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珺点头:“我哥总是提到你,说你长得好看性格好,还……”
她还了半天,没憋出词,最后放弃了:“反正哪里都好。”
石珫怎么可能跟一个懵懂年少的小孩子说这个。阮临心里清楚,这些话多半都是石珺自己编的,估摸着是头一次见面,想要和他套近乎。
这丫头,古灵精怪,年纪不大主意倒是挺多。
他记得当年石珺还不到两岁,如今六年一过,也长成了一个小美人胚子。
小美人说着说着就抓住他的衣服:“小临哥哥,我哥还没回来,你陪我玩会儿吧。”
刘管家怕阮临不耐烦对着孩子,连忙道:“哎哟小祖宗,你要是拖着阮公子一起去玩,小心待会儿王爷回来发火。”
“才不会呢,哥哥才舍不得凶……”她刚想说不舍得凶自己,就想起来似乎今天还被石珫罚了闭门思过,于是便换了个人做挡箭牌,“哥哥才不舍得凶小临哥哥!”
刘管家苦笑,心道王爷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去对着客人发火啊。更何况这位大佛本就是打算花力气哄的,您可就不一样了公主。
王爷的气还没消呢!
“小临哥,陪我玩一会儿嘛。”小丫头满脸写着可怜,委委屈屈的说,“每天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哥哥太忙都不愿意陪我,我实在太无聊了。”
石珫原来提到石珺就眉飞色舞,恨不得把喜爱二字挂在脸上,阮临不觉得他会不宠这个亲妹妹。
但宠是一个方面,石珫毕竟与她差了十多岁,又身为男子,在照料上不够细致也是正常的。
阮临看着小小的石珺,有些心疼。
“你身边的那些侍女呢?”阮临问,“怎么不和她们一起玩?”
石珺眨巴着眼睛:“她们觉得我太小,玩的时候总怕伤者我,一个个小心的不行。我觉得无趣,也觉得她们这样辛苦,就不常与她们玩耍。”
玩什么会容易受伤?就算怕磕碰着也不用这么担心吧。阮临心里琢磨道,或许是他们这种天潢贵胄格外金贵些,下人们自然也就提心吊胆。
嗯,能理解。
“那没有其他人了吗?”阮临笑着问。
石珺闻言偷偷瞥了刘管家一眼,小声嘀咕:“刘管家才不敢同我玩呢。”
“什么?”阮临没听清。
石珺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阮临想了想:“你让我陪你玩,若是我不会怎么办?”
“那……”石珺眼珠一转,又瞥了刘管家一眼,“那你教我读书吧。”
这个好!刘管家对上了石珺的眼神,忽然福至心灵,懂了。
小祖宗,你可真是个人精!刘管家心道,你若是拖得住阮公子,等王爷回来,老奴定然在他面前替你美言几句,早日将你从闭门思过的苦海里解救出来。
阮临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石珺拽走。
还未到石珺房间,先遇到了石珺的贴身婢女采青。
采青看见他们这一群人,赶忙行礼,而后慌慌张张的对石珺说:“ 公主你怎么跑出来了?!王爷今早刚吩咐过让你一天不要出门……”
“别多说,”石珺赶紧道,“你快回院子里准备茶水点心,小临哥待会要去书房教我读书。”
她说着怕采青听不懂,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待会儿我们去书房。”
采青还有些发愣,就见石珺避开众人给了她好几个眼神。
待会要去书房……
采青一下顿悟,赶紧对着石珺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接收到她的意思,同时飞快的往回赶。
刘管家迷茫的看着采青的背影:“这丫头今天怎么冒冒失失的。”
“正常,她哪天不这样?”石珺无所谓的摆摆手,又继续拉着阮临的袖子。
阮临看着拽住自己衣袖的小手,隐约间总觉得有几分不对。
到了书房,里头整整齐齐,桌上备好了茶水。
采青趁着众人不注意,对石珺点点头,石珺则一脸嘉奖。
石珺跳到椅子上坐好,拿了本书出来,刘管家看着连忙道:“我去再拿把椅子过来。”
“不用了。”阮临道,“方才一直坐着,现在站一会儿也好。”
刘管家听他这么说,又劝了一次,阮临坚持站在石珺身边,刘管家便只好作罢。
“小临哥哥,你写字好看吗?”石珺把纸笔推到一边,看着他。
阮临拿起笔,就这么站在桌前,略弯下腰,在纸上工工整整的落笔,笔势内敛,暗藏锋芒。
“阮临,回川。”石珺问,“这是你的字吗?”
