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他却不答话了。
149.
自枯木教分舵出来,地上已经落了一层霜华。
三师兄与谢陵纵马而来,回去时两匹马分别多驼了一个人。
谢陵沉默了一路,我却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进到客栈,林青满身的血腥味惊扰到了大堂守夜的店小二,那小伙计颤着声踏出了门,不一会儿大夫就挎着药箱进来了。
林青伤了多处筋脉,断了的舌头也接不回去了。
他此刻在客栈的软榻上昏了过去,尚且不知醒来后要面对从此再也练不了剑的事实,更别说今后只能做一个哑巴了。
大夫替林青上药时,我师兄弟三人站在屏风后交互了彼此了解到的消息。
据三师兄所说,他最初也是不敢信的,可当闵晋拿出了玉佩,就连林青本人也哑口无言了。
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谢陵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也只是一声怒叹。
三师兄记着我方才冲江御风说的话,担忧我是不是同他做了什么交易。我只说与江御风是凑巧遇上,不曾产生争端,至于他同意放我们走,是我夸海口同他承了一个剑宗的人情。
也算是合理。
我对着客栈房间里的铜镜瞥了一眼,幸好幸好,嘴唇已经不那么红肿了。
三师兄这个属木头的果然并未看出什么问题来。
难办的唯谢陵一人耳。
150.
我逃也似地回到了房间,飞快洗漱,掀开被子躺下了。
可逃避向来没有多大用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谢陵便沉不住气了,咚咚地敲响了房门。
我打定主意装死,他却在门外笃定道:“阿雪,我知道你没睡,你躲得了一晚上,总不能永远不同我说话。”
这小子今日怎么变得如此冷静了!
我悻悻地下床,趿拉着靴子蹦过来拉开了门闩。
房里燃了助眠的香料,烟雾袅袅,我站着替他倒了一盏茶,双手递过去:“师兄,你喝茶。”
谢陵的脸色有多难看,我的表情就有多谄媚。
窗外起了风声,谢陵接过茶盏,又重重搁在了桌上,震出的茶水飞溅满桌。他的情绪崩溃到了极点,猛然起身钳住我的肩膀,迫使我抬头看着他。
现下我才终于有了些实感。
有了些谢陵与江御风是亲兄弟的实感。
真是弄不明白,说事就说事,干啥非要逼我看着他们。
你们难道就没有个窘迫难熬的时刻吗?
我闭了闭眼,又重新笑了起来,反手掰开谢陵失控的手指,轻声道:“不过是叫狗咬了一回,我又没有甚么损失,师兄何必如此愤懑。”
谢陵颓然坐回木椅上,手指几欲捏碎瓷杯,声音轻的快要听不清楚:“阿雪,除了……他还碰你哪儿了?”
呵呵。
世上有遭登徒子污了名节的女子,一千个里都找不着一个愿意活下去的。她们不是不想活,而是受不了旁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
此刻我便体会到那种感觉了。
“没有了,师兄。”
一截梨枝探进窗台,我走过去将小窗合上,再立到谢陵面前时,他却忽然抱住了我。
脑袋埋在我的小腹前,两条胳膊死死绕着腰,拿一个圆乎乎的后脑勺对着我。
我有些无措,虽然不明白他何出此举,但我总觉得他现在挺不好受的。
我回忆着小时候阿娘哄我的样子,轻轻把手覆在他头顶,许久,谢陵压抑了苦涩的声音自下方传来。
“阿雪,对不起。”
为什么要同我说对不起?
因为没看好宁千重,叫他掳走了我,还是没照顾好我,让我平白遭了江御风的轻薄?
这两件事都不是他的错呀。
即便他当时闯了进来,也未必能立刻从宁千重手上救下我。至于后一件,那就更与他无关了,江御风那个乖张的性子,做甚么不是常人能预测的。
许是我思索了太久,谢陵没得到答复,又闷声开口道:“阿雪,是我武功太弱了,没能保护好你。”
唉呀!
我最讨厌谢陵了。
明明武功比我强上许多倍,在英雄榜上名列前茅,还要自谦地说自己功夫差。
这让排在他后头的人可怎么活啊!
比如我。
我甚至还不曾参加过群豪会呢。
等等,我似乎又跑偏了。
151.
