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此时如此不合时宜,但生出来便再也驱不散了。
谢乔闭了闭眼,便上手拉了那人的腕,那人对他从来不设防,是以他用力一拉,陆玦便被他拉到身后。
谢乔上前对上面前之人此时已经几近疯狂的眼,语气平静:“我来周村,是为了村里的瘟疫。我必须清了这里的瘟疫。”
那人听后高大的身子猛地抖了抖,便像发魇似的愣在那里。谢乔朝他端端正正抱拳行了个手礼,道:“在下谢乔,前几日承你照顾,多谢。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听了谢乔的话,身子便更加剧烈地抖了抖,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面上肌肉抽搐,连脖颈都开始发红,泪水却从眼角流下:“说……什么尊不尊,我们这般的贱民,又谈什么尊不尊、名不名!你……你要清这里的瘟疫,你清了瘟疫,你做这里的救世主,我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猛地上前揪住谢乔的衣领,酝酿着疯狂的眼睛直直盯着谢乔的脸:“你觉得做救世主很伟大么?!你觉得自己很伟大么?!”他另一只手臂狠狠指着竹林外村子的方向:“你做他们的救世主,你救他们!他们该被救么?!该救的人需要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放开他。”陆玦狠狠握着那人揪着谢乔衣领的手臂,看着那人道。
那人不知想起什么,怔愣了下,眼光开始发直,像在看向什么虚幻的地方。
“你…这样回护他,他是你什么人么?”声音又轻又哑,像是在与什么不存在的人对话。
陆玦握着那人手臂的动作一顿:“他自然是对我极重要的人。”
“极……重要的人……”他揪着谢乔衣领的手松了松,眼里泛出点点泪光,他讷讷转过头,看向什么地方。谢乔顺着那人的视线看过去,便从余光里看到了那座前面立着无名木碑的坟堆。
“砰!”
一声清响,那人的手便松了,他闭了眼朝谢乔倒下来。陆玦便上前一步扶住那人的身体。
老大夫的脸露出来,他手里握着根木棒,见谢乔有些惊讶地看过来,便叹了口气,道:“他现在睡一觉比较好。我是挑着地方打,他不会有事。”
谢乔点点头,便和陆玦一起将人扶进屋子,在床上安置好。
……
“你可有事?”将人安置好的,陆玦总算与谢乔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谢乔抬眼看他,道:“我若说自己有事,怀瑜哥哥会如何?”
陆玦心里一凛,眉头便皱起来,他将谢乔拉到一边,捏着谢乔肩膀,直直看着谢乔眼睛低声喝问道:“你进那个村子了?!谢乔!你以为自己几条命!你做这些时,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心情。
‘有没有’后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谢乔从来没见过陆玦这个样子,他听出陆玦话里的难过,便第一次慌了神,连忙道:“怀瑜哥哥,我没事。我对那病半通不通,进了那村子并无益处,我自然不会拿自己命冒险。”
“我真的没事。”谢乔黑沉沉的眸子看着陆玦的眼睛道。
陆玦这才放开谢乔,转身走了出去:“你无事便好。抱歉,是我刚刚失态了。”
两世里,谢乔从未见过陆玦那个样子,他心里暗暗自责,又觉得心疼,但此时还有别的事做——他闭了闭眼,一拳砸在木屋的墙壁上。等心里翻滚的心情稍有平复,他才神情复杂地看一眼床上躺着的那人,收了眼神,又转身走了出去。
老大夫正坐在屋外一方青石上瞧着那坟堆叹气,谢乔顺着老大夫视线看了眼那处坟堆,走到对方面前,从怀中拿出一张纸,交给对方,道:“这方子能治那里的病,但这方子不全,完整的方子,还要请老先生斟酌了病况后配出。”
老大夫接过谢乔手里的纸,扫了眼里面的药材,面色便愈发凝重起来,他道:“敢问殿下,这方子您从何而来?”
谢乔道:“这我不能说。”
老大夫叹了口气,道:“老朽现下没看过病人还不能确定,只是,若是殿下的方子真是治这瘟疫的药——”老大夫说着握住谢乔的腕,身体微微发抖:“殿下啊,您这是救了千万万百姓的命啊!”
陆玦扶住老大夫颤着的身子,面色凝重,道:“老先生,这瘟疫到底是什么?”
