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不见摧锋回应,柳希夷唤道:“摧锋?”
“我担心潋滟会出事。”摧锋皱眉道,“那解药是她给我的,若问题出在解药上,城主定然是早有准备,故意让她拿走这动了手脚的解药。”
还当他是想要去死魔城一趟救人,柳希夷难以赞同,便微微抬头劝道:“她是你的朋友,你不想她出事,我明白。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余毒未清,处处受制,也不好去做什么,回去把身体养好了再说这些。”
“朋友?”摧锋听到这两个字反倒疑惑起来,旋即摇摇头,“算不上朋友,死魔城里没有什么朋友。”
听这话,仿佛要跟人撇清关系一样。柳希夷不由奇道:“那你到底是想救她,还是不想管她?”
摧锋沉默半晌,道:“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我只是想,若能让她远离那里,总好过一辈子待在里面,可她却是甘愿留在那里,我又有什么立场要她离开。我不过是担心,但也只能担心了。”
柳希夷不明白,听他这话却是嗅到了一丝有趣的味道,便好奇起来:“为什么……是甘愿留在那里?”
摧锋叹气道:“她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是幼年家中罹难流落街头,被城主看中资质,才带回来的。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重病的男人。那男人的病无人能治,这些年一直都靠着城主用秘术吊命,潋滟也因此一直为城主卖命。她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离开,可那个人她却带不走,便是带走了,也活不长。”
“原来是这样……”柳希夷唏嘘不已,静默片刻,忽地又想起什么来,“对了,你们一直都是城主、主人的叫,死魔城城主到底是什么人,他是没有名字吗?”
叫城主不奇怪,可摧锋都已经逃离了死魔城,分明也极为厌恶那人,还这样叫,实在奇怪。
摧锋道:“没人清楚他是谁,只知道他一直在死魔城中。也许昨天是个城门口的侍卫,今天是个护法身边的侍女,明天又成了绞杀中的一名杀手。他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我也只是在接到密令做他近卫的时候见过他一次,那回他是一个贵公子的模样,找了一群人寻欢作乐……”
说到此处,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喜欢的画面,微微露出了些厌恶嫌弃的表情。现在想想,他真是宁愿出门砍人,也不想跟在那城主身边当近卫。
柳希夷还奇怪他怎么突然这表情,微微一想之后便是一副“懂了”的样子,忙岔开话题:“怪不得那么神秘,我还奇怪怎么在中原都没听说过他姓名,原来就连死魔城的人都不知道吗。”
摧锋点头:“死魔城中的人,要么叫他主人,要么称他神尊,他在城中就是神明一样的存在,是黑蛇神化身现世。”
柳希夷本就对江湖中流传的那些传说故事极为感兴趣,此刻听他提起,也想起来很多,兴致勃勃地道:“虽然我这个样子……不会武功,也很少能出门走动,可到底是武学世家出身,武林中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些。西域那边的事,我也听过很多。‘人的欲念是一条毒蛇’,是那个黑蛇神对么?”
西域一带信仰纷杂,教派众多,那些个神话传说,传来传去也传得很乱,众说纷纭。本来分得很清,一个教跟一个教说的都是不同的故事,最后那些不同教派里的大神小神又都被串起来了,你认识我我也认识你,传说也大体流传了两三种。总之就是大光明神创世造人,因为人的罪生出了魔和灾难,而战神为了除魔拯救世人自断头颅,大光明神因此愤怒,将人投入红尘赎罪。
黑蛇神便是给世间带来灾难的魔物之一,死魔城的“死魔”二字,其实就是指的他。虽名为“死魔”,实则是“不死魔”,因人的欲念而生,只要世间还有人在,就无法被消灭。
死魔城本是黑蛇神教教徒聚集之地,与西边的大光明神教时有冲突,两边势力此消彼长,黑蛇神教逐渐衰落,城中只余数百人。当年魔教中人被武林各派联合驱赶至塞外,便夺了此地,占了黑蛇神教留下的各种诡术秘法,慢慢又重新壮大,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只不过城中已经没剩多少真正的教徒了,如今也没多少人还知道什么黑蛇神,提起死魔城的名字,还会觉得这城名十分古怪。若不是摧锋跟柳希夷说了这黑蛇神,他都还不会把死魔城跟那些传说联系到一处去。
摧锋点头道:“是……人的怨恨化成了毒蝎,人的欲念化成了毒蛇,不死,不绝。黑蛇神是人的欲念所化,也能满足人的所有欲念,以此诱惑世人。在大光明神教的传说里,黑蛇神被大丽天谛琉璃一箭射死,但他并没有真正死亡,而是在人的欲念中重生,继续作恶。”
这些神话柳希夷无聊的时候都看过,来龙去脉都很清楚,也就没有问这故事的结尾,只是道:“其实我很难明白,邪神既是作恶多端,怎么还会有人供奉,甚至崇拜信仰?就算是要做坏事,不也得先打个正义的旗号么。”
就好像大光明神教吧,数次入侵中原武林,血洗了多少小门小派,在中原人眼中就是个魔教。可他们信奉的大光明神不还是个正义善良有大爱的神么,当年来中原也说的是要为世人指引光明,虽然事实就是争个地盘壮大势力,可至少口号喊得像那么回事啊。
信个邪神,那口号要怎么喊?代表邪神要你们的命献祭?
