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没了?
这怎么可能呢?
桑灵溪用力闭了闭眼睛,还是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上,两条腿虚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他睁开眼睛,又勉强定了定神,才推开书房的门, 走了进去:“掌门师兄,他走了。”
谢晚亭没有说话,他正坐在轮椅上,望着书房的一面墙壁发呆。
午后温暖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薄薄绵纸,斜斜投射在这位朔雪城主苍白的脸上。此时此刻,他那张永远温和淡然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汉白玉石像,安静、沉默、坚硬。
桑灵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顺着谢晚亭的目光,也抬头往那面墙壁望去,而后微微一呆,心中陡然一阵极度的酸楚,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面墙上,依次挂着三柄精致的小木剑,都不过尺余长短,明显是手工雕刻的,看起来不像武器,倒像幼童的玩具。桑灵溪自然记得,那是许多年前,谢晚亭给小时候的白寒渊、桑灵溪、秋雨桐做的,如今它们都已经很陈旧了,但依然保存得很好。
谢晚亭推着轮椅,缓缓到了墙边,他伸出手,努力想取下最后那柄小木剑,却怎么也够不着。
桑灵溪赶紧走上前去,把木剑拿了下来,双手递给谢晚亭:“掌门师兄。”
谢晚亭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那柄精致的小木剑,神色怔然。
桑灵溪只觉得鼻子直发酸:“这是小师弟的剑。”
谢晚亭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当年雨桐上山的时候,才四岁,还没有一柄剑高。那个时候,你也才七八岁,顽劣得很,整天只知道上房揭瓦逗猫弄狗,忽然有了个小师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桑灵溪低声道:“嗯,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高兴。”
谢晚亭叹了口气:“雨桐的爹娘,早在灾荒里死了,他从小挨饿,就喜欢吃糕饼,你偏偏要抢他的糕饼,每次都把他气得直哭,其实,你也不是想抢他的糕饼,你就是想逗他玩儿罢了。”
桑灵溪想着那些小时候的日子,只觉得喉咙仿佛塞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谢晚亭继续道:“后来,我给他削了这柄小木剑,他只练了两三年,就能把你打得满山跑,你很不服气,想了许多邪门歪道的诡计,设了不少乱七八糟的陷阱,但还是打不过他,又不敢跟我告状,憋屈得团团转……不过,雨桐性子单纯,你脸皮又厚,只跟他服一服软,他也就放过你了。再后来,你们都长大了一些,你闯了祸,寒渊要打要杀的,你吓得直往他身后躲,他居然还护着你,真是没大没小的。”
说到这里,谢晚亭忍不住轻轻翘了翘嘴角,只是笑容还没浮上来,眼圈却先红了。
桑灵溪简直要哭出来了:“师兄,你别说了……小师弟他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说不定……”
谢晚亭沉默了许久,忽然道:“灵溪,是我害了雨桐。”
桑灵溪勉强忍着泪意,涩声道:“师兄,虽然当初你确实不应该……不应该让陆霄那个孽徒带走小师弟,但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弄成这个样子……”
“不是这个。”谢晚亭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他。”
桑灵溪不解道:“师兄,你什么意思?”
谢晚亭的声音轻得出奇,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了:“当年,师尊他老人家不幸陨落,我匆匆接任了掌门的位置,可是我的资质虽然不错,但也算不上惊才绝艳,又太过年轻……那个时候,你们三个都很小,朔雪城的日子,实在是很艰难,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什么人都能踩一脚,什么人都能唾一口。朔雪论剑之后,我又废了双腿……我真的没办法,我只是想护住朔雪城,除了你们三个,其他那些人,我没把他们当人。”
“师兄,你到底在说什么?”桑灵溪听得稀里糊涂。
“算了,也没什么。”谢晚亭闭了闭眼睛,淡淡道,“你出去吧。”
……
陆霄低着头,浑浑噩噩地往山下走去。
翠微寒潭以东,一千二百里的一处山谷……
混混沌沌之中,一声愤怒的清斥,忽然传入了他的耳中:“魔头,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师尊呢?!”
