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不过年方二八的郎君情窦初开,应是笨拙羞涩,由他牵着走的才对。
怎狄青的表现,与他想象的浑然沾不上边不说,才初初说开,这面皮厚度便增厚了不少?
此时远在汴京的小皇帝,自是不知一直以来从未婚娶,过着与友同住、恬然自适的日子的小夫子,已经被那头亲手养大的狼崽子给叼走了。
下了早朝,他心情极好地一边轻轻哼着新出的柳曲,一边批阅着奏折,眼角余光,不时还朝边上那座小小的‘时钟’一瞥。
把手头这封批好,放到另一叠的最上头时,赵祯轻咳一声,忽然询道:“什么时辰了?”
内臣正要开口,那由陆辞亲手所制的机械时钟,在清脆地‘噔’一声后,紧接着就发出了一阵‘卡啦卡啦’的粗糙曲调。
“原来已是午时了啊。”
赵祯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便满足地继续埋首文书了。
内臣与其他内侍们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笑意。
他们哪里不知,官家在意的不是什么时辰,也不是他们口中答案,而单纯是想炫耀炫耀这由陆节度亲手所制,又派人远道送来,作为庆贺新婚的小礼、令官家爱不释手了快有大半个月还未消停的新奇时钟?
也不知陆节度脑子怎么长的,总有这么些别出心裁的奇思妙想,还老正正中了官家的喜好。
当然,要纯粹只是个会逢迎上意的,朝中大有人在,就如过江之鲫。
偏偏陆节度年纪轻轻,却极有本事,三番四次都给官家递来佳讯,令龙颜大悦,岂不得赏赐不断,晋升不绝?
前几天,不就又有一出来自秦州的大喜讯么——仅凭数千兵马,就溜得李元昊留守灵州的将领找不着北,接着那被派出去还没多久的其友朱说,又领着一支天降神兵,愣是在处于敌军征途咽喉部位的后桥川,速建出了一座奇迹般的大顺城。
喜讯接二连三地传来,谁还能与秦州一较高下?
在内他们不晓得,在外的话,怕是只有将名远扬的定海神针曹玮了。
难怪身处西北边疆,也总能惹得官家牵挂。
赵祯其实也知自己表现得很是明显,多半让这些人精似的内侍们看出来了。
他倒也不甚在意,兀自专心批阅完剩下的奏折后,就出了殿室,要往议事堂去,好听听关于对朱说的赏赐,到底商量得如何了。
他不难品出小夫子在请功奏折中的一些春秋笔法,也清楚小夫子不得不这般做的来龙去脉。
——不愿因晋升过快、赏赐过重而成为众所矢之,也不想他因赏而不成感到难堪。
赵祯在颇感窝心之余,也下定决心,只让小夫子再受这一次委屈了。
下回不论如何,都一定要重重嘉奖才是。
在路过御花园时,他意外地看到了正在凉亭读书的皇后。
思及问询进度之事也不算急,加上新婚燕尔,帝后最是情浓的时候,赵祯心念微动,前进的方向便略作了偏移,朝凉亭去了。
皇后也不知在看什么书,万分入神,完全没察觉到皇帝的接近,而被她打发到凉亭外的宫婢们虽想开口提醒,却被官家以手势制止了。
赵祯心里对那本书的名字,已有所猜测。
等真正走到近前,他只随意瞟了一两行,那主角的名字就彻底验证了他的想法,当即笑着明知故问道:“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书,令圣人看得这般入迷?”
正读得津津有味的郭皇后被耳边忽然响起的声音倏然一惊,条件反射地就要把书藏到曲着腿的裙下。
当她意识到那嗓音的主人是谁时,面上那惊慌的苍白,便被羞赧的红云所取代:“官家。”
她欲起身行礼,赵祯便笑着制止了她不说,还顺势坐了下来,光明正大地接过那差点被藏起的话本,面不改色地翻了几页。
……嗯?
赵祯面上的轻松神色,渐渐凝重。
怎么都是他没读过的内容?
郭皇后不舍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极小声地心虚道:“……今日派人特意去街上买的,是刚出的新篇章,想着官家理政繁忙,不便打扰,我才准备在白日读完,夜里好让官家独享去。”
“圣人有心了。”
赵祯神态自然地将话本收入袖中,温和道:“这日头烈了些,在外念书未免害眼,还是由我先没收了去,夜里再归还圣人罢。”
郭皇后:“……”
目送带着她读到一半的话本施施然离去的官家,再看身边一圈被皇帝的温情感动得难以自已的婢女,被人光明正大地夺走‘所爱’的郭后,只剩欲哭无泪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赵祯偷揣着从皇后处抢来的话本,面上一派坦荡地在议事堂晃了一圈,不出意料地被告知关于朱说的封赏还未敲定,又皱着眉头,催促和敲打几句后,就悠悠然地回了小憩的宫室。
“都先退下吧。”
赵祯随意地躺在凉塌上,很是疲惫地以袖掩面、打了个呵欠。
呵欠还未打完,他的眼角余光便瞥到鱼贯而出的内侍们,小心翼翼地将门给掩上了。
好!
