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阿甲阿乙,对阵忍者。
萨摩李郅,对上官公。
白衣少女坐于京观残骸的极高处,对阵势了然于心。
她抱着新换的琵琶,指如柳叶春风,抚过琴头象牙雕琢的白色骷髅,在琴弦上随意撩拨,其音婉约清张。
“今夜月色真好。”她的声音微微沙哑,却有别样温柔。“好想杀人。”
上官公脸色变幻莫测。在听过紫苏报告后,他已经判断这少女所用琴音操控之术类似伽罗秘术,也是达到精神控制极高境界的强手。而少女武功,更加怪异难测。
此时局面,堪堪打平,这白衣少女一加入,顿生变数。
经过估算,上官公儒雅负手,面向李郅扬声道。“李少卿,我们先拿下琵琶少女如何?”
“萨摩,你真的没有杀人?”大理寺少卿开口问道。
萨摩不自觉的寒了一寒。有可怕的黑色记忆在心间一掠而过。“我,绝对绝对不是五个凶手之一。”萨摩道。
他并没有说谎。
李郅久久看着他,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一生。那目光之中的了然和悲悯,让萨摩的心都抽痛起来。
------一定要信我。李郅。
“我信你。”仿佛确认了极重要的事,李郅,一字字的说道。
他转向白衣少女,声音清朗而坚定。“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过往,凶手就是凶手。我会抓到你。”
“所以,又可以叫老大了是吗?”欣喜晏笑的,是飞奔而来的紫苏。她身后,双叶牵着雪雪呼痛的三炮,一齐赶了过来。
萨摩看着围拢过来的一张张熟悉面庞,他从未觉得这些人们如此珍贵。
------如果那黑暗的过往要来,尽管来吧。
“萨摩哥哥,你们聊完啦?”不耐烦开口的,是俯视众生的白衣琵琶少女。
萨摩擦了一把眼睛,道:“是。”
白衣少女嗤嗤笑了,仿佛觉得很有趣。“你们刚才在商量,要不要一齐对付我们是吗?”天真的语气,配以若有若无的琵琶之音,听来极其诡异。李郅淡淡道:“跟我回大理寺。”
少女咯咯笑着,慢条斯理拆下手指上缠着的丝缎,露出一双春葱般的手,轻轻吹着指尖的义甲。“好讨厌,不能让人家再玩一会儿么?”
萨摩猛然记起,那晚在探花居,她弹奏琵琶没有用拨弦划子,手指也没有缠丝缎。
那么,她露出双手,要弹奏的,就是死亡之音。
少女婉转一笑,望定萨摩,情真意切,如撒娇般说道。“这么多年,我最想和萨摩哥哥再玩一次捉迷藏。”
她的手指轻轻按在琵琶弦上,弹出几个清脆的音符。“我们的游戏还没结束呢。”
圆而大的月亮在她背后,少女看来仿佛坐在月亮上。
眼前还是那一晚的烈焰纷飞。小小的萨摩,立在魔怔的士兵们中间。
“好可怜。”阿奴清晰的听到有个声音在身旁低语。愕然看去,原来是借住在自家的那位大叔,总是用灰色衣袍兜着面容,被萨摩哥哥称为师傅。不知何时,他出现在这里。“我只是去了一趟长安……竟然发生这样的事。”
他自火堆中穿过去,伸手在萨摩的脖颈上抚摸了一下,萨摩便晕倒了,落进他怀里。
那人又对着秦德昌等人挥了挥手,那些呆滞的士兵们像是被解除咒语,清醒了过来。他踏上去,在掌心里亮出什么东西给秦德昌看了一眼。
那凶恶的武将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恐,竟然跪下来,聆听着那人的低语。
而后,秦德昌没有再露面,下属冯岱把阿奴和其余三个孩子塞进一辆破旧的马车,车里还有昏迷的萨摩和他神秘的师傅。
马车离开了。小小村庄的废墟上,只有一座京观兀然而立。四个孩子,趴在马车后面,遥望这一切。一直坚强的大姐,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自顾不暇,只能送你们到长安。”抱着萨摩的那人,声音温润怜悯。“以后……看你们的造化了。”
他看见阿奴怀里紧紧抱妹妹的头颅,叹息道。“放手吧。”
“不。”阿奴梦呓般说道。“妹妹睡着了。”
那人静静看着这小小的孩子,点了点头,伸手抚摸稚嫩的脸。“你们……会一直在一起。”
——此后若干年,这四个孩子才重新回到村口的京观,带着奔袭千里斩获的冯岱的头颅。
所有这些回忆,一刹那掠过白衣琵琶少女的脑海。
月光下,萨摩多罗也正仰望着她。
那神秘的异域少年依稀留存着当年的影子,面容美丽如狐,仿佛未经任何世事沧桑。
他的身边,也总是有人在守护,如今是大理寺少卿,那个手执长剑、目光清澈无尘的男子。
阿奴有些羡慕,更多感慨。人生际遇,各不相同,而萨摩似乎常常是幸运的那一个。
她轻轻撩拨空弦,琵琶的音色淡淡,在月夜下京观上回荡。她曼声而唱:“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谁无父母?谁无兄弟?地阔天长,不知归路……”柔婉的歌声听来分外凄凉。
山林水木,万籁俱寂。唯有那歌声和泠泠的琵琶在月下飘荡,勾起爱恨情仇,勾起每个人心底深埋的痛。
李郅的神思也飞远了。仿佛看见五岁的自己,被父亲最信赖的爱将薛万彻抱上马背,在茫茫夜色中逃离长安。一眼回眸,小小李郅看见母亲哀婉凄绝的眼神。
难以想象,自己童年最鲜明的记忆,是骨肉分离。
心中骤然刺痛,巨大恨意涌上来。李郅忍不住一剑刺出。
手中长剑作歌长吟,隐有风雷之声。
李郅一震醒觉,见自己对面站着的是萨摩。他白皙的两指轻轻搭在剑上,剑气寒光映着他琉璃色的眼珠,泛出水月光华。有细细的鲜血一线,顺着剑身滑落。
他竟攻击萨摩?
