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戏人肩上蹲着的小猴,都没他懂事,还比他差了些灵活与眼力。
陈二瞧着直摇头,临离开方公府的时候,边探手顺走了方公府的一瓶西梅要送沈念楠,边还拿下巴指了把二楼,问方达曦,方公府的小爷总这样乖觉,怎么也没个叛逆期?
方达曦心说,你是没见他要以下犯上的贼样罢了!
到了晚上,兄弟二人都早早地躺去了床上,省得面面相觑,找不到话,真是尴尬。
再等一夜安稳睡过来,方达曦心里不晓得怎么就越品越不是滋味了。与阿西日渐的“相安无事”令他觉着自己的脖子上,被阿西套上了越勒越紧的绳索。
“要总这样也不成啊!”方达曦心想着。
人的生死高于人的柳岸风月。“衣锦还乡”的李稼书将令方达曦和方公府上,很有一段时间的不太平。方达曦已有打算等过几天阿西赶完入学考,就随便找个由头把他迁出静蝉路,以防万一。
话说转脸这句到了阿西的入学考,一连三天各一场。
方达曦换了平常的衣帽,改着长袍布鞋,拉着阿西一同跪了圣人像。末了,只嘱告阿西考完别耽搁,紧着回家吃饭。
阿西规规矩矩地应了,想着也不晓得眼前的圣人会否像吴嫂那样,爱不爱管考试、考生以外的闲事?他其实也不要靠圣人的保佑才记性好、心里灵通、,才考得好。设若圣人能改道保佑方达曦顺遂吉祥,才最好——谁都瞧得出,方达曦最近遇上顶麻烦的事了。
阿西瞥眼瞧见方达曦的长袍折进了腰里,自然而然地伸手帮他把袍子拽平了。以至方达曦的腰都吓抖了一下。
阿西:“放心,我不干别的。”
方达曦的那一抖,叫阿西心里顶得意的,这就蹦着坐进炳叔的车去东联大。
车子开上了路,他的世界由静蝉路七号院的四面院墙,变成了沪城的玉兰树、城墙、九道江,及沪城外的旁的高山大海,它们组成了国人的土地家国。
沪城街上满是举着小旗的大学生,都比阿西的年纪大。阿西对他们实则生不出感悟,这些现象,早在十多年前,方达曦就牵着他的手,同他一起看过了。十多年后,重演的除了这些故伎,还有历史。
是的,最近的日头又不太平了。
悲与惨,就这么比着赛。乱世里的灾祸总比远方的穷亲戚,还不大爱打招呼就来。你哪怕沪城的八月的暴雨,在降落之前还要将天气闷一闷,礼貌地给百姓一个预警呢!
沪城的物资是忽然因外边的战局受了窘迫的,物价脱了破落草鞋高爬上了山顶。以至沪城百姓开始吃苦头了,且已有人开始抢街头小贩、店铺商贩的瓜果米粮。小贩、商贩手里的货短了缺,就更怕、更要活、更要迁怒,物价就更要往上爬。
百姓手里的钱,已不比草纸中用。他们喝着刷锅水,支付了凭空掉下来的抢劫税。
据说如今沪城百姓给娃娃办百日宴的红绸喜酒,都掺了八成的水,为的就是在贫穷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学生们今个主要闹的,为的就是这些:
沪城政室厅的懒政,行有不得,却反求诸己,双手一奉,将沪城百姓将闹饥荒的原因,全怪到了隔壁平京政府阻截沪城货物上。而平京伪政府平时弯惯了的背上,似长出了骆驼的双峰,挂住了这口绝配的黑锅。
学生们今个次要闹的,却是与阿西息息相关的:
学生们不大抬举方达曦这个做黑事的申帮头目竞选沪城市长,说他敛独横霸,是城之罪人,国之罪人。设若叫他得了最高势,沪城将因他走向更黑暗与更饥荒。
在这时,大家都忘了方达曦拿命换的货物通行凭证,曾化作厚厚的温热手掌拉拽搭救过沪城,还给陪都送去了枪支炮弹。
阿西瞧见方达曦的竞选海报被个学生从墙上撕下,丢去了鞋面下,就叫炳叔停了车。
他下车捡起方达曦的海报弹弹灰,又折好塞进了怀里。
学生们瞧见阿西这样,忙围去了墙角,将他堵在里头。
他们喊了些什么,骂了些什么,阿西的两只耳朵上自动各戴了金钟罩,没去听。设若他再游离些,大略是要伸手将那些波动的上下唇给捏合住的。
炳叔吓得直摆手,忙从一摞摞胳膊拳脚下,将阿西拽出来,塞回车里。
炳叔:“小爷,没碍儿吧?伤着手了?”
