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风要逞,话术要这么放,但姬洛实际的本事,也没有那么不堪,否则刚才在上头,她早该把人拿下。宁永思看那一老一小挤进牢房中,躲在后头自我安慰:若是有变,刚好能捡现成便宜,若是没有,趁机偷袭,还能加几分胜算。
“看看?”
“不看。”宁永思一口回绝:
姬洛耸肩,表现出一脸惋惜。
宁永思好奇,又探了探头,里头等着的不是刀枪斧钺,阴谋诡计,只是个半身浸没在水里的瘫子。
瘫子失禁,空气中漫出一股恶臭,姬洛虽能忍,却也免不了蹙眉。那老人自然也闻到了,向姬洛尴尬地投去一眼,示意他先出去。
宁永思远远瞧着,甚至比姬洛避得还远。
这会子对她来说,正是个绝佳的机会。姬洛背对着她,注意力似乎在那个瘫子身上,而那个老头,正好要与之交错,这个时候她只要佯装刺杀老人,再杀个回马枪,她有信心能将姬洛打个措手不及,还能把住唯一的出口。
说时迟那时快,她顿时脚踩金刀飞扑直上,对着脏老头就是一刺。
背后风声一动,宁永思心想:果然送上门来!正得意转身,手上的金刀却飞了出去,她甚至没看清楚姬洛的身法,只觉得昏惑的室内,四面八方都是剑影。
“好诡异的功夫,刚才,他……他预判了我的动作?”宁永思心中不由这般想,嘴上却惊叫:“你没有用全力!”
姬洛站在原处,面无表情掸衣:“若是宁不归前辈知道,只怕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
“我又没真的要伤他,你知道我真正的目标是你!”宁永思大声喊,心里发虚,好似真的被姬洛的眼神震慑住。她自认为自己藏得住心思,可刚才的意图被识破,教她心中胆寒——
如果,如果一开始姬洛不是选择真刀真枪拼杀,而是用“天演经极术”困住她,或者黏住她,她根本跑不了,甚至连对方的衣摆都摸不到!难道自己学了这么多年的刀法,真的比不上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自我怀疑在心中蔓延开,她只觉得讽刺,比刚才他冲老头说的话,还要讽刺。
水牢里的老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不顾脏臭,把瘫子拖起来,往自己身上背,可他一个人又有些束手束脚,总是托住了左脚,右脚又滑了下去,人又不能说话,只得朝离着最近的宁永思,投去请求的目光。
宁永思没有搭手,只是嫌恶地飞快瞥了一眼,至于身后的瘫子,那个屎尿沾身,恶臭的源头,比那个老头更加没用。
但她心中毕竟软了一分,只干瘪瘪留下一句“走着瞧”,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明哲保身,走为上策,撞开石栏滚地而出,捡起金刀往外跑。
姬洛没有追。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和瘫子的画面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尤其是那个躲在老头背后的瘫子,蓬头垢面不见模样,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却叫她有些害怕。这种害怕毫无道理,她甚至宁可承认自己害怕不知武功深浅的姬洛,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一个瘫子会有畏惧。
“该死!”宁永思骂了一句。
石窟里忽然响起一声叹息,萦绕在耳边,宁永思停下脚步,忽然想起,上一次看见这样温情的一幕,还是在刀谷。小师弟有一年出疹子,负责照顾的她以为是天花,听人说染上会死,便扒在门边躲躲闪闪,师父得知以后,二话不说,亲自背着去镇上找大夫。
她一路跟出了断水楼,又是担忧,又是后悔,更多的是怕被人指着责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说吃不得苦头,说心肠硬。
宁不归发现她跟着,就带着她一起。
“师弟他会没事的,对吗?”
“对。”
“那师父您呢?会有事儿吗?”
“不会。”
“那……我刚才只是去做别的事了,才没看到……我……师父你不信问小师叔,他说他给小师弟打了一柄刀,我去……去拿……”她不是有意躲出去,也不是故意看着小师弟挣扎着摔在地上。
她不停地解释,十分努力想解释清楚,可宁不归没有给她机会,而是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话:“我已经说过了,这不是天花。永思,人有些私心无可厚非,最怕……”
也许是怕言辞对一个半大的小女孩来说过于严苛,一代大侠终是没说下去,但此刻,那道声音却在她脑袋中不断放大——
这几十年,她是真的爱刀谷,恨胡虏,还是仅仅只是一个借口,趁机将她心中的自私与罪恶放大?
