。
萧赞送她入宫前,专门找了人授她惑主的媚术,并交给她一副促人心梗的药方。她凭着这媚术将先帝牢牢掌控在手中,暗中给其他怀孕的妃嫔下药落胎,她从残酷的手段中收获复仇的快乐,这快乐在她生下先帝第一个儿子并让人将他抛弃时达到巅峰,随后急转而下。
先帝听闻她生产,匆匆赶来,手中还捏着一张信笺。然而在听到她怀着满腔恨意告诉他她已将他们的孩子扔了时,信笺落地,心血自他口中喷涌而出,整个人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听到先帝临死前唤她的最后一声,不是齐妃,是姜齐。
而那一张被血染红的信笺里,落笔的是她父兄平安返京的消息。
他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再度清醒时,已成为皇帝的萧赞站在她面前,逼问她皇子和佛骨舍利的下落。她刚说了一句不知,登时便被萧赞拿着父兄的性命来威胁,直到那一刻,她才幡然意识到,原来她一直错信豺狼,白白害死了那个一直爱着她的人。
她疯了。
知道萧赞秘密的人大都被他借着改朝换代的机会暗中除去,只有知道秘密的疯子才能苟活于世,守着无尽的痛苦与愧疚,期待着那也许永远也不会降临的赎罪的机会。
“忱儿,你回来了,陛下,我恨你,我错了,对不起……”说到最后,齐妃的神志已然有些错乱,她只是紧紧捉住方祈的手臂,仿佛只有这样做,才不会让眼前的幻影消失。
萧忱,是当年先帝为她腹中胎儿起的名字,只是这一片赤诚心意,却因她当年一念之差,落入这满是泥障的尘世之中。
大殿内鸦雀无声。尘封的真相骤然开启,即使只是齐妃一介妇人的片面之词,然而那只言片语中勾勒的字字泣血的旧事、残酷无情的阴谋、天人永隔的哀痛都是那么真实,当下便有才升上来不久的暗卫受不住这等折磨,颤抖着松开握着刀剑的手,已有退缩之意。
“噗——”地一声响,伴随着暗卫的惨叫声,众人从往事中诧异惊醒,回过头来,却见那故事的主角之一——昔日的陈王殿下骤然出手,夺过一柄长剑,于电光火石之间将那退缩的暗卫刺了个对穿。
已经在帝王之位上高坐了十七载的萧赞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踢开眼前挡路的暗卫尸首,在一地鲜血中恶狠狠地抓起齐妃散落的长发,将她揪到自己身前。
又是一道白光自他手中闪过,方无道反应过来,手中的暗器不过慢了一瞬,齐妃的右臂已被萧赞手中的长剑齐肩斩落,骨肉分离的痛苦令原本还在挣扎中的女子惨叫一声,竟就这样痛晕了过去。
“别忘了谁是你们的主子。”萧赞寒声对唐杨等暗卫道。他此时手握屠刀,不像帝王,反而像修罗。唐杨被他阴狠的眼风一扫,下意识地抓紧了方祈,将狭刀再度架在他的脖颈之上。
他们暗卫效忠的不是帝王,只是萧赞。
从地狱来到人间的恶鬼再也不需要用一身皮囊掩盖他的真实面目,一身虚伪尽去,他们之间,仅剩筹码。
“先帝废妃和先帝太子。以一换一,你换哪个?”
牢牢将两枚筹码禁锢在自己掌心,萧赞好整以暇地问到。
第67章 窃国者何
萧赞出手得猝不及防,狠辣决绝的两剑更是完全颠覆其身份,便是连方无道都未能在第一时间阻止他的疯狂。
盗圣浑身气得发抖,右手落在已经完全呆滞了的萧悦脖子上,关节咯咯作响,却始终没能掐下去。
凭他的绝顶轻功,独自一人在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从这深宫之中带走一人不是难事,但也仅限一人。然而他与沈孟虞有约在先,此番闯宫挟持太子只是权宜之计,万不能伤害太子,一切听他安排。故而他此刻虽恨不得抛下什么然诺信节,捞了自家小徒儿撒腿就跑,但最终他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沈孟虞,等待他给出一个答案,或者,一个两全的办法。
然而沈孟虞,无法两全。
为什么会成这个局面?