上辈子过的最后一个生辰,谢陵与我坐在屋顶晒月亮,偷偷喝起了我爹藏在酒窖的梅子酒。
谢陵对我说,阿雪,师父打算将无情剑传给三师兄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直白问道:“陵哥,你也想学吗?”
谢陵笑着摇摇头,擦去我嘴边的酒液,“就让李雁行去传承无情剑宗吧,当一宗之主一定会很忙,像师父一样,为武林为苍生,总之为不着自己。”
我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他往我身边挪了几寸,笑着道:“阿雪呢,阿雪今后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认真道:“那我想走遍名山大川,再回到剑宗终老。”
“好啊,”谢陵立刻给予支持,“那我就和阿雪一起,你走到哪里,陵哥就在哪里,一直护着你。”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答他的了。
左不过是拌两句嘴,而后勉勉强强答应,要与他一同仗剑江湖。
无论多美好的憧憬,在半年后悉数化作泡影。
师兄弟相互照拂是情分,却不是本分。
在保护二字上,我没有立场接受他的歉意。
可我忽然想到——
我们从来就不应该是站在对立面的。
我也垂下了脑袋,在谢陵看不见的地方笑了起来。
“陵哥,我原谅你了。”
第25章 京城行(十三)
152.
大夫给林青扎了几针,保他一夜无梦到天亮。
谢陵昨夜就在我房里歇下了,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若非客栈的床铺足够大,我非得把他踹下床不可。
直到鸡鸣三声,从睡梦中醒来的林青也跟着尖叫了一声。
没了半截舌头,他喉咙里这一声嘶叫,古怪可怖,又中气十足,连带着吵醒了客栈二楼的所有住客。
我连忙披上外袍,系了腰封就往门外跑去。
三师兄醒得早,一听隔壁房的动静便赶了过去。我推门进去,谢陵随后而至,林青已然叫三师兄点了穴,又晕了过去。
这是一个千古难题。
身边人做了不义之举,对待他的态度该当如何。
大义灭亲者自然不胜其数,可林青与我师兄弟三人算是平辈,他自有师父,再往上还有我爹这个宗主在,怎么也要将他带回剑宗再做决定。
此时又出了一个大问题。
——谁去下聘。
153.
没想到这活儿到最后还是落到了我们三个人身上。
我望向谢陵。
矮子里拔将军,你就说一句行不行。
谢陵说不出“不行”两个字,他返身拿了纸笔,出了个最原始的主意。
抓阄。
笑话,我常雪初是谁!
是老天爷的干儿子,虽然,是我自封的。
我闭着眼睛摸了一个纸团。
展开,摊平,墨迹未干,纸上画了一个毛毛糙糙的圆。
三师兄和谢陵不用再看了。
老天爷打了个盹儿,一时顾及不上他的干儿子了。
154.
三师兄稍觉不妥,搁下纸团,平淡道:“小师弟,大师兄不在,合该是我担下职责,你莫要劳心了。”
谢陵脸绿了。
他咽了口气,心平气和道:“李师兄醉心剑道,不善言辞,恐怕做不来这样的俗事,还是交给我吧。”
我:“?”
不是,你们怎么不在抓阄前兄友弟恭啊?
三师兄微愣,我猜他心里一定和我想的一样。
谢陵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你推辞来,我推辞去,这事又落回了谢陵身上。
图什么呢这是!
155.
我见到了那位云二小姐的模样。
习武之人的五感要比常人更敏锐些,她自以为藏得很好,躲在珠帘后头,屏息窥着谢陵一板一眼地去念一长串礼单,直到婢女低声恳求,才挥袖回房。
身上纱裙料子轻盈,大约是京城时下流行的款式,粉面桃腮,双目含情,的确是个很美的女子。
大师兄会对这样的贵女一见钟情,倒也不稀奇。
谢陵说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放下聘礼,正欲离开,许夫人施施然赶至,和我俩唠起了家常。
许夫人既是许府的主人,又是大师兄的亲娘,双重身份加持之下,我们也只能却之不恭地留下用了一餐饭。
来时拖了两架马车来,走时许府的下人将马车赶回了客栈。事办完了,我与谢陵偷起了闲,在京城的街上逛了起来。
不愧是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地界,满街皆是眼花缭乱的商铺,翠檐碧瓦,雕梁画栋,嬉笑玩闹之声不绝于耳。
谢陵付了银钱,捧着油纸包从人群里挤出来,我接过油纸摊开,里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糖酥。
我捻了一块递到谢陵嘴边,一面搂紧怀里其余吃食。
他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问道:“阿雪,你看见那云二小姐了吗?”
