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染进了伽蓝殿正殿摆放婚书玉牌的阁楼。很快找到他和杨凤霖的那一格。相看两厌写婚书的那幕仿佛就在昨天,夜里空旷的阁楼里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耳边仿佛传来杨凤霖聒噪的碎碎念,厉染看向门口,没有那个懒洋洋的身影。
伸手想将婚书拿下来,阁楼外头传来赵长松的声音。
“七殿下,太原道传来消息。今日太原道雷暴,天气异常,冯炎的墓有损。冯夫人在修整坟墓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东西。”
厉染走向门口,“什么东西?”
赵长松欲言又止,“是骨灰。”
厉染怔住,越过赵长松出了阁楼,回到他休息的侧殿,拿出杨凤霖从梁羡颐处得来的小瓷瓶。
倒出一些在手心抿了抿,赵长松向前一看,笃定道,“这个不是骨灰。”
冯莹,我们都被你骗了。梁羡颐阴毒半生没想到也会被你所蒙蔽,死了也不忘挑拨,利用着我心里的执念,设了一个局。
白色的瓷瓶摔在墙角,裂了。
赵长松跪下,“冯炎的墓冯夫人已经派人修整了。冯炎也终于能安心上路,七殿下,您……”
说不下去了。
厉染眼神晦暗,却见偏殿外有人站着手里拿着食盒。
“那人手里是什么?”
赵长松挥手示意人进来,“太原道派人传消息,这是冯夫人托人带来的,里头都是……都是亲王爱吃的点心……夫人说……说给亲王……”
赵长松赶紧埋下头,“七殿下恕罪。”
厉染打开食盒的盖子,里头是几块制作精细的米糕,有两块还做成了小兔子的形状。
厉染不敢再看,将盖子合上。
“你出去吧。”
赵长松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合上门前担心的看了厉染一眼。
厉染正望着那食盒出神。
赵长松叹气,擦了擦眼角的水迹,他身侧的侍从回道,“侍卫长,杨家老爷回来了。龚部长已经在殿外站了很久了,想见七殿下。”
赵长松带着侍从离了偏殿,“让他回去吧,他舟车劳顿也该好好休息明天我去杨家拜访。”
“是。”侍从恭敬的退下去,去了伽蓝殿外。
偏殿内的厉染,久久没有睡着。伽蓝殿只用蜡烛,室内光线昏暗。厉染再次打开食盒,拿出一个精致的兔子米糕,红红的眼睛,栩栩如生。
厉染放进嘴里,虽然已过了好几日,没有刚做时那般软糯,但嘴里还是溢满了浓浓的米香。
没有那么甜。
这糕点是阿梦按着凤霖的口味做的,凤霖其实不太喜欢甜食,更喜欢甜食的是自己。每次王玉致带点心进皇宫也大多按着他的口味来,一咬下去总是满嘴甜腻。
凤霖一向是好人缘,和阿梦相识不久却结下了一段善缘。
冯炎应该早就入轮回投胎了。
自杨凤霖跳下悬崖,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激起厉染心中一点波澜。前十几年,他用冯炎困住自己,遇上杨凤霖,他是从何时开始放下已经记不得。凤霖总是能变着法的开导自己。
凤霖渡不了自己,厉染又何尝能渡。
他能接受冯炎的死,却不能接受杨凤霖的离开。他不相信凤霖会丢下他,他宁愿困在杨凤霖这三个字里。
给你的承诺,我会做到。
你对我的承诺,也一定要实现。
你会一直陪着我,我信你,我等你回来。
隔天一早,赵长松先去见厉染。
厉染已经收拾妥当等着他了。
“殿下,您这是?”赵长松不解。
“去杨家。”烟灰色的伽蓝褂,沉静如水的脸庞,赵长松仿佛看见当初刚出伽蓝殿时的厉染。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厉染出伽蓝殿去了杨家,引起轩然大波。
在家养病的议长,摔了手里的药碗。一回来,先是在伽蓝殿避而不见,一出来就先去杨家,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他派人追杀杨凤霖的事情,厉染怕是知道了。现在大家都看着,厉染的一点举动都能改变风向。
只是,厉染回来了,怎么不见杨凤霖?