陆霄微微一愣,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十□□岁的清俊少年,正怒气冲冲地望着他,手里还持着一柄细细的灵剑。
是陈悦麟。
是师尊的……新徒儿。
“你倒是说话啊,我师尊呢?!你把他掳到哪里去了?你把师尊还给我!!”陈悦麟狠狠瞪着陆霄,一双眼中仿佛要冒出火来,简直像一只不知死活的小狼崽。
“你说什么……”陆霄死死盯着这位清俊少年,只觉得胸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晦暗妒火,陡然冒了出来,烧得他几乎头脑发昏。
是了,这就是师尊的新徒儿。自己在寒潭水底的时候,他们或许正朝夕相处,言笑晏晏……师尊也轻轻摸过他的头发吗?也手把手地带着他练剑吗?也笨拙地教他读书写字吗?也……也会对着他那样笑吗?
下一瞬,陈悦麟只觉得眼前一花,陆霄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只用两根手指,就毫不费力地捏住了他的灵剑剑尖。
“魔头,你做什么?!”陈悦麟大吃一惊,赶紧使了一招“苍山落雪”,手肘猛地下沉,用力往回抽,可是怎么也抽不动。
陆霄冷冷一笑:“你这招苍山落雪,连他的一成皮毛,也没有学到。你这个样子,居然还有脸叫他师尊?”
“你,你……”陈悦麟一张清俊的脸,霎时间便涨得通红,不由得怒道,“要不是你这个该死的魔头,要不是你这个叛出师门的孽徒,他早就收我为徒了,我又怎么会,只能成天对着一本剑谱练剑?!”
陆霄的脑海空白了片刻。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十分艰难地开了口:“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悦麟死死盯着他,恨恨道:“我是这批新进弟子里面,资质最好的一个,就连掌门师伯谢城主,都一直劝他收我为徒,可是他总是说,他已经有了一个徒弟,不愿意再收徒了。我赖在飞来峰上,成天跟着他,缠着他,磨着他,一点用也没有……本来,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样的好徒弟,让他那么挂念你,结果,结果你居然是个魔头,还把他给掳走了!你,你这种人……”
陈悦麟说着说着,声音都嘶哑了,几乎有些哽咽,而陆霄呆立在原地,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完全无法思考。
陈悦麟在说什么?
他什么意思?
他说……师尊说,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徒弟,所以不愿意再收徒了?
师尊没有收他为徒?
……是因为自己?
是了,师尊曾经说过,他只有一个徒弟,唯一的一个徒弟……自己当时勃然大怒,妒恨到了极点,只觉得一颗心都在滴血,可是,难道师尊所说的,那个唯一的徒弟,不是陈悦麟,而是……而是自己?
那个唯一的徒弟,那个让师尊不愿再收徒的原因,竟然是……自己吗?
陆霄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痛得几乎要裂开,连声音都颤了:“他真的没有收你为徒?那,那你怎么会叫他师尊?”
“我乐意那么叫!”陈悦麟咬牙道,“怎么,你很得意吗?我告诉你,就算你掳走了他,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一直跟着他,缠着他,磨着他,他心肠那么软,他一定会收我为徒的,然后把你这个该死的孽徒,逐出门墙!你这种魔头,根本就不配做他徒弟!等师尊回来了,我……”
陆霄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陈悦麟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又骂了些什么,他已经不在乎了。
此时此刻,某种巨大的悲痛,和某种极度的狂喜,混合成了一片滔天巨浪,狠狠击中了他,淹没了他,吞噬了他……他就那么呆呆站着,眼前的景物,忽然一片模糊。
云霞峰漫山遍野的雪枫红叶,在这一瞬间,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残忍血色,漫漫向他涌来……他眼前一片朦胧,耳边嗡嗡作响,他什么也看不明白,什么也听不明白,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忽然,他的肩头轻轻一痛,陆霄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缓缓垂眸望去。
原来方才他捏着灵剑的手指松了,而陈悦麟趁机将灵剑往前用力一挺,刺中了他的肩头。
陆霄垂眸看了看,又慢慢抬起头来,陈悦麟望着他的眼睛,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魔头,你怎么……”
可是陆霄居然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是轻轻拨开灵剑,木然地从他身旁走过,径直下山去了。
陈悦麟怔然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而后忽然发泄一般,手中灵剑狠狠挥出!!