李郅在巨大震惊下,几乎没把剑甩脱手,硬生生忍住了。
“众生皆苦,七苦尤甚。”萨摩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见李郅清醒,便放开了长剑,将指上鲜血抹进嘴里。他微微蹙眉。
李郅展眼望去,场面令他震惊。
黄三炮手舞足蹈,乱砍乱挥;谭双叶傻傻坐在地面,拿着一柄柳叶刀比划着要刺向手腕;上官公眉头紧蹙,似在勉力与乐曲对抗,唇边咬出鲜血,紧紧护着泪眼婆娑的紫苏;阿甲阿乙则砍瓜切菜般,把神思恍惚的忍者打得只剩两人。
“萨摩。”李郅道,“她竟这么厉害?”
“不。”萨摩低声道,“是这支曲子厉害。百年前伽蓝王族有人以佛经中生老病死七苦为谱,作出苍生七苦调。因为太过邪恶被禁了。我以为早已失传……”
李郅悚然一惊。七苦乃是人人皆有的魔障。自己勘不破的,原来是爱别离。
李郅深深看他一眼。萨摩避开他的目光。
李郅道:“我明白了。”萨摩见他神色决然,心中一凛,道:“李郅你------”
他伸出手想抓住他,但李郅白色衣角在指尖一掠而过。
大理寺少卿飞身而起,选择最简洁的方法,出击。
意念生处,人剑合一,如长虹一般直刺琵琶少女。
阿奴并没有料到竟有人能挣脱苍生七苦的枷桎。弹这七苦之曲,需要付出巨大心力,兼七年生命的代价。是以她此刻并无还手之力。唯有急速轮指,令琵琶之音急骤如狂风暴雨。
魔音炸裂般落在心头。李郅眼前发黑,只觉力量急速衰减,手腕颤抖不能自已。神兵利器皆有灵性,长剑仿佛感应到驭剑者力量变弱,应和着琴弦不住颤抖起来,直欲脱手飞去。
他咬牙苦撑,然一击之速已经消解,气势不再。只能飘然急坠,蓄势再发。
阿奴露出邪丽笑容,月下唇色如血。她凝聚全副心力,指速已经快到出现重影。她必得一举克制这个在琵琶魔音之中挣脱的男子,否则……七年生命虚掷。
琵琶曲陡然拔高一个调子,再啭一层而上,如一线钢丝拋入云霄,声音尖厉直至消失。已经超越人耳捕捉范围,足可杀人无形。
这才是苍生七苦曲真正可怕之处。
萨摩看到阿奴手指幻化飞舞,但琵琶却毫无声音,脸色大变。真想不到,阿奴以七年生命为代价奏出的乐曲,竟然可以达到大音希声的境界。连他自己也受音频影响,有强烈到无法克制的恶念,在心头翻涌不止。
想杀人。嗜血。莫行诸善,作诸般恶。
萨摩的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诡异如同盛放的魔花。
他抬眼看去。苍生在眼中,皆如微尘蝼蚁。
甲乙兄弟已远远避开,忍者两人在地上翻滚,上官公护着紫苏,三炮和双叶神思恍惚。
-----要不要随便杀一个?