老大夫看着陆玦,道:“老朽要看过人后才能确认,这病及其罕见,老朽也只在一本古书上看过这张药方和这病,从未想过能亲眼一见啊。这病——”他顿了顿,满面惧色:“若是蔓延开——小陆将军啊,不光庐州城,恐怕,就连金陵城都要变成一座死城啊。”
陆玦瞳孔一缩,便看向谢乔——他此时只想把谢乔抓到无人的地方问个清楚,谢乔九岁后就身在金陵,他不会医术,以前也从来没见过他对什么医书感过兴趣,来金陵后也从未经历过什么瘟疫,苔县离金陵那样远,这样危险的瘟疫,他到底如何得知的……
可是,现在不是问的时候。
陆玦闭了闭眼。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第33章
很快便到午时,被老大夫打晕的那人正在屋里昏睡,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谢乔便将屋里的锅碗瓢盆都拿到屋外来,准备煮些饭。就算陆玦不提,谢乔也能猜到,这人大抵是一看到他留的信,便带着老大夫日夜兼程赶来了,老大夫在车厢里还能用些东西,这人赶了一夜的车,早饭肯定是没吃的。
谢乔以前其实从来没干过这些活,他九岁前倒是经常劈柴,可也从未架过火烧过饭,倒不是那妇人良心发现,只是因为那妇人第一次赶他烧饭时,他差点将那家厨房烧着,从那以后那妇人便再也不敢让他进厨房。
这几日因着这里只有他一人,谢乔必须得自己做饭,他倒觉得自己架火烧饭熟练多了。陆玦站在一边看着谢乔将劈得七零八落的柴火一古脑塞进锅架底下,又将火折子整个丢进去,火没点着,烟却一股股扑出来,谢乔被呛得咳了几声,一抬头便是满脸黑灰。
陆玦看着他那个样子,眼里便浮出些‘我该拿你怎么办’的无奈,他摇摇头,便走了几步上前,站在谢乔身边,弯下身子抽出了谢乔手里那根木柴,谢乔愣着一转身,便对上了陆玦含着淡淡戏谑的眼,谢乔难得觉得有些丢人,他清咳一声,道:“我发誓,前几日不是这样的,今日只是——”他想了一瞬,面无表情道:“外面风太大。”
陆玦看着谢乔顶着花猫似的一张脸、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找理由,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他将一块帕子丢在谢乔脸上,曲起白玉似的手指隔着帕子弹在谢乔前额:“傻子。”
谢乔捂着前额,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陆玦送他的那两条蠢鱼。
谢乔:“……”
谢乔用帕子擦着脸,陆玦便半蹲在他身边,将谢乔塞进锅架的那堆奇形怪状的柴火一根根拿出来,又拿了旁边的斧子一根根劈好放好。谢乔看着这人连劈柴都像是在弹琴,他眼睛直直盯着对方白玉似的手,终于忍不住问道:“怀瑜哥哥,你,竟会烧火做饭?”
锅子里已经放好水和米,陆玦便直接将劈好的柴放一些在锅底,又将火升起来,他看一眼谢乔,道:“在外行军打仗,自然便会了。”
谢乔这才突然想起来,陆玦看着白玉一般被仔细养出来的一个人,其实十六岁前便上过战场了;日后,他还是会身披战甲回到腥风血雨的战场上,去直面那些鲜血和厮杀。
他阻止不了他,哪怕他真的得到了他,也无法阻止他。只要他心里还燃着那个璀璨耀眼的志向,他的宿命就是铁马冰河。谢乔太了解陆玦,所以他明白,试图改变这样的陆玦,是对陆玦的侮辱。
白粥很快滚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陆玦从谢乔身边的袋子里抓了把红豆撒进去,他歪过头看向谢乔:“饿了么?”端详着谢乔的脸看了一瞬,陆玦眉头微微皱起来:“你脸色怎地这么差?”
谢乔面上浮出一个笑摇摇头,道:“饿了。我只是饿了。”
老大夫看着那两人黏黏糊糊在那边煮粥,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笑着摇摇头,又想到那个村子,便又卸了笑叹口气。
陆玦为老大夫盛了粥,又将一碗粥塞进谢乔手里,粥的热气腾腾冒出来,陆玦看着谢乔发白的脸在这热气里泛出些红,总算放下些心来。
喝完粥已经到午后,老大夫抚了把胡须,看着竹林出口处,道:“老朽下午便去那村子探探疫情。”
谢乔点点头,他转身进了屋子,出来时拿了几块白布和几只仵作用的手套,道:“这些我都提前用酒煮过。”
老大夫接过来点点头,又嘱咐道:“进那村子,定要将口鼻蒙好,二位切记,一定莫要直接上手碰病人的身体。”
……
下午。
过了一处石碑,便是周村的村口。谢乔一行人蒙好口鼻戴好手套,一到村口,便已然感觉到不对。村口处就是贯穿整个村庄的一条路,路两边是完好的民居,此时这条路上却空无一人,民居里也无炊烟。明明现下只是午后,站在路上望那村庄,却觉得分外荒凉阴森。
他们愣了愣,便面色凝重地继续往里走。
“站住!”