姬洛的话像一把利刃,把血淋淋的过去又重新刮开。宁永思在石道里跑了两步,忽然如梦初醒,很快又觉得很好笑。
豁口处下来两个看守水牢的人,穿着灰布麻衣,一高一矮,正沿着石阶往下爬。
显然,他们丝毫没把下方的囚徒放在眼里。一个老头,一个瘫子,能成什么事?嫌水牢阴森,又怕湿气熬出疹子,早躲了出去,直到听见方才山腹的不明响动,才不情愿地回头查看。
“那帮刁民骨头真是硬,要不是得留着手脚干活,奶奶的,早叫他们好看!”
“你小声点,底下那老头,好歹是老大他老子爹……刚才什么声?”
“能有什么声!你怕什么,还能长翅膀飞啊?那老头又不会讲话,瞅一眼能交差就完事儿了,要我说,老大才是真狠,外头那些人可都是……”
声音戛然而止。
守牢人瞪着前方,看黑影从他们正中穿过,脖子上一紧,低下头时血已经汩汩涌了出来,怎么捂也不捂住,蜷缩成一团,从石阶上滚了下去,将好砸在背着瘫子的老人脚边。
老头垂首,难得露出嫌恶的表情,那双枯瘦的脚一刻也没停,绕开挣扎抓挠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往豁口跑去。姬洛紧随其后,无意间发现,那瘫子扭动脖子,追着那刀口看,直到目光与他相撞,才又转过脸去。
刀口光滑平整,宁永思出手时,没有半分犹豫。
豁口的外面,是一条自西向东的山沟,夏季青草丰茂,野菊散落遍地,五彩缤纷。草坡下有大小不一的水泉,有的热有的冷,在黄昏的霞光中氤氲出袅娜的雾。偶尔有几只飞鸟,相互追逐着从低空掠过。
山沟里宁静和美,而山上却不然,两侧的高山向沟内压迫,尖顶上裸露的褐色岩石上寸草不生,只留下密密麻麻的洞窟,黑黝黝的,像一只只被挖去的眼睛,十分可怖。
五百步开外,生着棵大梧桐,树下蹲着黑压压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穿着相似的麻编裙裳,耷拉着脑袋,双手抱在脑勺后,一声不吭。
周围一圈打手,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长得那叫凶神恶煞,一手操着一把大斧头,有的抗在肩上,有的在手里耍弄,结果其中一位手艺不大好,一甩甩到的树影最深处,穿着织金丝衣,翘脚而坐的男人被惊醒,差点被削掉脚趾头。
“干什么吃的,瞎了你的狗眼,给我滚!”男人顿时暴跳如雷,一个耳刮子就给壮汉抽了过去,后者一把络腮胡子,一脸委屈,想着就快发家,咬咬牙,强忍着:“老大,小的这就滚。”
那缺心眼的,真要伏地滚,可眼前却多了双纤足挡道,他往上一看,是个提着金刀的女人,长得还算标致,就是老了点,跟他娘一个岁数。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又打开了一个新副本……猜猜会有哪些人出现在这个小副本里呀~
第283章
“这是什么地方?出去往哪儿走?”宁永思瞥了一眼地上的村民。
锦衣男人被刀口的血骇住,顿时慌得往人墙后头躲, 一拍脑袋冲手下又吼又叫:“不是叫你们看着路吗?怎么还有外人进来了!弄死, 给我把丫的弄死了, 走漏了风声,甭说发财,都等着喝西北风吧!”
斧头壮汉一拥而上,没两分钟便被打得满地找牙,姬洛赶到的时候, 宁永思正揪着那锦衣男人的胳膊,一脚踩着肥臀,顺手把刀口架在人脖子上。显然,后者骨气缺缺, 是个欺软怕硬没种的, 一看来人武功高, 顿时把脸笑成了菊花:“女侠,小心, 小心你的刀, 拿稳了,咱有话好好说。”
宁永思重复了一遍:“这是什么地方?”
“死人隘。”
“要你说?”宁永思把刀一拧,她都走到了海坨山, 还会不把附近打听清楚?这人不是装傻,就是脑瓜子真蠢。
“别打别打,这地儿真没名字,要不叫个无名之地?”
男人嘴巴讨欠, 宁永思瞪了一眼,拿另一只手,冲他脸拍了拍,像在菜市口挑猪肉:“他们怎么回事?”
宁永思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山民,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威慑的打手已经被她收拾干净,可这些人却仍然一句话也不说,好似在那地头生根发芽,甚至把畏惧的目光从锦衣男人身上移到了她身上,带着明显的猜疑,还有强烈的怨恨。
这很没有道理,宁永思从没来过这儿,这些人,更谈不上见过。
“我们这儿的人都胆小怕生。”
“你们这儿?”
