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罢,高景使了个眼色,林商持刀的手不动,摸至那人腰间后搜出一枚金印。奉至高景面前挑开锦帕,印章上正是“陇右军督印”几字。
自称周北海的人无奈道:“陛下,这……想必这位是林卫队长吧,他武艺高强冠绝洛城,臣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要对您不利,在卫队长面前怎敢随意造次?您先让他把刀拿开,容臣详细说与您听如何?”
高景略一沉吟,正逢贺兰明月也端茶入内,他伸手一挑,林商立刻顺从收刀。
大约生平还没被人用刀架着一路拖回房屋中,周北海失了禁锢,长出口气后起身,接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花将军说,‘罪臣护驾不力,犹豫再三错失良机,害陛下九死一生,陛下赐罪便是,罪臣绝无二话’!”
“何必呢?”高景笑了笑,“花将军收到朕送过去的信了?”
语气、神态随着那转换的称呼骤然一变,贺兰明月感觉到他便从方才在外与长辈和睦交谈的青年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
周北海叩首道:“陇右军护主不利,请陛下责罚!”
高景道:“无妨,豫王联合外族谋反自北而下,陇右军在西边儿,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是情理之中。可后来围城逼宫,花将军作为一军统帅竟也沉得住气,可见有大谋划。朕身陷囹圄,如今正是要依仗将军的时候。”
三言两语,听得周北海背后冷汗涔涔。
首先给豫王起兵而陇右军未有反应找了个借口,但紧接着话锋一转,怀疑花穆不曾救驾是有自己的打算,而这打算究竟是与豫王一丘之貉或者根本想趁乱自立就不言而喻了。等到豫王篡位登基都不动作,惟独要高景先抛出橄榄枝,反而占了先机,衬出高景有求于他,好日后要论功行赏。
眼下人已经在此,高景身体虽残,心下仍如明镜,不好糊弄。
周北海把额头都贴到了地面:“陛下明鉴,元太师乃将军的老师,先帝更是对将军有伯乐之恩,将军受制于人才未能及时救驾,陛下千万勿要疑心将军啊!此次奉上官印足见将军勤王之心恳切!”
高景手肘抵着大腿撑住下巴,微微俯身:“你在将军府上是什么官职?”
突如其来的追问让周北海一愣:“回、回陛下,臣乃是陇右都督府的文书,算不得重要官职,但确是花将军的谋士!”
高景“哦”了声,看向贺兰明月:“你觉得呢?”
他心里暗笑,表面卖了高景这个面子:“只有官印并不能作数,若算是遗失在外,报洛阳进行相应的备案处理即可。既然先前受制于人,怎么现在就能通风报信呢?”
周北海额角一滴冷汗坠地,他感觉到逼人的威压,又不知眼前年轻人身份:“是……确有苦衷,陛下……”
高景眉梢微挑:“朕已经知道了。”
话语一出,周北海连忙要乘势解释更多,高景却打断了他,示意身边的林商开口。林商道:“肃州城内,有大内的影卫出没。其中几人属下认得,都是豫王府的旧人,依陆怡手段,恐怕要扣押亲属逼迫花穆就范的。”
周北海大惊:“陛下!陛下!”
“看来已经很清楚了,保全家人,另寻出路,花将军这是在考验朕。”
“陛下!此事……”
“花穆早先并没表态,这会儿被按着交出兵权,上京后亲属家眷仍在陆怡掌控之中,随时都可能没命,届时他就完了。恰好此时,朕给了他另一个选择——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朕不会怪罪。”
周北海所想已被眼前人全部看穿,他瑟瑟发抖,没了起先的悠然自得:“陛下……谋划周全——”
“你并非重臣,他却能交付官印让你前来,躲开了影卫的眼线又达成目的,花穆不是有勇无谋之人。”高景舒展手指,“朕与他不谈条件,只讲真心。他若愿辅佐朕回返洛阳,事成之后定不是一个小小陇右都督府为筹码了。”
周北海听出高景有意笼络,忙道:“那是自然!只是……不知陛下何时……”
高景看向贺兰明月,他与高景简短地对上视线,却读懂了意思:“塞北入冬,兵力不足无法行事,你且回报花穆开春等待消息。”
周北海见高景没有反对的意思,叩首道:“臣定会原原本本地告知将军!”
“还有一事。”贺兰明月突兀道,连高景都奇怪地看过来,“他双腿不便行走,若花穆真有诚意,如何过去肃州不被发现,你可有万全之策?”
