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皇后叮嘱,阿芒会意道:“奴婢这就带杨娘娘安顿好。”言罢朝杨氏略一躬身,对方惶恐地跟着她走了。
事情做完,皇后没了再在摇光阁待的必要。她昂首走出,余光瞥见自始至终守在外间的贺兰明月,看见什么恐怖的人一般突然变了脸。
身边女官轻声问:“娘娘?”
皇后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去。
没了他人,阿芒也去安顿新住进了摇光阁的女子——低微出身,甚至算不得嫁娶,独孤皇后一句话,再到内侍省造册记名,就这么成了高景的侧室。往后若有新人进来,稍高贵些就能把她踩在脚下。
这也是皇后的意思,她只要让高景房内有人,至于是谁,受不受宠都并不重要。最好高景冷淡她,只圆房后就抛在一边,不会影响日后迎娶正妃。
贺兰明月合上门,窗外透入一点冬日的雪光,很快被角落的暖炉融化,照在桌凳案榻,映出水波一样透明而模糊的纹路。
“明月。”高景喊他,声音颤抖着。
他还维持着笔挺的姿势,贺兰明月被喊得几乎心都化了。刚站在高景面前便被拦腰抱住,他低头,高景的脸贴在胸口,像做过千百次那样听他的心跳。
可不一会儿,贺兰明月就意识到好似与从前不同。他伸手一碰高景的脸,摸到湿热痕迹。他惊讶地半跪着仰脸,托起高景的下巴。
记忆里,除却在床上,这是高景第一次哭。
他小心翼翼地替高景擦那些水痕:“殿下,怎么了?”
高景哭也哭得没声没息,双目无神,好一会儿才就着贺兰明月递来的帕子擦了脸。若非眼圈还红了一片,看上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失魂落魄地坐着,贺兰明月拉住高景的手,正想安慰,感觉他又开始发抖。嘴唇微张,高景抽了口气,失声道:“昱弟没了。”
贺兰明月低头道:“殿下不要伤心太过。”
“我知道他是想解脱的,也以为他去了迁城,就再没事了……”高景说着,忽然嘲讽一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猫哭耗子?”
贺兰明月摇头,高景却道:“我嫌恶自己,昱弟到迁城都是我做出来的。这时听他已经去了的消息,心却又很痛。”
过了许久,他才放开自己,贺兰明月一低头,手上尽是被高景攥出来的白痕。
到底被影响,那夜高景睡得不安稳,半夜把他摇醒了。贺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没掌灯,山水屏风隔开了窗外漏下的夜色,他抱住高景,还没等问出“怎么了”,那人掀开锦被跨坐在了贺兰腰上。
不安的时候高景会这样做,仿佛就此找到一些可以掌控的东西。贺兰护着他的腰,随他动作起伏压着喉咙里的低/喘。
那把腰摇了好一会儿,高景突然撑住他的胸口:“我没力气了,又想要。”
他翻过高景,让人侧躺着,一条腿勾起来挂在腰上,就着抱在怀里的姿势弄了一阵,徐徐地进出。高景似乎满意了,心安地黏着他,在耳边小猫似的哼哼,因为节奏慢,他又要睡了一样,最后抵着贺兰,长长地叹了口气。
贺兰明月搂着他,在高景耳边说话:“能睡着吗?”
“我梦见昱弟……”高景闭着眼睛,停了一会儿继续道,“昱弟对我说话,但醒来就不记得说了什么。”
贺兰明月捂住他的眼睛,拍着他:“一个梦而已。”
只有越来越长的沉默,贺兰明月手轻轻地拍,顺着脊背一路往上按。他垂下头,听高景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凝视许久,小声喊:“殿下?”没人应答,他目光卸下所有伪装,温柔而疲倦。
带着绮思,贺兰明月喊了声:“小景?”