手中已经有了一把剑。他微笑着挥出去。
真是美丽。白衣,血花,还有李郅清俊的脸。
萨摩看着李郅因痛楚而蹙紧的眉头,一时失神。
李郅见到他眼中的漆黑之色渐渐退去,又恢复了熟悉的清透光芒。
李郅笑了,放开左肩的伤口,靠近萨摩,把手脚冰凉的西域少年抱在怀里,轻轻卸下他手里的剑。
“就当还了刚才对你出手的一剑。”大理寺少卿在他耳边呢喃低语。
萨摩心脏狂跳。李郅身上的气息那么熟悉,温暖。幸好,他没有真的杀他。
一念间,生死湮灭。萨摩心中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再不想放手。
他很自然的扬起脸来,一吻落在李郅唇上。
魔音再强,他和他,只是物我两忘,沉迷于彼此。
一吻之后,李郅低声道。“不是无解。”萨摩张眼看他,李郅是忍着伤痛又愉悦无比的表情。“有你,世间一切,我尽可解。”
“去吧。”萨摩退开一步,望着李郅。
大理寺少卿豪气陡生,满血复活。手中一剑指月。
看着那一剑穿过月光飞来,阿奴心念一空,指骨受力不住,咔咔碎裂。
她惨然而笑。自那一夜之后,她已经死了。现在,顶多再死一次而已。
金戈交击之声。阿奴脸侧微凉,有发丝飘落。
她张开眼睛。月下,红色衣衫的女子挡在自己身前。
阿奴心中一暖,唤道:“大姐。”
万红轩排行第八十九号的娘子张住住,眸色冷艳,手中斩马大刀虽被李郅之剑击出缺口,整个人却丝毫未动,凛然站在阿奴身前。
☆、第13章
地面上,众人如梦初醒。黄三炮手臂酸沉,满头大汗。
咦,自己竟然抱住了上官公的大腿。
中年文士刚回过神来,吓了一跳,差点将三炮一脚踢飞出去。
紫苏轻轻拍着抽泣不止的双叶的背脊。目光却望着自暗夜里浮现的那群人。
当先是哭首村的数名普通村民,被持着武器的一群人胁迫着,跌跌撞撞赶到京观之下。
萨摩认出了里正,小明子母子几人。
绑匪不知凡几,人数隐没于暗夜之中。单看那扣押村民的几十人,身材健硕,动作整齐,训练有素。
紫苏暗自心惊。真想不到今夜一波三折,变局又生。
李郅亦看到这一切,他并没有忘记保护民众的职责,面对那群暗夜匪人道:“来者何人?”
“突厥先头部队,八百精兵。”骷髅凶手之大姐,张住住立于阿奴身前,含笑道。
“你们有何居心?”上官公脸色骤变,厉声喝问。
“先以连番凶案搅乱民心,而后以被空置的哭首村为据点集结军队,目标当然是------攻打长安。”张住住浅浅笑着。“上官大人,奴家听闻您是陛下智囊,不至于看不出我们的目的。”
“长安城防坚固,怎么可能被你攻破。”看清来的是人不是鬼,三炮胆气壮了,扬声问道。
“当然是不够的。”接话茬的是阿甲。
“但是有这些村民,就不一样啦。”阿乙说道。
萨摩眼尖,看到小明子身上鼓鼓囊囊的管状物。他一惊,道:“小明子,这是……”
仔细观察,可发现每个村民身上都有类似装置。这一群村民,竟然已经成了人肉炸弹。
萨摩一刹那明白大姐他们的意图,愤怒至浑身颤抖,扬头向张住住道:“大姐,他们是无辜村民!就和当年……你们的父母兄弟一样!”
闻言,阿奴轻轻一颤。但张住住目色冷傲,神情决绝。“乱世之中,苍生何辜?无辜,不过是弱者的借口。那一夜之后,我们四个发了血誓,为复仇不择一切手段!但是,光杀那三个远远不够,真正的凶手还在那里!”
她手中长刀一扬,远远指向长安方向。“萨摩,你来告诉我,要多少京观才能垒成那城池,要多少鲜血才能堆成那皇位?你的家国,也曾毁在刀兵之下。要不要一起杀进长安,报了这血海深仇?”
萨摩看着大姐,看着她身旁的阿奴,看着面带笑容的甲乙。从他们脸上已经辨不出幼年的痕迹。
原来时光逝去了这么久,原来他与他们的路,已截然不同。
有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他肩上。萨摩转眼望见李郅,月下少卿的侧颜如散发清朗光华,不可逼视。
历经了惨变,他依然有明亮坚定的灵魂。
大理寺少卿望着那四个人,字字铿锵:“在这乱世,曾经家破人亡的又何止你们四人。但,受难不是作恶的理由。今夜你们的所作所为挑战了法律底线。我不能让你们滥杀村民,毁了多少鲜血才换来的盛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