他们走至一处,突然,从两边的巷子里蹿出些人,挡住了他们的路。
陆玦下意识将谢乔和老大夫护在身后。
那群人里大多都是年轻人,带头的是一个中年人。他们大都面色发黄,眼里全是血丝,面上含着凶狠疯狂的戾气,如厉鬼一般。他们手里拿着锄头一类的农具,指向谢乔他们。
带头的中年人有些神经质地喝问道:“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大夫。”陆玦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缓缓道:“听说这里有瘟疫,我们便来了。”
“什么瘟疫!你们瞎说什么!”中年人狠狠朝陆玦扬扬手里的锄头:“这里没有瘟疫!走走走,你们快走!”
老大夫面色更加凝重,他看向谢乔:这里的村民不配合,但现下他们必须进村子。军队来之前,至少要对这里的疫情有所了解。早一些,便能多救几条命。
陆玦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如果理说不清,那便只能……
他眉头一皱,便提起腰间的剑,隔着剑鞘将那人手里的锄头格下来,又利落地往那人腿上一踹,那人便跪倒在他面前,溅起一地灰尘。陆玦的剑隔着剑鞘压在那人脖颈间,一小段剑锋露出来,那中年人便动也动不了。
陆玦制了带头的人,又扫了眼那群面上已带了惧意的年轻人,冷声道:“还要拦我们么?”
那群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都面带惧意慢慢退散开来,进了巷子便不见身影。
知道自己的帮手都走了,中年人感觉到自己肩上的力道,便战战兢兢道:“英……雄……饶命……”
陆玦制着那人,谢乔便上前问道:“你们为何不让大夫进村?”按理说,村子里生了疾疫,听到有大夫来村人不可能是这样的态度。
那中年人哆哆嗦嗦,道:“我,我们村里的神婆说了,镜妃娘娘发了怒,降下惩罚,所……所以这段时间我们不能出村,外人也不能进来,如此……才能平安渡劫…”
谢乔眉头一皱,道:“镜妃墓在你们村子?”
那人道:“不……不知道……小人不知道…”
谢乔又问道:“神婆有无说镜妃为何发怒?”
“没……没有,镜妃娘娘只通过神婆传达,说,说我们有罪……”
“什么罪?”
“镜妃娘娘说,说我们心里清楚……”
陆玦谢乔对视了一眼,陆玦便又用力压了那人的肩膀,道:“带我们去见那神婆。”
……
那人被陆玦压着老老实实将他们带到了一处房屋前,这房子倒是比他们一路走来见到的都要阔气。到了门口,那人便道:“这里便是我们神婆的住处,可,可否请大人放了小人……”
陆玦将压在他肩上的剑拿开,那人正要走,老大夫便道:“你还未染病,回家后找干净的布巾用热水煮过后掩好口鼻,平日用饭前也要用热酒净手,切记莫要食生食生水,你家里人若也没有犯病,都要这样做。这样,方能活。”
那人听完一愣,讳莫如深看他们一眼,便匆匆走了。
老大夫知道对方对自己的话将信将疑,便只能更无奈地叹口气。
……
时间紧得很,陆玦便上前一脚踹开了面前的屋门。
“谁呀谁呀?!”
一个有些刺耳的声音响起后,便有人掀了屋帘出来。
那人是个妇人,她四十岁上下,又胖又矮,却穿着艳色的衣服,看起来很是滑稽。谢乔见着那人的样子便瞳孔一缩:这人,同他们一样,用布巾掩着口鼻,是以只露出一双眯缝着的眼。
她出了屋子便见到院子里的生人,面上一愣,转瞬面上便带了盛气凌人的怒气:“你们是谁?!竟敢在镜妃娘娘神使面前无礼?!”
谢乔冷笑一声:“镜妃?镜妃自己都魂飞魄散了,又哪来的什么神使?”他一把抽了陆玦的剑架到对方项上,冷声道:“说,是谁指使你在村中说那些话?”
那妇人看着项上的剑抖了抖身子,还是大着胆子道:“你大胆!”接着又大喊道:“快去叫人呐!罪人要杀娘娘神使了!”刚说罢,便见一个矮个子男人从门口的房间里“蹭”地一下溜了出去。
陆玦正要追,便见谢乔抬手止了他。他面上浮出一个冷笑,眯着眼对那妇人道:“你说得不错。我胆子大得很,别说什么神使,就算镜妃在我面前,当斩时我也会斩。”他将剑推进几分,喝问道:“说!到底是何人指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