阮临笑着点头。
石珺想了想,在回川二字之上落笔。孩子气力不够,但字间潇洒飘逸已能窥见三分。假以时日,若能好好练习,必能得一手鸾飞凤翥的好字。
“景,玟。”石珺指给他看,“这是哥哥的字。”
她说着又补了句:“舅舅起的。”
景玟。
阮临在心里默默念着石珫的字,就听刘管家忽然叫道:“王爷。”
他猝然回头,就见石珫站于门口,目光沉沉。他看了眼石珺,没说话,又看向阮临,顿了顿,道:“跟我来。”
近距离看,石珫高大了不少。少时只比他略高一丝,现如今竟比他高了半个头,气质冷峻。
阮临心里塞得很,不知道什么滋味。按理说,旧友六年未见,如今相逢该是满心欢喜,但他们之间夹了许多事,便让着喜混入了旁的东西,变得复杂起来。
入厅,侍者奉茶,刘管家默不作声遣走所有人,自己也将门关上在外候着,留二人大眼瞪小眼,相互无言。
对面那人颇有气势,纵使不说话也存在感极强。阮临拿出全部精力和这些年练出的功夫,面上撑住姿态,表情冷淡,眉梢眼角都是无悲无喜。
心里暗道,这做了几年王爷果真是不一样,原来嘻嘻哈哈哭哭啼啼,现在这么是个人样。
他正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对面冷不丁突然开口,吓得他心里一抖,就见石珫眉头皱了起来,问:“在慰灵宫过得很苦?”
“……啊?”阮临满头雾水,心想我一个宫主,整个慰灵宫就属我最大,怎么会过得苦。
石珫等了片刻,见阮临不答,喝了口茶接着说:“不然你怎么瘦的这么厉害。”
阮临扯出个笑容:“哪就瘦的厉害了。况且我年少时也不算圆润,如今长大了自然就是这样……”
石珫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于是阮临说着说着,话说不下去了。
见他不再开口,石珫脸色不辩阴晴,只是继续问:“当年,你为何不回我信?”
阮临这下连笑都笑不出了?
“九十四封,石沉大海。”石珫淡淡道,“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那些信,你一封都没看过。”
阮临勉强开口:“我……”
“你若是看了,不会忍心不回。”
阮临动了动唇,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心里针扎似的,疼的让人想咳嗽。
石景玟,阮临在心里苦笑,你可真是戳人心窝的一把好手,这些年果真是长进了。
第31章 观风听雪(六)
阮临静默了许久,最后只是说:“非我所愿。只是……造化弄人。”
他实在不想去回忆,匆匆的敷衍盖过,同时在心里不断默念,别问了,别问了。
石珫没有追问下去。
他换了个问题:“你当年怎么回的慰灵宫?”
阮临默了一瞬,不答反问:“两年前,你为何要回京?”
石珫抬眼看他,半晌冷笑道:“你若是不想告诉我,不说就是了。何必如此试探?”
阮临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最后还是没开口。
“我的事,没什么不好告诉你的。”石珫移开视线,低声道,“在西北呆了四年,离京城太远,许多事不好查,便想回去了。舅舅怕路上出变故,就借着除夕宴的由头送我回京。”
这么简单吗?
阮临不觉得石珫会骗他。但石珫一定没说完。阮临有预感,石珫隐瞒下的部分,不会是什么好的事情。
只是阮临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勇气去探寻了。六年时光,世事几度迁移,他自己尚在命运的余威下挣扎,满身疲惫,未曾有一刻解脱。
阮临抿了口温热的茶水,“我方才并非是试探你……许望此人道貌岸然,当年为了夺权暗害我父亲,又为了能名正言顺的掌控慰灵宫,一边派人追杀我们母子,一边在宫内谎称我父亲临死将宫主之位托付给他。江叔带我回宫,我一露面,他的位置便坐不大安稳。后来没过太久人就死了。”
石珫双手搭在桌上,闻言道:“阮姨可好?”
阮临脸色发白。良久,他轻轻的开口:“她不在了。”
不在?不在慰灵宫吗?去哪里了?石珫话将到嘴边,忽然察觉出阮临方才话里的意思,猛然转头看向他,满眼震惊,甚至失手打翻了茶杯都不自知。
袖中的指甲狠狠掐着掌心,阮临避开石珫的眼神,抬声唤道:“有人吗?”