阿西:“炳叔,我们就去东联大,考试要来不及了。”
炳叔:“是了,小爷要好好考,考不好,大爷又要不舒心。”
阿西:“家里头的不舒心,在他心里的分量,大概比精卫填海的石头还要少。”
炳叔:“小爷,听我一句劝,这年头……嗨,咱们都疼大爷。可一张小画报罢了,以后看见再就别管了吧。您想想,要是再被他们围着打,不还手吧,疼,还气不过!还手吧,说不定还要被关进去坐牢。是一张小画报还是被打、坐牢,您看怎么选合适?”
阿西:“被打和坐牢,根本不算什么。”
炳叔:“不晓得您是太精明还是太傻气。”
到了东联大,阿西抬眼一瞧,竟然是先瞧出了这间百年名校的萧条。来参加入学考的考生比东联大的教员还少。
特殊时期,温饱比学问要受人欢迎。
阿西想着,真是零丁洋里叹零丁了,自己怕是只要在考卷上签个大名就能折桂了。
第13章 此器岂因渠辈设
阿西这间考场的监考老师是东联大政法系教授郭伯礼。
老先生白发美髯,长袍的袖口上虽然打了补丁,可补丁的颜色与长袍上的极相近。想来,打补丁的人当时是很用心了,才找到这么一块贴上来,将老先生的伤心藏了起来。
老先生郭伯礼实则还是茅清平的入业老师。当初,方达曦几乎将刀架上茅清平的脖子,才使唤动茅清平老劳请恩师,在入学考时对阿西多关照多提点,哪怕只多瞥几眼!
方达曦执拗地信任着自家的孩儿,实在是招人喜欢的,即便初始大多数人瞧这孩子都觉着他顶少揍的。可多瞧几眼后,这孩子就能跟平京的豆汁一个模样,耐喝、耐品,找人喜欢!那么郭伯礼自然也会因多瞧了阿西几眼,而双眼变青。
诚然,方达曦所料不错,郭伯礼才瞧阿西一眼,还真觉得这孩子是道秉性美景。只他的硬笔字,不大合老先生的卯,那排排字看着方正板直,收笔时又实在轻巧,像是情义比蝉翼还薄弱的人。
好在试卷上的一篇《时运赋》,阿西引写得实在悲愤:
“马有千里之能,非人力不能自往;人有凌云之志,非时运不能自通。文章盖世,孔子厄于陈邦;武略超群,姜公钓于渭水。颜渊命短,原非凶恶之徒;盗跖延年,岂是善良之辈?尧舜圣明,却生不肖之子;瞽鲧愚顽,反有大孝之男。张良原是布衣,萧何曾为县吏。晏子无五尺之躯,封为齐国宰相;孔明无缚鸡之力,拜作蜀汉军师。李广有射虎之威,到老无封;冯唐有□□之志,一生不遇。霸王英雄,难免乌江自刎;汉王柔弱,竟有江山万里!”
老先生老怀安慰,如今的时运与国运,像极菜碟里的糖炒茄子,软腻过头。可但凡国人胸膛里还有悲与愤,那么,空心的萝卜也能抽出绿芽,皱了皮的黄豆也能冒出白脆的尾巴,窖藏的粮食酒也能比初酿时香。腐朽的,总会再新生啊!
阿西交卷时,郭老先生忍不住夸赞了他的“利器”心志。可阿西却回说作这篇赋的,实则是自己兄长方达曦。
阿西:“拥挞百僚之杖,握斩鄙吝之剑,是兄长的志愿,我不及兄长秋毫微末。旁人的生与死,贫与富、顺与逆、济与不济,我都不挂心,我只怕他们拖累我家兄长。”
郭伯礼:“他们也是你的同胞啊!”
阿西:“他们能给自己买的古董,做鉴定评真伪,他们能给自己看病,开药方,他们大被蒙头过,只信自己愿信的。他们将本能富贵渡日,却为他们殚精竭虑,拼命卖命的英雄踩在脚下!败莫大于不自知,他们确是我的同胞,有时却也只是会害人的蠢人。”
郭伯礼:“天性人为贵,同胞岂异心……”
阿西:“可世间明明就总有异心,世间还总有英雄、总有小人,世事也总有偏颇、总有不公!可这‘世’终究由英雄守着!英雄原本也不想要反抗和推翻什么,只是不想看着长着好心眼的人被欺负、辜负。总不能叫英雄被泼了脏水,还要说真好喝,再来些。除了鼓掌、选举、暴动、墙倒众人推外,这些设或叫同胞的人,一无是处!”
郭伯礼的眼里裹着养神又追痛的泪。
郭伯礼:“方望舒,人之所以言之凿凿,大略是知道的太少。约莫你会是这世上活得最长久坚韧的那一类。老夫教不了你!”
阿西:“不用老师教,我能自己学!”