摧锋想了想,便道:“神和魔都是一样的,不过是拥有了人所无法拥有的力量,正义的被看成神,邪恶的被看成魔。人想做成自己所做不到的事,就会去祈祷,希望无所不能的神魔能帮自己做到。但有些事,正义的神是不可能会帮的。就好像……你如果只是看一个人不顺眼,就想杀了他,为此去找一个正道侠客,那个正道侠客会答应你么?”
柳希夷了然,摇头道:“不会,我只能去找收钱买命的杀手。所以也有人会信奉邪神,或者说是魔。不需要心诚,只需要供奉,神不会给的,魔会给。”
摧锋嘲弄地一笑:“恶人,自然也只能信邪神。他们的传说里,是大光明神愤怒之后,将人投入世间受苦赎罪,只有今生清除身上罪业,才可去往光明来世。但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赎罪的,有人愿意苦行赎罪,自然也会有人不服。让我来受苦赎罪,凭什么?不服的人,便转而去供奉与神相对的魔。没有神的那些束缚,魔教的行事自然会无比残忍。”
柳希夷轻轻一叹,道:“其实这个故事,也挺让人感慨。死魔到底是死不绝的,人的欲念在,便连神也无能为力。”
摧锋搂紧他些,道:“不过这个教也是名存实亡了,汉人又不信这边的神。若不是留下来的那些秘术还需要有人修习,占下死魔城的汉人,早把原来的教徒全部驱逐出城了,也不会还留着死魔城这个名字。”
“啊……汉人……摧锋,你是不是汉人?”柳希夷忽然把话题给扯了出去。
他抬起头来,双手捧着摧锋的脸看。虽然额头有很多狰狞伤疤,但也掩不住他的英俊。
摧锋的长相,柳希夷总觉得有些不同。他的脸很是硬朗,自己三弟也是这样很硬气的长相,但还是有些区别,这区别柳希夷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的不同。他还长得那么高……这一带胡人汉人聚居,说不定是摧锋身上流了些胡人的血呢?
摧锋连自己亲爹亲妈是谁都不知道,哪里知道自己是胡人还是汉人,当然被问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由着柳希夷摸着自己的脸看来看去,又开始动都不敢动一下了。
“我不知道……”
柳希夷歪歪脑袋:“那你想知道自己是谁么?”
摧锋摇头:“我知道我是谁。”
柳希夷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摧锋仍是摇头:“没什么好知道的,知道了又能怎样,我从未和过去有过交集……我只想知道,现在我是谁?”
柳希夷疑惑:“嗯?”
摧锋想了半天,说话难得吞吞吐吐起来,指着自己道:“我……现在能算是个柳家人么?”
柳希夷大笑出声:“算,当然算,等回去我就娶你进门,以后你跟着我信柳。”
摧锋也不纠结什么娶啊嫁啊的,虽然不好意思,但掩不住心中喜悦。
柳希夷笑眯眯往人怀里蹭,双手搂住人腰:“伺候我的人,我是真不缺,但我缺个给我暖床的人。”
摧锋二话不说,拦腰把人抱进被窝。本还是上半身靠在他身上,这下整个人都被他裹进了怀里。
柳希夷笑得开怀,若不是腿脚不便,简直想跟人在床上打闹几下。
“我家公子,可还满意?”摧锋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他眉眼。
“勉勉强强吧。”柳希夷被亲得眯眼,而后道,“我这两日发病也没那么频繁了,明天就走吧。”
明日不是十五了么?摧锋当他忘了日子,便问:“你不过节么?”