将那一个日日呼喊、反复辗转在舌尖的名字嚼得稀烂,衣袖遮掩下,来不及掷出的匕首已在掌心划出数道纹路,沈孟虞明明伤在手上,可是这疼痛却仿佛从心里钻出来一般,瞬间遍布四肢百骸,令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意识到了自己错在哪里。
先前萧赞之所以不动手,只是因为大半心神都集中在齐妃身上,对由他口中说出的方祈身份尚有疑虑,并未真正相信。然而随着齐妃将昔年旧案重新翻出,言辞之间透露的往事越来越多,方祈身上原本尚还被迷雾遮掩的身世也越来越清晰。
母子二人,看似天平两端,实则母在子先,子继母后。方祈的身份虽能继承大统,但若无齐妃佐证,不过一纸空谈。即使他再不想承认,然自始至终,能够破局之人,只有齐妃一人。
他救不了他。
沈孟虞闭上眼,不敢面对方无道逼问的视线。他的听觉在黑暗中变得无限敏感,只听殿中的铜漏突然滴了一声,这一声,仿佛一生。
“换齐妃。”这是他几乎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三个字。
“救她。”另一个声音于殿中幽幽响起,两个人同时开口,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约好了一般默契。
这是方祈自他们进殿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沈孟虞浑身一颤,猛然睁眼,他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眼前再看不到任何人,只能愣愣地盯着方祈。
然而方祈却不看他,少年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灰,星斗黯淡,银河断流。灰蒙蒙的目光穿过沈孟虞,落在他身后险些要跳起来骂人的方无道身上,只是盯着他,缓缓地将自己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
“师父,救她。”短短四字,仅此而已。
方祈会在此时出声,方无道没想到,方祈会为了沈孟虞出声求他,甚至抛却自己的性命,更是让他在意料之外,痛心不已。
“方祈你傻吗?”他忍不住吼方祈。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徒弟,从出生起,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的孩子。
“沈孟虞,你就这样对他?”方无道吼完方祈转头又吼沈孟虞,从方才起就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脸上目眦欲裂,“这就是你说过的真心?呸,我看是狼心狗肺才对!”
沈孟虞唯有沉默,他无言以对。
自方才给予沈孟虞选择时起,萧赞便抓着齐妃的一头长发,漫不经心地用刀一点一点割着。寒光掠过,有几次都险些划伤齐妃的脖颈,看得人是心惊胆战,却又不敢阻拦。
直到沈孟虞二人因救人起了争执,捏着两枚筹码坐山观虎斗的疯子这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手中长刀悬在齐妃后颈之上,极细极密的血珠自刀尖上爆开,和着他嘴角咧开的诡异弧度,愈发阴狠起来。
“狼心狗肺?”他桀桀地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可心的话,“沈少傅可不就是狼心狗肺?身为师长,连自己悉心教导的弟子都能拿来当人质,可怜悦儿还一心敬你护你,真是白瞎了眼。”
话至此处,他忽然顿了顿,唇畔笑容敛起,骤然变冷的声音竟是再一次打了沈孟虞个措手不及。
“此等废物,留他作甚?寡人改变主意了,既然要杀,那就全杀了!”
什么?
沈孟虞与方无道未料到萧赞竟能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连亲生儿子的性命也不在乎,他们二人的心神还停留在方祈身上,不过一个恍惚,竟又输一局。
殿中暗卫怵于萧赞先前手刃同僚的那一幕,生怕自己步其后尘,故此刻听他发令,已急急围拢上来,刀锋所指,不仅是沈方二人,便是连太子都一并囊括进去。
箭在弦上,满弓待发。
“嘭”地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重物被狠狠掷在地上。萧赞踩着身前渐渐干涸的血迹,软靴轧过已然不知人事的女子肩头,在几名暗卫的保护下踏进圈子。
他似乎对自己瓮中捉鳖的计划十分满意,随意将手中利刃丢给一旁暗卫捧着,又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袖口,他抬起头来,看着沈孟虞愈发惨白的脸色和方无道始终未能掐下去的右手,嘴角微微上扬,便是连废话都乐意与他们多说几句。
“尔等蝼蚁鼠寇,莫非真以为拿捏住了太子,就敢凭此与寡人谈条件?”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悠悠开口,话语里尽是讥诮,“寡人膝下数子,这个死了,不过再换一个便是。只要寡人一日在位,就有数不尽的美人送进后宫,寡人想要多少儿子,就有多少儿子,想立谁为太子,就立谁为太子,何必为此一子心忧?沈少傅当了这么多年太子少傅,怎得连这都不清楚?”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暗卫再将沈孟虞三人围得紧一点。不带一丝感情的视线从萧悦身上滑过,对于这个已经成为弃子的儿子,便是连一个眼神也未曾看顾于他。
太子不受宠,其位虽高,但随时可能被换掉,这是满朝皆知的事。然而沈孟虞未曾想过,萧赞为了保全自身,选择的不是换,而是抛弃。
虎毒尚不食子,可是人却会吃人。
万般无奈之下将萧悦牵扯进来,又置他于险境,沈孟虞身为师长,执教五载,心中早已被愧疚之意填满。他下意识地朝萧悦望了一眼,只见一日之间连遭师长利用、父亲抛弃的少年已完全失了魂魄,整个人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若不是方无道暗中留有一手保他灵台清明,只怕早已昏死过去。
他究竟做了什么?
齐妃生死不明,方祈身受重伤,太子形如废人,方无道因此受困。即使沈孟虞今日做出闯宫的决定时已将生死抛之度外,然眼下这般情况,不仅是他的死局,更是断了这些无辜被他牵连进来之人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