周北海愣了愣,接着道:“臣以为化装成商队前往肃州最为稳妥……”
“随行兵刃如何解释?商队押送浩浩荡荡还带辎重,入玉门时便会引起注意。”
“这,或许当做出丧队伍,将兵刃放进棺木中?”
贺兰明月道:“此法可行,但仍不够隐蔽,何况银州的镖局向来都只接从东往西的单子,突然一大群人要涌入肃州,花将军本就没获取足够信任,难保还未起事已被牵扯进漩涡之中,计划随之夭折。”
他说完,高景唇角有笑意。周北海良久沉默,但却没有先前的忙乱了,沉下心思考计策,贺兰明月也不急,就这么等着。
半盏茶的工夫,周北海眼睛一亮,不慌不忙道:“陛下以为,自夏州起事如何?”
这话正合高景的意思,他笑道:“明月哥哥,你觉得这么轰轰烈烈的可行么?”
“兵力不够。”贺兰明月否决,“夏州再往东就有官兵把守了,银州的一点民兵加上镖局这群人,肯卖命的未必能整合出一军之势,只怕还未与陇右军汇合就被官兵铲除。再者师出无名,要打出反旗会牵连到身份暴露。”
周北海尚未想到这层,高景接口道:“乱,并非不好,而是不能乱得毫无章法。无论如何开春再说,周北海,你替我向花穆传个话。”
“是,陛下请说。”
“平城公主与驸马元瑛而今不知朕未死,请花将军修书一封送去高乐君手里,要她以公主身份压住平城铁卫不被皇伯父调动,至于信物,朕会再想法子。”
“臣不辱使命。”周北海言毕这才直起身,跪得腿都麻了,他欲告退,行至门口忽然想到一事,“陛下,可否容臣再进一言?”
“说。”
“若讲兵力不足,早年臣听闻过陇城往北还未至柔然的八十里绿洲名为‘析支之地’,那当中曾是通往西域的商路咽喉,修建有一座恢弘城池。其城内,大小建筑皆为白色,故而又称‘白城’,如今不知是否尚存……”
听到“白城”二字,贺兰明月微微皱眉,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卷轴上的那句“明月照白城”。
显然高景也想到同样的东西,略一沉吟:“说下去。”
周北海道:“臣长居肃州,对西北一带风土人情还算了解。两三年前曾在肃州的酒馆见过一对男女,兴许是游历,那男子相貌堂堂,女子也是英姿飒爽,不由得上前攀谈。言辞间问及来处,那女子道:‘我们从柳中城来。’臣耿耿于怀,道别后回家翻阅典籍,方知约二百年前白城初建,前朝英宗赐了‘柳中’之名。故而应当还有人居住,且观那女子身形应是习武之人……”
“你想说白城现在还存有自己的武装?”贺兰明月道。
周北海颔首:“正如银州一样。”
大宁疆土辽阔,北境一代诸多城镇被列入版图却人烟稀少,尤其边境疏于管理,城池之间各自为政,错综复杂。若说和银州相似,也是情理之中。
他不置可否,周北海忽然道:“还有一事,这柳中城曾经的武装,臣四处收罗文字讯息与百姓传言后得到一个结论——”
“什么?”
“我朝建国前,塞北三卫中的贺兰氏似乎在此驻扎过极长的一段年月,而那也是柳中城名声大噪的时候。”
高景眼神微动,没有立刻表态:“朕会再去查探的。”
“那,臣便静候陛下佳音。”
周北海走后,室内寂静,林商问道:“可需入关之后让人跟着他?”
“不必。”高景略一思索后,道,“你调两个离得近的影卫暗中保护花穆的家人。”
林商惊道:“这……陛下,他不信任您,何必?”
高景道:“花穆看着油盐不进的,但家人理应成为他的软肋。比起威胁,保护岂非更能收买人心?”
林商恍然大悟:“属下明白了,这便去办!”
他急匆匆地出走,阿芒也去做自己的事,余下高景与贺兰相对而坐。他摸着四轮车扶手的侧面,良久才道:“你觉得是真是假?”
贺兰明月消化过于复杂的信息,自己已初步有了判断,闻言道:“柳中城不是假的。”
高景道:“那我要去。”
贺兰明月差点笑出声,他若有所指的目光扫过高景腿脚,看得那人窘迫地缩了缩肩膀,装出强硬的样子:“怎么,你觉得我是如何走到这儿的?”