赵祯在内心欢呼出声,双目倏然迸现出激动光芒来,刚还懒洋洋躺着的身躯更是一个鲤鱼打挺,猛然坐起来了。
等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木桌边,那本被藏了一路的话本,也终于重见天日了。
要不是运气好,肯定就已错失了皇后偷藏的新刊,那恐怕就得等看书慢吞吞的郭圣人看完后,才能拿来一阅了!
赵祯一边暗自庆幸着自己的好运,一边满怀期待地翻开扉页,很是珍惜地慢慢看了起来。
——这一入神,便是整整两个时辰。
众所周知的是,一向随缘写新话本册子的那位‘柳鸳鸳’,近来不知为何尤其‘敬业’,仅是三四个月的功夫,就勤快地出了整整七本,抵得上前些年所刊相加总额的一半了。
他们表达喜悦的最直观方式,便是每当新书上市,即蜂拥去各个书铺,把雕印出的首批话本抢购一空。
再过个一两日,大街小巷尽能听到讨论新话本剧情的声音了。
连那些识字不多的,也要么请识字的街坊邻居帮忙,要么就去茶馆乐意说柳鸳鸳话本的说书人解馋去,甚至还有愣不甘心,靠那些图画连蒙带猜也要自个儿读懂的。
毕竟剧情实在曲折精彩,自那昭姓姨夫多管闲事,把那看似温婉柔弱、清丽可人的朱曦送到刚同柳娘子陷入冷战的陆三元身边后,二女明争暗斗,各自争夫的手段便层出不穷,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然而柳鸳鸳的文笔着实细腻了得,区区三言两语,便将登场时因‘情敌’身份而并不讨喜的朱曦写得是不逊于柳娘子的一往情深。
且因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比起较为好吃醋、性泼辣的柳娘子,她凭着那份脱俗而动人的哀婉温柔,竟也很快在读者中拥有了不少拥趸。
在大小茶馆中,常能听到为朱曦与柳娘子,究竟哪位更与陆三元匹配的话题,招人争论不休。
然而柳朱二人的硝烟还未落定,最新一期,那位可恶的昭姓姨夫就又折腾出了新的幺蛾子——他将一张姓寡妇也送过去了,就生怕自家那才高八斗的陆三元,不肯近女色!
这集一出,登时激起群愤阵阵,追刊人中的柳朱两派一下拧成鼓绳,决定一同对付那横插一手的妖艳张寡妇了。
对那日益精彩的话本牵肠挂肚的百姓却不知晓,彻底触发了柳鸳鸳惊人灵感的那位‘英雄’不是别人,而是深居宫中,被迫深藏功与名的‘昭姓姨夫’。
赵祯已深深陷入柳鸳鸳编织的精彩故事中,时而捧腹憋笑,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愤怒拍桌,痛骂那硬来安排的昭姓姨夫……
等骂完之后,意识到那‘昭姓姨夫’的真实身份,赵祯又有些哭笑不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看完最后一行,意犹未尽地撇了撇嘴。
哎,又得等上无比漫长的好些天了。
他依依不舍地放下书后,先熟练地藏好,才自顾自地宽宏大度一回,姑且原谅了公报私仇的柳鸳鸳。
——罢了,看在柳七近来这般‘务正业’,柳娘子又可怜地在近来两三期话本中都落入争夫下风的份上,先不与他计较罢。
小皇帝刚抠抠搜搜地藏好战利品,寻思着哪天得空,把前头所有册子都重温一次时,就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
是哪个宫人,胆敢这般没有礼数?
赵祯蹙了蹙眉,正欲出声询问,那扇紧闭的门就在内侍们的激动劝阻声中,被身上挂了快有三四个内侍、一路‘负重前行’来的寇准给打开了,中气十足地一声吼:“陛下!”
赵祯浑身一凛,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寇相?”
该不会是皇后糊涂,为拿回话本,还专门跑去寇相那处揭发他了吧?!
寇准接下来的激动话语,则充分澄清了倒霉郭后身上的嫌疑,更证明了小皇帝的‘做贼心虚’:“秦州传来关乎吐蕃的急报,还请官家速速览阅!”
