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一怔:“出什么事了?”
邱毅急匆匆道:“路上再细说!你快去!”
李忠知道茯苓在自家公子心里有多重要,既然此事有关茯苓性命,李忠自然得告诉颜烛,但他还未至院落,就被韩月琴带人拦住。
韩月琴道:“你这奴才,我师兄说了不叫人打扰,你竟然为个无关紧要的人,违抗他的命令!”
“我并非奴才,我知晓公子的命令,”李忠不卑不亢道,“是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公子说了才算。”
一排暗卫落下,站在李忠身后,只听李忠继续道:“韩小姐,你没有权利阻拦我,我也不并不想和你动手,请你让一下。”
李忠是颜烛的人,这一排暗卫个个武功高强,真打起来韩月琴不一定有胜算,还容易伤了与颜烛的同门之谊。
再不甘,韩月琴也只能冷哼一声,让开了路。
李忠快步来至院前,扣了扣门,喊了一声:“公子。”
过了半刻,大门打开,颜烛站在门口,他手里还握着昆吾剑,虽然还是那身青衣青衫,周身的气场却比从前更甚,李忠此时只是现在他面前,都能感到压迫感。
颜烛独处了两日,在这两日内,他抛去一切杂念,完全沉浸在剑法中,手中的昆吾剑光华四溢,他的剑法刚刚突破,如今正是更上一层。
颜烛眼里的光还未曾褪去,他问道:“何事?”
李忠道:“公子,茯门主出事了,邱毅正在山下等你。”
颜烛当即面色一变,他收了剑,马上抬脚往外走,“召集暗卫,随我下山!”
第67章
“你看看,何必呢?”章庭生提着剑,啧啧摇头,“你要是早些跪下来求我,也不用遭这么多罪。”
茯苓半跪在石崖上,以龙牙刀支撑,身后是百丈深崖,他猛地吐出一口血,冷冷地抬眼看向章庭生,嗤笑一声:“求你?休想!”
“这张脸沾了血也好看,只可惜不是个女子,”章庭生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手中握着剑,一步一步缓缓走近,“无妨,我现在就送你们一家团聚。”
就是这里,再等等。
茯苓在心中默念,再多一步,只待章庭生靠近,他便用尽全力,拖着这畜生摔下去,那万丈深渊,就同归于尽!
正当那剑刃将要刺来时,突然有一人挡在了茯苓前面,那剑极快,已经穿透了这人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
“师兄!”
茯苓接住吴子安,用尽全身气力,运起轻功,带着他几经起落,最后几乎是摔在了一块石台上。
吴子安的突然出现,章庭生也未曾料到,方才有一瞬间的怔愣,这会儿还没找过来。
茯苓吐出一口血,来不及调息,慌乱的去看吴子安的状况,鲜血染红了吴子安胸前的衣襟,他躺在地上,艰难的喘着气。
茯苓哽咽着,颤抖着手,去擦吴子安脸上的血,那一剑刺得位置太要命,血根本止不住。
“师兄……师兄,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何要替我挡剑……”
“不许哭!”吴子安厉声呵斥,话说得太急,他忍不住咳嗽,还是强撑着气,道:“丢人现眼,把眼泪……咳咳,都收回去!”
茯苓把吴子安扶起来,给吴子安顺气,他努力克制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我不哭,不哭……”
“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吴子安又咳出一口血来,话倒是顺畅多了,他定定的看着茯苓,轻声道:“茯苓,我讨厌你。”
茯苓忍住泪,点头:“我知道。”
“你不知道,”吴子安摇头,道:“原本我们一家好好的,我娘走了,我爹走了,后来……连你也要走!”
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拽住茯苓的衣襟,“我告诉你,茯苓,你休想!咳咳……你休想走在我前头,你休想留我一个人!”
茯苓怕他牵动伤口,任他扯着,小心的扶住他,眼里都是泪光,他道:“师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爹说得对,不能怪你……”吴子安许是没了力气,他的声音缓下来,“小时候,我对你说过那样的话,这么多年,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我……”
以吴子安的性子,服软认错的话平日里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大概他知道自己生命将尽,憋在心里多年的心事,在这最后的时刻,阀门打开,终于决了堤。
茯苓再也忍不住,眼泪涌出来,他点头哑声道:“我知道,我明白,我从来没有怪过师兄。”
“说了不准哭。”吴子安的手颤抖着,费了好大的功夫,他才从怀里摸出一物来,沾了血的坠子,露出一点莹莹的绿光。
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祖母绿的翡翠。
茯苓惊愕道:“这是师父的刀穗……”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咳咳,才弄回来的……”吴子安把这枚翡翠坠子放在茯苓手里,“好好收着,听见没?”