柳希夷正色道:“摧锋,节呢,是要有人一起过才叫节。大家不都在么,虽然少了爹娘和弟弟……都是大家一起过,在路上还是在城里,也没什么区别。”
摧锋点头:“嗯,那我去拿月饼来给你,你还没有吃。”
坐一起扯那么久,差点又给忘了!
“好!”柳希夷抱着被子往旁边一缩,给人让了个通路出来。
摧锋亲了他一口,才下床去拿东西。
这几个月饼也是吃得艰难,谁想到中间还会发生那么一出。好在有惊无险,到底没出什么大事。
摧锋的手艺没多好,但也还是不错了,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糕饼。柳希夷吃得还是挺开心的。第二日中秋,仍是他做了些月饼,一行人在路上过了节,继续往蓝溪行进。
走走停停回到京城,柳希夷打算先歇歇,顺便去拜访一下那位白将军。
※※※※※※※※※※※※※※※※※※※※
珍惜这个还能蹦蹦跳跳的白将军。(X)
第54章 清心寡欲
柳希夷也是有自己的目的。
白纠手上捏着实权,有些事求他更好办一些。
回到京城四处打听一番,方知自己到西边的这些时日里,京城里也发生了不少事。秋猎已经过去,如那个胡人占卜师所言,秋猎上当真是去了一波人行刺。奇怪的是遇刺的不是哪个王公贵族,而是一个军学学生。
这学生是镇北伯府上老二,算是有点身份,但也不至于到被人盯着刺杀的地步。众人也当是军学防得太好,让那些杀手失了手杀错了人,并未太在意。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屁孩,进军学都没两年,哪儿能成为谁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白纠早有防范,这学生也只是受了点伤,性命无碍。不过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军学上下还是极为紧张,即便他们早就料到会有人生事。花了大把时间去查,可惜也没能查出什么水花来。他知道的事还是早就已经知道的那些,根本就是一无所获。
柳希夷得知军学那边秋猎没出什么大事,便也为人松口气。虽与白纠不过一面之缘,可他是打心底敬重这位英雄,知他未遇上什么麻烦,当然也是心安。听人把打听到的事说完,便放下心来打算好好休息休息,正欲上床又有人送来一封信件。
此时会写信给他的也就只有柳渊了,柳渊乖得很,当真是每到一个地方就用信鸽送一封信过来,让他这个当哥哥的放下心。这一路上也收到了不少信件,上一次收到是在七天前,柳渊说自己已经到了孟江城,算着时间现在他也该回到碧峭十二峰了吧。
摧锋拆开信封,一眼都没有看,直接给柳希夷递了过去。
柳希夷接过一看,果然是那熟悉的字迹,端端正正老气横秋的,跟柳渊那少年心气可完全不像。
信上照例是报了平安,说自己已经回到隐山书院了,又问了大哥可还安好。照惯例,接下来就是要跟大哥说说自己一路所见所闻,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要是没遇到什么可说的,那这信就到此为止了。
柳希夷粗略一扫,发现这封信内容比之前还要多些,也不知自己这个弟弟是遇上了什么好玩的,居然洋洋洒洒写了那么一大堆。看下去才知,书院祭酒先生洛天风那么着急叫他回去,原来是要给他过十六生辰的。先前不说什么事,搞那么神秘,也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祭酒先生送了他一段老桐木当生辰礼,把他给高兴得一口气写了那么多。
一段破木头在普通人眼里一文不值,在爱琴之人眼里却是无价之宝。柳渊自幼习琴,入书院之后又整天被教导着要有君子之风,自然对这君子养心之物更为喜爱,一直想有张好琴。可惜好琴可遇不可求,不是随随便便能得的。
祭酒先生给的这段老桐木,是前些年书院拆老房子重建的时候留下来的。隐山书院历经多朝,那些老房子都是在山里立了数百年岁的,拆下来的木头当然也是百年老物。制琴的木头,都是越老越好,柳渊能得那么一段好木材,当然会开心了。
他在信里还说自己要出门云游寻找其他材料斫琴,柳希夷光看那字都看得出他的迫不及待。瞧着瞧着自己不禁微微笑起来,很是为他欢喜。
看完信,柳希夷对摧锋道:“小渊回书院了……原来没什么事,是祭酒先生要给他生辰礼物,才让他快些赶回去。祭酒先生送了他一段桐木,他想自己做张琴……那我也捎点东西给他好了,送他制琴徽用的贝壳,还是琴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