“轰!!”随着一声巨响,路边一块花岗岩巨石,登时被劈成了两半!
少年望着被自己劈成两半的巨石,努力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不住,低低抽噎出声:“师尊,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
陆霄并没有花太大的功夫,就找到了那处荒凉的山谷。
山谷地处偏僻,安静到了极点,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山谷崖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森然剑痕,依然显得杀气逼人。
陆霄自然认得,其中相当一部分剑痕,分明带着秋雨桐的剑意,那种纯净淡然的感觉,在这个污秽的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谷底一片凌乱,大量从崖壁坠落的碎石,以及数百块被狠狠斩开的巨石,都在无声地述说着,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多么激烈的争斗,可是到了如今,谁也不知道,这场如此激烈的争斗,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霄顺着谷底,茫然地往前走着,这里非常安静,除了他的脚步声,就只有风从身边穿过的声音。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仿佛听到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
陆霄闭上眼睛,凝神细细听去。果然,并不是他的错觉,确实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低低叫着,那种“吱吱吱”的声音,虽然很轻微,但的确存在。
他抬起眼来,缓缓扫视着这片谷底。
前面不远处,那座高高的崖壁下方,有一条十分细小,但却很深的岩石罅隙,罅隙附近布满了青苔,里面居然汪了深深的一汪水,而方才的“吱吱”声,就是从这汪水里发出的。
陆霄微微蹙眉,而后平平一伸手,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一只胖胖的六足虫子,被他凌空从那汪水里提了出来,那只肥虫子悬在半空,不停地扭动着,**地滴着水,“吱吱吱”直叫唤,仿佛在求饶。
陆霄愣了愣,陡然想起了什么,失声道:“是你?”
当年,他和秋雨桐在翠微寒潭的水底,发现了这只制造幻境的小蜃妖,陆霄隐约记得,那个时候,秋雨桐将它收入了乾坤袋,它又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努力,看看明天能不能让秋秋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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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陆霄的手虚虚一握, 那只悬浮在半空的蜃妖,瞬间便被他捏在了手中, 肥胖的小小身躯,顿时剧烈地挣扎起来:“吱吱吱!!”
这个时候,陆霄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厉声问道:“当年你是不是随着他,来到这里的?!说!”
蜃妖被他吓得直发抖, 一双乌溜溜的绿豆小眼之中,居然流下泪来:“叽叽叽!叽叽叽!!”
“……”陆霄忍了忍,略微放松了手指的力道, 低声道, “别怕,你把当初的情形,全都重现一遍。只要你做得好,我不仅饶了你,还会助你化形。”
“叽叽!”蜃妖瞪大了绿豆小眼, 滴溜溜地打量着陆霄。
过了片刻, 它似乎相信了陆霄的话,也终于没那么怕了,胖虫子般的小身躯扭动了一会儿, 周围的景色,渐渐变了。
……
翠微寒潭,碧波万顷,薄雾缭绕。
“这是……”陆霄不由得微微一愣。
此时此刻, 他的视野十分奇怪,眼前是一大幅雪白的鲛纱,完全遮挡住了视线。
而后,他听见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从极近的上方传来:“霄儿,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你交给他们?可是,如果你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剜了你的魔丹。”
陆霄整个人都震了震,这是……师尊?
他鼻子陡然一酸,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似乎在安慰着秋雨桐:“师尊,没什么的。”
这时,陆霄面前那片雪白的鲛纱,在风中微微一晃,往旁边拂了开去,他的视线陡然开阔起来,而后,他看到了自己——过去的自己。
陆霄呆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此时所看到的景象,正是当年蜃妖看到的景象。
当年,在翠微寒潭水底,秋雨桐把小蜃妖放进了乾坤袋里,而此时此刻,这只好奇的小蜃妖,居然从秋雨桐腰间的乾坤袋里,钻了个脑袋出来,方才陆霄面前那片雪白的鲛纱,正是秋雨桐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