不出半个时辰,关于执掌吐蕃实权长达十数年之久,自李立遵身死后更是一家独大,权倾朝野的温逋奇,竟是毫无预兆地一下成了怒火滔天的吐蕃民众的刀下亡魂,死相极其凄惨。
在虔诚的吐蕃百姓眼里,这位平时盘剥民脂民膏,骄奢淫逸的论逋,若当真是受赞普重用的重臣,忍忍也就罢了。
谁能想到,温逋奇竟是那般胆大包天,不仅囚禁、虐待赞普,竟还要害赞普的性命!
吐蕃百姓的怒火一下被掀到了最高处,也一下把原以为高枕无忧,却一朝跌落的温逋奇烧得焦透,撕得粉碎。
而等他一死,他的势力就如当初李立遵的那般,不说土崩瓦解,剩下那些真正对温逋奇忠心耿耿,要负隅顽抗的,也决计不是民心所向、得无数墙头草所倾的唃厮啰的对手了。
唃厮啰以雷霆手段,在滔天的欢呼声忠从容上位。
从把温逋奇的势力清扫一空,再安插上各自人马,仅花了短短五日。
也令吐蕃这一内部混乱不堪的庞然大物,终于在一场血淋淋的剧烈动荡后,改天换日,迎奉上了它真正的国主。
这一消息无疑一道惊天地震,不仅把除了心里稍微有数的皇帝和几个宰辅以外的臣子们惊得语无伦次,也让同样是新晋位不久李元昊嫉妒得双眼发红。
他为继承父王的位置,可是杀母弑妻屠亲,无一没有拉下,才有如今这看似稳固、实则岌岌可危的处境。
怎唃厮啰那一穷二白,当了十多年傀儡的窝囊小子,却能这般顺畅地当那暴发户不说,还夸张地成了民心所在了?
当然,比起吐蕃变更国主的这一石破天惊,更让李元昊警惕的,是唃厮啰自登极之后,对外的头一桩事,便是向大宋友好上表,欲求娶公主。
李元昊死活想不明白。
唃厮啰毕竟是被温逋奇关了那么些年,为确保自身安危,谨慎的温逋奇是绝不会给其机会,去会见宋臣的。
但唃厮啰让赞普之名落实得如此顺畅,若说是只凭他自己本事,李元昊又绝不相信。
想不通归想不通,李元昊却是认定了一事——狡猾的宋狗,绝对在其中动了一些手脚,通过浑水摸鱼,才得吐蕃这一混乱已久的庞然大物去主动表示情谊!
不然唃厮啰纵不愿掺和进西夏与大宋之争,也大可仗军势之强,地利之便,向交战双方漫天要价,趁火打劫。
要么联合一派分一杯羹,要么袖手旁观伺机而动。
偏偏这位吐蕃赞普哪样都不选,却选了最让大宋得利的一样:径直表明友善,让李元昊焦头烂额。
比起唃厮啰这下搅浑水,甚至连之前让他十分暴躁的后桥川失陷的消息,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若再不联合契丹,形成二势相犄之势的话,那可不光是他得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一碰宋朝,就得防备吐蕃的背后夹击,连原本只隔岸观火、还待价而沽的北辽,也得陷入唇亡齿寒的窘境!
李元昊一咬牙,狠狠心,从用一天少一天的军资中取出近半,再择军中骏马百匹,权当聘礼,也求娶辽国公主去了。
为确保筹码足够,他毫不犹豫地在承诺中添上了正妻之位,再以小婿自称。
叫李元昊气得差点当场吐血的是,这批肩负重任的聘礼才刚走出党项边境,初初踏入辽土途中,就被一伙军备精良,手段残忍的兵匪给劫去了。
负责运送聘礼的精兵折损过半,剩下的受伤逃回复命,但那些他割肉出的马匹也好,早年从大宋处得来的金银绸缎、名贵茶叶也罢,全都……被人抢了干净。
侥幸逃出来的那几人,胆子小的就此隐姓埋名,生怕脑袋落地,唯有为他鞍前马后多年,不在乎自身生死的那两名亲卫,拼死赶到,也带回了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消息——那帮明显是士兵乔装打扮的劫匪,在相互下达指令时,说的分明就是契丹话!
李元昊听了这话,并未当场要了两人性命,而是脸色阴沉地思忖许久,就让大夫给他们疗伤去了。
底下人不过听从指示,在对面早有准备,有意打他这一伏击的情况下,证明自方动态已被彻底洞察,便怪不得旁人,而只能说是他大意了。
事到如今,不论他这里是怎么走漏的消息,那群夺取财物的兵士到底归属哪方,已然算不上重要。
若是契丹欲壑难填,贪得无厌,要迫他再送一批去,会暗中使出这下作手段,也不稀奇;若是吐蕃那隐忍多年,心性非同一般强韧阴冷的赞普从中作祟,更不奇怪;若是说神出鬼没,诡计多端的宋人早有埋伏,要夺回‘赏赐’,也并非无此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