怀里人没动,任由他在唇上满足地吻了一下。
西风渐冷的时节,高景从漱玉斋走进了文思殿,距离东宫一墙之隔。他在这座宫室处理朝臣的奏章,召见文武百官,夜里时常就宿在了文思殿的暖阁中。
临近正月,洛阳的雪天前所未有密集。紫微城笼罩在白茫茫中,琉璃瓦没了金碧辉煌的色彩,天地全归于寂静的素净。
这天含章殿来报,稷王寒症发了。原不至于报到他这儿来,高景长了个心眼,问候再加亲派御医后,对贺兰明月道:“你也跟过去看看。”
贺兰明月点头。
他自来少涉足西宫,上回来到含章殿还是许久之前陆怡所托要送药给那位阿丘姑娘。贺兰明月护送御医赶到,稷王的寝殿却正门紧闭。
御医要进门,阿丘身为含章殿的女官,推说王爷现在不见客,引着御医去了偏厅等候。
贺兰明月辞行后躲开含章殿并不森严的守卫,最终停在寝殿后的一处墙角。窗内透出烛光摇曳,两个人影正落在雪地上。
敛息凝神,内中交谈虽不明晰也能听个大概。
“……别瞎担心,死不了。”是高潜,夹杂着他并不掩饰的咳嗽,“冬天难捱也捱了二十多年……皇兄尚且病中,我不能倒下。”
另一人声音似乎刻意做出的沙哑,听来却有细微的熟悉:“上回的药,阿丘说颇有效用,开春后我亲自去一趟,再带些回来——”
高潜道:“不必,你护卫自己的主人,其余事做多了不好。”
贺兰明月心道:什么药?况且听这语气不像主仆,怎会如此?但也……不似命令的口吻,更像关心。
那人道:“你总是如此,不若一开始就别让我去……罢了,我见你的时候少,能来含章殿更少,也就趁着今日他去看望陛下才能得空片刻。你保重好自己,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便传信,刀山火海我也定为你做到。”
高潜笑了:“总爱说这些肝脑涂地的话,我才不想听。”
声音渐渐地轻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过了片刻再分开。贺兰明月盯着那雪地里的轮廓,无端觉得像极了他与高景,脸颊蓦地红了一片,烧得滚烫。
高潜又道:“听你说,那小孩儿和他挑明了,他气得不行?……哈,当年让那小孩进暗卫队也是要让你替我看着,必要时或许有用,哪知现在跑去了高景身边——也是,贺兰茂佳的种,怎么可能是省油的灯。”
贺兰茂佳?贺兰明月精神一凛,方才的旖旎顿时消散。
他心头有个想法隐隐约约,但逐渐成形。
下一刻那人道:“明月要站在高景那边,若担心他们对付你,我替你除掉便是。”
“你啊,少杀生,积点儿德吧!我不关心明月在东还是西,司天监的话,也就沛哥当真。”高潜笑得愈发开怀,“左右他在皇城待不久了。”
“王爷还没想逼他走。”
“呵,看不得月亮的人可不止你家王爷。他以为皇兄病了就能把持朝纲?没皇兄,他也不能翻腾成龙。如今我故意不管文思殿,也想看看高景到底有没有本事——”高潜说到这儿咳了两声,杯盏相撞,“你大可原话转告。”
那人急急道:“转告?你与我讲的事若有半句泄露,我即刻……”
“你想气死我么?”高潜打断他。
又是良久沉默,阿丘在外间通报:“殿下,文思殿的御医等候多时了。”
高潜道:“本王有数。”
话音落了却没动静,过了片刻,那人忽道:“王爷娶了王妃,如今二殿下房里也有人了,朗朗,你……”他欲言又止,终道:“我走了,朗朗,你记得添衣。”
高潜始终没再开口。
贺兰明月即刻隐去气息抹掉脚印,悄然离开。他面红耳赤,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角落里一回首,恰好见到一条人影从含章殿拐出。
黑衣,兜帽覆面,身侧一把横刀,向远走了,踏雪无痕。
如他所想,真是陆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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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我最喜欢的偷情(?)环节
第31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二)
贺兰明月不知道他那天怎么回的文思殿,脚步深深浅浅,犹如踩在云里。
陆怡怎么会在含章殿?听言语间和稷王竟然十分亲密,不输于他和高景。贺兰自己心里有鬼,看别人也暧昧,可……此前陆怡也让自己带药?
那药分明就是给高潜的啊!
他到底是哪边的,豫王府,或者含章殿?
他思绪混乱,冒失地闯进了暖阁。
守卫见他行礼,分明没有一官半职,前朝这处宫殿却好像没人敢不敬重他。贺兰明月知道有人嚼舌根,说他睡在殿下床上。这些脏话高景听过一次,当即把整块砚台砸向乱传的内侍,从此再无人指摘了。
暖阁中燃着一炉香,高景靠在桌案后,眯着眼听一个翰林读奏表。待到他进了门,低声喊一句殿下,高景挥手让人退了。
没了外人,高景上下打量他:“脸色难看,含章殿为难你了?”
贺兰明月否认:“没有,对我很是客气。”想了想,问高景,“听闻明堂有客,是哪位王爷去探望陛下么?”