没接他的话,贺兰明月站起身:“我去吧。”
高景一愣:“什么……你知道那地方在哪儿?”
“去年八月跟随碎叶商人往北走的时候遇到过一次风沙,迷了路,饮水告罄差点回不来。”贺兰明月平淡说起他的历险,“不久后看见白楹,循迹而去果然看见一片绿洲,依稀有城。后来有人前来相救,好转后我没来得及多想便离开了。”
说来云淡风轻,高景听得却心惊胆战,他不自禁地想:贺兰生活在边境,凡事都靠自己,难不成也常常出生入死?
高景断然拒绝:“不行,太冒险了!”
“谁去都是冒险,我记得在去陇城的方向。”贺兰明月没和他商量,道,“若要开春给花穆答复,那我这几天便离开。”
高景阻止他:“这么大的雪,会……会有危险!”
贺兰明月在那手指上轻轻一按:“放心。”
“我让林商与你同去!”高景急急道,贺兰明月拒绝了,他又慌说,“你总不能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走,否则我如何放心?”
“有商队,镖局生意直到冬月才暂休。银州往西往北的路我都熟悉得很,白天只要放晴便能够前行,你安心在此养伤便好。”话一出口,竟是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温柔,贺兰明月愣怔。
语气仿佛昨日重现,高景突兀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还能好吗?”
贺兰明月安慰不了他的失落,有意错开答案:“事已至此,不要想那么多。这个冬天难熬,我不在的时候你记得有事求助四叔。”
高景抿了抿唇:“明月哥哥,你何时回来?”
没有旁人,高景看上去羸弱得多了,贺兰明月想这是他对自己的另一番坦诚,再听直白的话便没有最初那样只觉得不忿,遂柔声道:“不会太久。”
“也是,就算离开,这儿是你的家,你总会回来的。”高景放在腿上的手掌握紧,倔强地仰起头直视他,“但你和我还能回哪儿呢?”
回过去?
高景想回去的是那个白日携手同游、夜里耳鬓厮磨的过去,还是那个一颗真心抵不过诸多欺瞒算计的过去?
贺兰明月最终没有回答:“告诉我高泓所有的行动。”
三日后,他告别李辞渊后与碎叶商队出发,前往寻找神秘的柳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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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析支之地:去年看了个纪录片,当中提到党项族的由来时说到了这个地名,大致理解了一下是位于黄河上游青藏高原的一片河谷地带,鲜卑、党项、吐谷浑曾先后占领过此处,于是就有了初步的构想。借用名字和高原绿洲的设定,“白城”来自弥雅人崇尚白色,而弥雅人有据可查大概是西夏人的后裔。
第62章 竹声疑是故人来(一)
一场风雪后,漫漫黄沙都似被染白,天地间上下一色,萧条而落寞。
商队行至北宁与碎叶国的交界处,贺兰明月一人一骑脱离商队,独自向西南方去了。他记得上次风暴中迷路的位置,是有一株白楹树。而白楹生长的地方必有水源,他笃信柳中城在那片绿洲附近。
贺兰明月方向感不差,但久了也容易迷失。他从李辞渊处带走了飞霜,猎隼视力超群,从高空寻觅,一旦有了收获便即刻长啸。
贺兰明月吹了声口哨:“去,找白楹树!”
飞霜立即应声而出。
往西南走了半日,看似往回走的路线实则偏离银州城方向,贺兰明月视野中始终是一片白茫茫。他正想着是否放弃,忽然飞霜振翅高鸣三声,紧接着往右前方扑去。
贺兰明月精神一振,连忙调整马头,随飞霜的位置前行。
他刚出发时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对高景的事这样上心,想要追查父仇的真相这种理由最多骗过李辞渊,骗不过他的心。这些说辞确实是他的心病可也并不让他辗转难眠,能知道是最好,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也无所谓。
只是高景难道真就为了那句懵懂的承诺,似是而非的一声“喜欢”去做这些事吗?失落的星盘成了心照不宣的证据,上元节夜晚的文德门外,高景让他等,不是假的。
但贺兰明月,你为什么还在意他?
被他的眼泪骗了吗,还是奴性作祟,见不得他难过?
此前你发自内心对他好,结果发生何事就忘了吗?
贺兰明月想,那年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原来凝练,这世间情感到了最后真是既爱又恨,难以解脱的。他挣扎过,痛苦过,最后想通了仍逃不过那人一个温柔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