“见着了。”
“噢……那你觉得,云二小姐那般相貌的姑娘,算是漂亮吗?”
这话问得很是唐突。
两个男子讨论一个姑娘家的样貌,这个姑娘还是他们未来的师嫂。
谢陵也自觉无礼,连忙补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你。”
我当然知道他没有恶意,但他补充的这一句也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挺好看的。”我实话实说,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席间许夫人旁敲侧击的问话,睨着他道:“陵哥,你是不是后悔了,想去见一见云小姐的表妹啊?”
谢陵恼羞成怒:“没有!你不要胡说!我不喜欢那样的!”
我顺着他的话应和道:“嗯,我知道。”
谢陵紧蹙了眉,恰好行至巷尾,他猛地停下了脚步,换上了一副严峻的面容,声音却不似神情那般肃穆,反倒有些结巴。
“阿雪,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哦豁。
这可问倒我了。
无情剑宗不是和尚庙,已经成家的弟子不在少数。尚未婚娶的弟子常常聚在一块儿闲谈,谈的自然是各自心仪的姑娘。
我偶尔会坐在树枝上听他们叙话,却始终无法对少年慕艾的心思感同身受。
弟子甲欢欣鼓舞:“碧儿明年便要满十六了,到时你们一定要来喝我和碧儿的喜酒啊。”
弟子乙唉声叹气:“她家里瞧不上我没爹没娘,我在江湖上再闯不出来名堂,她爹就要将她嫁给旁人了。”
弟子丙满脸艳羡:“师兄们好生幸运,莫说姑娘,我整日在山上呆着,连只母兔子都少见。”
通常话题的走向最终会流于一个相同的结局——
无情剑宗本质与和尚庙并无太大差别。
我:你们说得对。
大师兄没成亲前,无情剑宗就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光棍门派。
我甚至曾经听到过师兄弟们下注打赌,宗主的几个徒弟,究竟谁先成家。
一个押三师兄的也没有。
这是无情剑宗弟子的共识。
又想远了。
上辈子我娘倒是问过这个问题,我给出的答复是不知道,随缘罢。重来一回,同样的问题从谢陵口中问出来,我的答案依旧如此。
谢陵若有所思,无言地看了我一会儿,我俩又继续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156.
出了林青这档子事,原先预计在京城多留几天,现下谁也没心思玩乐了。
谢陵中途单独去了一趟许府,和许夫人以及媒人最后确定下了成亲的日子。
那日我也离开客栈,去办了一件事。
三师兄不放心我,同我一道出了门。
闵晋最后说的地名是一处寺庙。
住持慈眉善目,一听我是因闵晋托付而来的人,便引我和三师兄去了寺里的一间禅室。他笑着指了指蒲团的方向,躬身退出了门外。
蒲团下压着一封信。
我沿着漆印拆开封口,取出了里边薄薄的两张纸。
想来闵晋下笔时已经心力交瘁,落于纸张上的字迹潦草,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宁护法,我命不久矣,或许当你拿到这封信时,我已先一步死在了你手上。不过这不要紧,小若父母双亡,我死了,这世上再无人记得她,也不会有人每逢清明替她洒扫祭拜。
今后几年间拜托你劳心劳力,记得每年去苍州看一看小若的坟。你想要的东西,已被我分成几份,交给了不同的人,每年清明你去祭拜小若,便会拿到一份。
你若是不去,便永远拿不到。”
我捧着这短短几行字,怔了许久。
闵晋非但一点儿也不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聪明极了。
我收起信纸,又拿出另一张薄纸。
另一张纸似乎是书册里的撕页,边角参差不齐,说是狗咬的都抬举它了。
我瞅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纸上写的是什么。每个字我都认识,拼凑到一起却怎么也不得其意。
“师兄,这纸上内容是什么意思啊?”我把书页递给三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