茯苓悲恸大哭:“听见了,师兄你再撑一下,我一定想办法带你下山……”
吴子安偏过头,靠在身后的石壁上,声音越来越微弱:“我这辈子没和你……没和你说过什么好话,下辈子再说吧……”
吴子安的头垂下来,彻底没了声音。
茯苓握着那枚刀鞘,把它挂在自己的刀柄上,黑玉制成的龙头吐出一枚翠珠,茯苓小心的把吴子安放下,让他安静的躺在石头上,身后一阵响动,章庭生已经到了。
本来茯苓带着必死的信念,现在却不能死了,师兄为他挡了剑,不是让他去送死的。
“我师父、师娘、师兄,都是很好的人,”茯苓站起身,眼中尽是血色,“我爹娘、姐姐,也从未害过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这种人还好好活着?”
血渗入龙牙刀中,刀刃漆黑,刀锋轻颤,风声中似乎带着低沉的龙吟。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
“你这种人不下地狱,天理难容!”
龙牙刀带着无尽的仇恨迎风而来,那沉重的刀刃此刻真正化为游龙,挣脱了桎梏,墨色的刀身周身煞气,在空中来去自如,章庭生急忙以剑抵挡。
但此时茯苓已经不再与他内力相抗,刀锋一转,又是一刀劈开。
这一刻,茯苓真正感觉到手中的龙牙刀,完完全全的融入他的骨肉里,与他心脉相连。
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与刀合二为一,出刀的刀客,就是一把刃。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人即为刀,刀便脱离了死物,不再只是铜铁铸就的器物,是刀非刀,有刃即无刃。
无声、无影、无刃。
刹那间,茯苓感觉茅塞顿开,浑身一震,仿佛脱骨洗髓,身上的伤痛半分也察觉不到,他手握龙牙刀,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刀法变幻莫测,刀锋凝重却敏捷,失传多年的《十二重金刀斩》,终于在今日重现江湖!
寒光闪过,龙牙刀斩断了章庭生的左臂,章庭生捂住残臂,难以置信的后退,满脸惊恐:“不可能,你今年才十八……你不可战胜我!”
“没有什么不可能,有些人生来就不凡,”茯苓提着刀,一步一步靠近他,“你做不到的事,一辈子也做不到。”
茯苓挥刀劈去,鲜血喷出来,章庭生瞪着眼睛,待茯苓拔出刀,他失去了支撑,往后栽倒,血流得石头上到处都是,龙牙刀上却依旧干干净净。
日头西斜,天边的霞光万丈,照在丹穴峰上,给石壁镀上一层金光,似乎要将天地间所有黑暗扫除,一如十年前那血色的噩梦,一如三千多个难以安睡的日夜,仇恨与隐忍,在今日,在这同样火红的霞光里结束。
茯苓迎着霞光抬头,眼泪无声的落下来,他攥紧脖子上的长命锁,闭上眼,感觉到光照到他的脸上,融入血与泪之中。
十年了。
他终于可以给他们一个交代了。
茯苓深吸一口气,抬腿将章庭生的尸体踢下石峰,摔得四分五裂,接着从石峰上一跃而下,用刀指着章庭生的尸体,朗声道:“都看好了!章庭生尸体发黑,这就是他偷练邪功、勾结通天教的证据!”
丹穴峰下一片哗然。
“章庭生就算该死,你又为何要杀流云四贤的其他三人?”
说话的人正是槐山派掌门槐韩斌,他带着槐山派的弟子站在丹穴峰下,提剑指向茯苓,“无论如何,你都是红阳教余孽,今日我要替元光报仇!”
茯苓道:“我杀流云四贤,因为他们该死!十年前他们害死了我的至亲!”
“信口雌黄!你分明就是杀人成性,休想狡辩!”除了槐山派弟子之外,还有潼南派的弟子,廖海昌道:“我父亲与你无冤无仇,你有为何杀他?”