皇宫内务部,内务部长晃着肥胖的身子清点着要分发到各处的物件。刚进门的内务官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内务部长晃着手,让他接过手里的活。
“部长,您说这七殿下都回来了,怎么不见亲王?没有一点风声也是奇怪了。不都说七殿下和亲王关系不好吗?七殿下一出伽蓝殿就往杨家去了。七殿下又穿上伽蓝褂了,现在外头都议论开了,说七殿下要回伽蓝殿修行,您说这算什么事?七殿下回伽蓝殿,这王位……”
部长挥了他一脑门,“闭嘴!不要命了!我们内务部,安安稳稳的留到现在靠的是什么?你忘记了!小兔崽子,出去别乱说!”
内务官抱着脑袋,不敢再说了。
内务部长抱着小茶壶,踱到门外。
厉染有军权,对外贸易权杨家换给了皇室,船队却在厉染手里。厉染要是真的回了伽蓝殿,有人怕是要急了。
杨家,龚全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到厉染,行了礼,不多言跟在赵长松的身后。
杨家还是老样子,厉染进了大厅,杨定州刚点完香。
厉染在凤霖母亲的牌位前跪下。杨定州想将他扶起来,厉染不肯起。杨定州无奈出了一口长气。
他身体有些不好,身后的佣人给他拿了一把椅子,扶他坐了上去。
“凤霖这孩子从出生那天起,就在生死间徘徊。今天这个结局,我心中早有准备,七殿下不必自责。”
杨定州的头发全都掉光了,整个人苍老许多。
“这十几年,我都觉得是偷来的。既然是偷来的,总要还。你为凤霖做的已经够多了。”
杨定州起身,按了按厉染的肩膀,“留下来吃个午饭吧。”
杨定州被佣人搀扶着离开了大厅。龚全走进来跪在厉染身后,“七殿下,我申请去西南,配合陈震。”
厉染站起来,点了根香,插在香炉前。
“八角的骨灰带回来了,埋在杨家祖坟后头的小山坡上。你去西南之前,去一趟吧。”
龚全磕头,“谢七殿下。”
龚全起身,躬身退出去,碰到门口的赵长松,赶紧捂住通红的眼睛。赵长松笑笑,“那处风景挺好的,有很多树,早起还有鸟叫声,他一个人在那不会孤单的。他是个好孩子。”
龚全嗯了一声,不多言语,挎着肩膀从赵长松身侧走过。
赵长松进了大厅,面对厉染。
“杨先生回国后,身体就不大好。医生说需要好好修养,杨家偌大的产业需要有人打理。杨先生的意思是把杨家所有亲王名下的财产全部赠与您。他说人都不在了,留着这些身外物也是无用,留给您还有些用处。”
厉染望着凤霖母亲的遗像。后头的日子,凤霖瘦了许多,与他早逝的母亲越来越像。
他不记得亲生母亲长得何许样子,皇室里头也没有她的画像,大概和姨母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他的母亲是皇室权力游戏中的失败者,没有足够的心计和能力单凭自己撑不起严家的门楣。
凤霖的母亲是勇敢的,她豁得出去,没有被高门贵族的条条框框拘束,也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生出如凤霖一般胸襟开阔的孩子。
可这个用自己的心暖别人的孩子,却暖不了自己。
“七殿下,请用饭吧。”
佣人来饭厅叫厉染,厉染从遗像上收回视线。
突然转身看向门口,他总有种错觉。在某一时某一刻他只要一回头,凤霖可能就回来。
龚全出了杨家,去了八角的墓地。将一串糖葫芦放在他墓前,“我答应你的,你回来就请你吃糖葫芦。”
鼻子酸涩,龚全扶着墓碑,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墓碑前干硬的泥地里。
“我去西南,一定把亲王找回来。八角,安心去投胎吧。我会代你好好照顾他。”
龚全当晚出发去了西南。
傍晚,厉染从杨家出来,白总长已经等了他多时。见他一身伽蓝褂心里直叫不好,难道传闻是真的,七殿下真要回伽蓝殿?
赵长松把白总长拦了,“总长,七殿下现在不方便说话,抱歉。”
白总长也不是不识趣的,赶紧改了口风,“听说杨先生身体不好,我过来探望,没想到这么巧就和殿下碰上了。”
他那小老婆平安生下孩子,白总长念着杨凤霖的人情。杨定州身体不好,他过来探望这话也不算违心。
白总长望着赵长松护着厉染离去的背影,心下有了计较。
虽说现在风言风语传什么的都有,厉染目前也没做表态。他却是最有资格坐上王位的,可惜纳妾的事情大公主是彻底把厉染得罪了,往他身边送人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厉染走不通,他身边的人倒是可以走一走。
必须早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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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霖在下章,会好起来的。
第四十八章 醒了
白总长从杨家回来,见了大公主。把自己的想法与大公主一说,大公主犹豫了。
给厉染身边的人送人,这合适吗?