高景挑眉:“豫王,他最近跑得勤快,急着对父皇表忠心。许是病中吧,父皇与他关系稍微缓和了,但若换我定会留个心眼。”
“那殿下如何看稷王呢?”
“小皇叔?”高景批注的动作一停,“父皇很看重他的,若非他常年抱恙,监国哪里轮得到我……只是小皇叔好似待我有些冷淡。”
“兴许是稷王以为殿下和豫王太亲近了。”贺兰明月道。
高景道:“亲不亲近与他何干?——行了,左右他一到冬天就窝在含章殿不出门,爱怎样随他去!”
贺兰明月笑了声,高景轻飘飘地撩他一眼后挪开身侧宽大椅子中的空位,直白地命令:“你过来,挨着我坐。”
他大胆的举动让贺兰一滞,站到高景身边:“属下在这儿吧。”
高景不悦,冷哼一声自顾自地翻起了手侧奏表。翻两页后,他又烦躁地递过去,要贺兰明月读。不如翰林学士读起来抑扬顿挫重点明晰,贺兰明月一边磕绊地念着,一边瞥高景,怕他听得睡过去。
窗外飞雪片片,贺兰明月念完一封奏表,高景忽然闭着眼问:“李环说他父王病了,要回江宁。你觉得孤该不该允他?”
贺兰明月如实道:“朝廷的事属下不懂。”
高景没有和他讨论的意思,自顾自道:“允他,是放虎归山;不允,御史台会参孤一本不忠不孝,难呐……李环比他父亲强太多了,他当上了南楚的‘国主’,大一统便会拖延。”
贺兰道:“为何现在不打?”
“有兵无帅,打不成。”高景掷开一支笔,“大宁什么都不缺,惟独缺三军统帅。此前打的那次说势如破竹,比起当年第一回 围困江都可差远了。”他若有所指,看一眼贺兰明月,“你有所不知,彼年陇西王率军千里奔袭,抵达江水后七日下了南楚十五城。若他还在,南北定早已一统。”
头次直观听闻父辈辉煌,贺兰明月只觉心酸,道:“他们说陇西王是战神。”
高景笑了:“是,身经百战,无一败绩,是我大宁不世出的帅才,可惜了……大好年华不知得罪了谁非要撺掇他谋反。”
“撺掇?”
“孤也只是猜测,毕竟……”高景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一拍,“咦?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后再告诉你——今日突然问起稷王,是去含章殿有收获吗?”
贺兰明月摇头,高景便不多问。
脑海里陆怡的话挥之不去,贺兰明月忽然问:“殿下,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会如何?”
高景奇怪地望向他:“谁又欺负你了?”
“不……就是想问了,我怕没法一直……”贺兰明月喉咙涌起难耐的腥甜,见高景依然疑惑,道,“人生太短。”
雪落无声,角落火炉烧到鼎盛时偶尔“哔剥”响动,高景始终没有回答他的疑问,闭了闭眼:“等出了正月,孤放李环回南楚去。”
“……要到正月了。”贺兰明月鬼使神差,突然说了一句。
高景笑:“怎么?你无家可归,老实待在我这儿吧。”
有谁的话语响在耳畔,洛城百姓一年中只有两个节日取消宵禁彻夜狂欢,七夕时放灯观星,乞巧听戏,再有就是上元节,火树银花,柳梢新月。高景碍于眼目,从未在夜间出过紫微城,甚至少出摇光阁……
贺兰明月伸出手,高景不明所以地握住,好笑道:“怎么了?”
他眨眨眼:“我们……上元节,出宫吧?”
握住手力度松了想放开,贺兰明月一把牵住,将他牢牢地按在掌心。那手指蜷缩一下,像轻微的战栗,高景的目光先望向他,后又仓皇地四处扫,眼角微不可见地发红,不似难受时的酸楚,只像激动。
他喃喃地反问:“出宫?”
“不回摇光阁也不要紧,上元节,宫人若有家在洛城的可以回去省亲半日,宫门通宵不落锁。”贺兰明月道,思绪清晰得自己都震惊,“你要愿意,我们牵一匹马,不舒服了回来就行……”
高景摇头:“我怕看不清。”
“有我,再说不是能看见轮廓了么?灯市很亮,不怕的。”
高景垂下睫毛,眼睑处两条月牙似的影子。
贺兰明月道:“担心……就算了。是想……等做了储君,入了东宫,事情就更多了,再往后……上元佳节,殿下真不能与民同乐吗?”
高景道:“可我夜里从来没出去过。”
惶恐又小心的语气,贺兰明月心凉了一截,嘴唇像粘住了,只能发出一点点模糊的声音:“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