回家的路上,今个的学生运动已到尾声,义士们也要赶回家吃饭的。
踩了方达曦海报的学生,不晓得是被谁打了,赶巧落在了方家的车下。炳叔慌得忙要下车救人。
阿西的眼睛看着回家路,路是直的,心也打不了弯。他不许有人将自己的珍宝踩在脚下。
阿西:“炳叔,别管那么多了,家里有人等呢。”
炳叔:“好。”
炳叔又拿后视镜去瞧阿西,他不晓得自己该不该看重阿西,只晓得自己今后,大略是不该得罪小爷了。好在,如今看来小爷与自己是一齐极看重大爷的。
方达曦的公务还没办完,双脚钉在办公室,琢磨着往家里挂个电话。
他予阿西的情谊,速率不是愚公移山,分量更不是精卫填海。阿西的一场入学考下来,他已露出了寻常家长的真面目来,想拷问阿西考的怎么样,又怕给阿西凭添压力。一只手摁在电话把上,抓了放,放了又抓,还是茅清平主动挂了电话过来,他才得以解脱。
听茅清平汇报完,方达曦倒也不犹豫,立即往家里拨电话,骂阿西在郭伯礼跟前都说了什么鸟话。
阿西:“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话(画),反正谁也不会因为几句闲聊,就否了我的功课、功力就是了。”
方达曦:“方执月,你还真是个文化人哪!你脑子里漂草鞋了,你要气死我是不是?你要进东联大,那个郭伯礼……娘的,挂我电话?!”
多数文化人,只能因现实忧虑而不能为现实行动。阿西倒不同了,他是真拿行动要气死方达曦。
方达曦的头顶仿佛一道雷劈出了牡丹花的模样,他从没见过这么稀罕的事!正要追拨个电话回去接着骂,陈二就擦着汗冲了进来。方达曦就只好将满腔的愤慨,装进口袋,扭好纽扣,拍拍再放好。
陈二:“人,找着了!”
方达曦:“找着谁了?你不说清楚,是指望我夜观天象自己算么!”
陈二:“董慈的亲儿子!”
沪城市长董慈,从他父亲手里接了沪城首领位,因沪城的货币银元上印了他的头像,而招了沪城百姓极大的喜欢。
且他从政几十年来政绩无功无过,就不容易了。你要晓得,考满分与考零蛋,都是极难的。
可要是紧锣密鼓地找找他身上的过呢,也绝不是真没有的——这个爬楼发的汗都是沪城味的典型沪城男人,十多年前,在自家夫人的眼皮底下,睡了自己的弟妹。
这事,他咬着指头细想来十次,觉着自己设或也该归类为“受害”的那一栏。
古话说的好,麻子顶好配瞎子,这话在董家也说得开——他的夫人不能孕,他的亲弟不能育。于是,他的母亲,想出了一个叫人拍完大腿还要站起来拍案的计谋:老太太要董慈与他弟妹秘密睡上几觉,到时生出的孩子,算在二房,但本是大房的,怎么的孩子都姓董,还是两家养的好命。
老人的智慧总是叫人这么无法可想,你会觉着不对,却又找不出话头来反驳,你设或躲着跑、设或沉默着不置可否、也设或便就服从了。
董慈就服从了母亲,可也实在顾忌自己的夫人。夫人的体格与气质都极威严,董慈每每见到夫人,都觉着夫人比祠堂里供着的牌位,还要像自己祖宗,莫名地就叫人想要自动下跪。
于是,他与弟妹互帮互助传宗接代的这件惊天大事,他最大的胆量也就只能是背着夫人干。以至弟妹是什么滋味的,他几次都没顾得上品。
这跟他与政敌拥抱、合照、荣登报,是一个道理。它们都是任务,一个是政治任务,一个是家庭任务,都叫他觉着自己身上担子太重,太重!
停在苍蝇拍上的苍蝇是最安全的。这扇东窗原该还是能做它的遮光、通风、挡风雨的职能的。只是,弟妹不知何时与董慈“任务”出了感情,被丈夫打了几顿,又没能牵到董慈的援手,便就裹着肚子逃出了董家。
董家“借种”的秘辛,因此成了风神奶奶风袋里的风。哪里有风,哪里就有这桩伦理的传播。
那些年,就因董家的这桩腌吒事,沪城百姓的饭桌上即便没小菜,大家也能将白米饭吃出小黄鱼的有滋有味来!
滚滚九道江东逝水,十多年下来,董慈的母亲、夫人、亲弟都因此事的发酵而丢尽脸面,从而接连两手一摊,游魂似的相继离世。
于是找回弟妹带走的亲子,成了孤家寡人的董慈肩膀上另一桩“不得不”与“天经地义”的任务。
有道是,大象踩不破一粒细沙,蝼蚁却拆得散大河堤坝,大家各有能耐。沪城市长董慈找了十多年的儿子,如今是被申帮得力找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