白总长道,“皇家对外事务部连部长是七殿下的人,他那女婿在皇室虽然有皇子头衔,和隐形人也差不多。可这名头说出去是响亮了,连家手里还有实权,七殿下坐上王位按例是要对身边近臣赐爵位的。现如今上三卿倒了两卿,赵家勉强还能立住,可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公主不是比我更清楚吗?公主当务之急,需要保住赵家上三卿的位置,拉拢即将上位的七殿下近臣。赵家家主要换人,大公主为表诚意,先要除去赵玉成。他在牢里也有段日子了,迟迟没有判决,大公主该大义灭亲一回了。”
大公主心下思量,为了保住她这一脉的荣华富贵,牺牲一个赵玉成不在话下,可这赵玉成没了,赵家谁来主事,她虽有孩子,却没有儿子,只三个女儿。她总不能扶个旁支的继承赵家,毕竟她的公爹,赵家上一任家主就是旁支过继,再过继这血缘就越来越远了。可别自己下了力气,到头来不讨好,还落了口实。
白总长知道大公主的顾虑,“公主忘了一个人吗?他可是赵家本家唯一的独苗,嫡脉的嫡脉。而且他还没娶妻,早年和崔家倒是订过亲,崔家后来获罪,这婚约也就不作数了。大公主膝下的二小姐守寡十几年了,大公主不如做个人情,让他承了赵家,还可再做姻亲。”
大公主轻蹙眉头,随着白总长的话渐渐舒展,“你说的人是赵长松?”
这倒是个好人选。
厉染回了皇宫,议长求见了几回,次次闭门羹。议长气得要吐血,可也毫无办法,把柄在厉染手上,他要处置自己轻而易举,他头上始终悬了一把刀,不知道何时落下来。
厉染在皇宫大殿礼佛,赵长松屏退了两边的侍从。
跪在厉染身后,“七殿下,议长还在皇宫外头不肯走。”
厉染起身,拿油壶给两侧的莲花灯添油,一盏一盏过去。
“即位后,必定要封赐。你们五个,你和龚全陈震留在皇城,太原道位置偏远,想在张靖慈那两个身上打主意不容易。你们三个都未婚配,一旦封赐,婚姻不再由你们做主,你可想到了。”
赵长松弯腰俯身跪下叩头,“不论今后娶何人进门,赵长松正妻原配只有崔华,不论日后再进何人都是继室。”
厉染放下油壶,用布巾擦手。
厉染将他扶起来,“崔华已经跟着崔家灭门一起没了,你的正妻原配只能是花娘。”
赵长松弯腰拜谢。
厉染按着他的肩膀,“西南可有消息。”
赵长松没了言语,肩膀上顿时失了重量。
厉染重新跪在蒲团上,“让他们接着找,议会那边再晾一会,让我看看他们的诚心。”
厉染闭上眼,抿动手中的佛珠开始诵经。
赵长松退了出去。
今日陈震来电,说已与龚全汇合。近一个月的查找还是没有亲王的消息。陈震来电语气十分沮丧。
找得到找不到,陈震都不能回皇城。他留在西南,厉染还有一份希望,这份希望不灭,厉染就还能有奔头。
也许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自欺欺人,他愿意活在自己构建的谎言里,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内务部部长这段日子对厉染可谓是十分上心,衣食住行怎么精细怎么来。可惜厉染穿衣吃饭向来精简,内务部长这十八班武艺没有一个能用上。
这日拿着那对蓝宝石戒指要交给厉染。
这戒指本来已经交给了亲王,亲王出皇宫时又把这戒指退还给了内务部。老搁在他这不是办法,这才想着给厉染送过去。
厉染见了那对戒指,也不言语,让他放下,并吩咐亲王的房间必须每日打扫。
内务部长应了,出了大殿,摸着肥厚的下巴。吩咐手下的内务官,他要出皇宫,杨定州病了许久了,他也得找个名头上门看看了。
戒指放在靠窗的案桌下头,在日光下,宝石的切面在墙上倒映出不规则的光圈,厉染将盒子盖下。
门口有侍从快步走进来,“七殿下,不好了,伽蓝殿的正殿阁楼着火了!”
覆在盒子上的手还没有收回,连带着被突然使劲的手扫到地上,随着脚步声远去,盖子开了,两枚戒指从盒子里滚落出来,一枚滚落进墙角,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