茯苓皱眉:“我未曾杀过你父亲。”
韩斌冷笑一声,道:“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趁他今日受了伤,我等便结果了他,也为江湖除去大患!”
“你们人多,我说不过你们,”茯苓凛然道,“但天地可鉴,我茯苓发誓,从未做过害人之事,我问心无愧,如有半句假话,我定不得好死!”
张发财和王有钱齐声道:“我们可以作证!”
“你们是一丘之貉!”韩斌冷冷道,“况且你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得好死!”
廖海昌喊道:“还等什么?杀了他!”
数千人手握利剑,围了上来,这里的许多人,别说茯苓不认识,根本连见都没见过,可是他们的眼里却露出厌恶和恨意,冲上来想要茯苓的性命。
方才与章庭生一战,尽管茯苓突破了《十二重金刀斩》的最后一重,但他毕竟消耗太大,身上还有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以一敌千。
头顶的夕阳依旧红得发紫,茯苓握着龙牙刀,身后是万丈深渊。
他突然轻笑一声,摇摇头,本来以为今日还能回去,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要让他被这些人杀,他宁愿自己跳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死在荒郊野外,也好过死在旁人的剑刃下,尸体被人践踏、唾弃。
张发财和王有钱见状,抽出盘缠鞭和方孔刀,急切的望赶过来。
“别过来!”茯苓喊道,“记住你们答应我的事!”
两人脚步一顿,只见茯苓收了刀,转身往山崖边上走,山风吹着他的衣摆,银色的黄泉花火红冶艳,他的脸上云淡风轻,嘴角沾了点血,更衬得他皮肤白皙。
“本来以为还能回去见他,罢了……”
茯苓抬起头看了看天,突然弯起眼睛笑了,眉间心上那点不舍,全化在了山风里。
“茯苓!”
颜烛赶到之时,那身着黑衣,一身血色的人,已经坠入了山崖的万丈深渊。
只留这声怆然的悲呼,痛心入骨,凄入肝脾,散在山风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
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庄子》
第68章
“茯苓!”
邱毅跌坐在地上,尔绵多嘉哭得上气不接下去,站在身后扶住他。
槐山派和潼南派目的达到,没多久就走了,张发财和王有钱也得以脱身,日头西斜,天色渐晚,丹穴峰下的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渐渐也散了。
夕阳的余晖渐渐散去,浅红色的晚霞与沉沉夜色融在一起,映出丹穴峰孤立的剪影。
颜烛用尽全力向山崖边扑,后面的李忠和一众暗卫上前,三四个人死命的把他拽住,这才堪堪停在崖边上。
崖底深不见底,风声回荡在山谷中,掠过石峰间的虬枝野草,那个眉眼如画、张扬恣意的人,就如天地间一片落叶,飘飘而落,落入无尽的深渊中,再无踪迹。
颜烛颓然的望着崖底,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一向如青松翠柏般挺直的身板,头一次弯下来,剧烈地战栗着。
“就差一点点……”颜烛哽咽着,“若是我早来一刻……”
“为什么……你一句也不肯跟我说?”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无力又悲哀,“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你偏偏要瞒着我?”
“公子,”李忠不忍看此时颜烛的神色,他低声劝道:“茯门主瞒着你,一定是有缘由的。”
颜烛苦笑一声,点点头道:“是,他是有缘由,他做什么都有缘由……他什么都考虑过了,可他从没考虑过他自己,也从没考虑过我予他的这颗真心……”
缠绵时的情话,耳边的低语,从前说过的、答应的誓言,现在看来太可笑,全都随着崖底的山风吹散了。
“去找,”颜烛双眼通红,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找到他……”
所有暗卫出动,邱毅、尔绵多嘉、张发财、王有钱都跟着到山崖底去找,火光照了一夜,直至天边翻起鱼白肚,暗卫才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远远的走上前。
颜烛心中一凛,赶紧快步走去。
待看清那人的脸,颜烛一瞬间又停住了脚步,肩膀卸了力,沮丧地坐下来。
邱毅凑过去,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愕然道:“吴子安怎么死了?”
尔绵多嘉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她解释道:“他为恩人挡了剑。”
颜烛缓了一口气,半晌后,才道:“派人把他送回冬青镇,和茯苓的师父、师娘葬在一起。”
说完,颜烛又补了一句:“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