刘管家还在门口守着,听见阮临的声音,连忙推门进屋等待吩咐。
阮临伸手将石珫面前倒下的杯盏扶起,平静的说:“王爷的茶水洒了,收拾一下吧。”
云湖山庄。
李岳在房内踱步,眉心紧拧,最后没忍住看向王义:“你怎么能让回川去见静安王?!”
昨日李岳虽遥遥与石珫见了一面,但他们两人之前从未碰过头,所以刚开始他并不知道那个青年就是静安王,再加上王义虽让他为阮临准备马车,却并未告诉他是去做什么。
如此阴差阳错的,直到今日一早静安王登门,他才忽然明了。
勉强客套的送走石珫,李岳转头便将王义请进书房。
“你将回川带到青州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让他们俩相见?!”李岳气的手都在抖,“回川这些年过得如何你看不见?眼下好不容易渐渐好些,你让他们俩碰面?!”
江岚风一听这件事,立刻赶了过来,此时坐在一旁,目光沉沉看向王义,显然也在等一个解释。
“好些?”王义闻言冷冷一笑,迎着李岳怒气冲冲的眼神,抬手指向江岚风,“是真的变好还是学会隐忍,你们心里不明白?他现在是什么样你们看不出来?他阮回川年少之时虽不算顽劣淘气,却也活泼开朗,可如今呢?这些年他性情大变,冷淡寡言,可有半分及冠之年该有的朝气?!”
“你们两人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比起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先生,该是与他更亲近。”王义说着说着也带了气,“你们当真不懂他?”
“江岚风,这些年你越发不愿回慰灵宫,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王义看向一旁的江岚风,“可你知不知道,除开在药库,他几乎是日夜点着静雪!”
江岚风愕然回望。
王义颓然道:“静雪……天下香料千万,他也不是爱香之人,为何独独执着静雪,你们真的不明白?”
“他这样活着,我看不下去,也无法与他母亲交代。”王义道,“眼前长起来的孩子,就算如今做了个宫主,外头看着风光无限……你们不觉得心疼?”
“我……”
江岚风难得口拙讷言起来,不知该如何应对王义的质问。
王义于是又道:“他若不去见六王爷这一面,两人就这样生分下去,按回川这性格,以后日日夜夜都得受着煎熬。”
听完他这话,江岚风皱起眉头:“和石珫又不是真的毫无关系,就算回川迁怒着一同怨恨上又如何?当年他们才不过认识月余,如今隔着六年光阴,谁能知道对方变成了什么样?不如不见。”
“虽分开六年,”王义盯着江岚风,“他阮临可有一天逃开了石珫二字?再说,回川是个多有主意的人不必我说,若他真无意去见石珫,我能劝动?”
小时候的阮临几乎从不在大事上发表意见,似乎总是不声不响,却不知何时开始,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撼动阮临做下的决定了。
“哎,”王义说完也是叹气,想到江岚风与李岳也算是对阮临尽心尽力了,看他们此刻的表情,又有些于心不忍:“各人的路各人走,这是他自己的命,你们也别太自责。”
“当年的事……也有我们几分过错。”李岳道,“每每想起夫人,我都恨不得以死谢罪。便是百年以后,也没有脸面去见他们夫妻。”
王义静了片刻,最后道:“是许望太过阴险,与你们无关。”
——
“她……”
待到刘管家收拾好这片狼藉,石珫还未回过神,“……怎么会?”
阮临敛下眸子:“我已说了,造化弄人。”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看来阮母去世非是人祸。想到这里,石珫的心微微的放下了一点。
天意如此也就罢了,他最怕的就是人祸。若是死于非命,他不敢想阮临会有多恨,更不敢想如今他还能不能和阮临这般对坐品茶。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节哀。”
这二字一出口,石珫忽然想起当年他刚得知皇贵妃去世时的场景。阮临第二日急匆匆的赶过来,变着法儿的想让自己不难过。
小心翼翼,笨拙又真诚,不惜将以往的伤口翻开,只求自己能得到一点安慰。
而当时的自己颇不成熟,不仅不感念阮临的一片心意,还迁怒怨怼,简直不讲理到了极致。
甚至还打了阮临一巴掌。每次想到这个,石珫都要深刻的体会一下,什么叫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