那锦衣男子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块豆蔻汁染出的红花图纹,笑着道:“这是我们族人的标记,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小子在外头发达了,想给他们都迁出山去,你看这儿又没有半亩耕田,迟早得坐吃山空,断子绝孙……”
说着还给一旁滚地的打手使了个眼色,后者揪着近旁一姑娘的手臂,撸起袖子,果然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图案。
“是这样吗?”宁永思松手,把人踹到一边,走到那姑娘身边,轻声问。
那姑娘看她却十分戒备,像是有所忌惮,过了半晌,才咬牙点头,可就是这种带有信任的动作,蹲在她身边的一对夫妇却脸色大变,拽着小姑娘使劲儿摇头。
这是忌惮。
宁永思上前:“你们不用……”
“怕”字还没出口,那夫妇张着嘴,吱吱呀呀,突然发了疯一般扑上前来,张口就咬,锦衣男人憋着笑,宁永思则骇了一跳,伸腿将人踢开,一怒之下抽刀要砍,背后忽地传来一声呼喝:“永思,刀下留人!”
喊话的不是姬洛,是老头背上的瘫子。短短不过四字,宁永思的背几不可见一僵,手头的金刀竟然锵啷落到地上。“发疯”的夫妇,盯着老头和瘫子,不甘地退回原处,眼中同时露出垂怜和敬畏。
锦衣男人瞅准时机,捡起地上掉落的板斧,朝丢了武器的宁永思后背砍过去。
见此一幕,老头忽然松了手,把瘫子往灌木丛前一靠,怒气冲冲上前,对着那锦衣男人就是一巴掌。男人回头瞧见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躲闪不开,嫌恶非常,狠下心干脆把手头板斧调头对准老人。
老人执拗,非要掴那一巴掌不可,姬洛见势决定帮上一帮,当即足尖一点,飞身上前打落板斧,先一步将那男人制住,再就着他屁股狠狠一踹,脸就送到了手掌前。
“啪——”
这一巴掌扇得狠,把梦呓中的宁永思也打醒了,她猛地向前跑了两步,又堪堪停驻,隔了五丈远,与那瘫子两两相望,却再不敢往前:“师……师父?”
宁不归?
姬洛正活动手骨,猝然这一声唤,叫他也忍不住霍然回头——怎么会是宁不归呢?不是说宁不归当年已在刀谷与人同归于尽了吗?他难以想象,那个在水牢里,头发蓬乱生虱,浑身散发恶臭,需得有人端屎端尿伺候的瘫子,竟然是几十年前威震华北的一代大侠!
瘫子开口,又道:“永思,他们都是哑巴,不要伤害他们。”
“师父?你是师父?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我听错了,我不信,不信!”宁永思捂着耳朵连连否认。记忆中曾风华绝代的“风流刀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的师父,那个从小告诉她刀在人在,刀断人亡的男人,活着就像一种讽刺,更别说在这种地方苟延残喘!
何况,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水牢里嘲笑姬洛所救乃无用之人。
在她心里像神明一样存在的信仰,竟然比一个干瘦如柴的糟老头还不如,没有比这更大的笑话!
“不,假的,一定是你和他串通好骗我!你怕我揭穿你的身份,就找人来骗我!”宁永思剜了姬洛一眼,眼神中充满刻毒,随后指着自己的心口,大声质问:“我是谁?你说话,我是谁?”
语气软下来,说到最后,她自己先没了底气。
“永思,朱永思。”
瘫子叹了口气,怕她难堪,把目光避了开去,不急不缓说出了那个再不被提起的名字。是了,她本姓朱,因为从小拜师,长在断水楼,刀谷灭后,不甘心自己的师父就此绝嗣,她一怒之下,将自己的姓改成了宁。
“师……父!”宁永思跌坐在地,两眼饱含热泪,她不敢靠近,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锦衣男人转了两圈,活像个矮脚陀螺,向后一倒,被两个壮汉架住。待站稳脚跟,伸手小心碰了碰烧得火辣,肿得老高的左脸,吃痛一声,趁宁永思无暇他顾,撸起袖子骂骂咧咧要往前揍人:“老不死的,你敢打我!有好日子放着不过,非要吃糠咽菜!”
姬洛伸手把他抓了回来,不客气地把人摔在梧桐树下,短剑贴着耳朵,刺进树干里。
“别……大侠饶命,误会误会,我叫熊巴,那是我爹,我能做什么……老子打儿子,该的该的!”锦衣男人服软,盯着剑下飘落的一缕碎发,咽了烟口水,眼睛都看直了。
姬洛弹了弹指甲,闲闲道:“收起你的小心思,我跟那位不同,可没有师父认。错一句,割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