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因为他们真感到心服口服了,而纯粹是他们更清楚,倘若否认陆辞是自己口中的‘废物’的话,那岂不是拐着弯夸到陆辞身上去了么?
要顺着陆辞的话头说,则更不可行——连中三元、得无数百姓津津乐道的文曲星不成的话,他们这些仅是第二第三等进士及第出身的,自是更加无地自容。
小皇帝可不知他们进退维谷下才不得不保持沉默,只亲眼见着小夫子小试一手,便让这些纠缠不休的副考官们齐齐闭嘴,简直叫他叹为观止,佩服得五体投地。
直到接触到陆辞无奈的目光,他方将激动之情略加收敛,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抓准时机来了个一锤定音:“陆主考所言,颇有道理,便照这么办罢。”
对自个儿定位精准、只当自己是手无缚柳七之力的斯文文官看待的陆辞,自黑起来显然毫无压力。
要真让制举沦落至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那他不仅浪费了往返京城的宝贵时间,也辜负了官家的一番信任,还白瞎狄青听他的话所白等的这么些年了。
陆辞坦然一笑,大大方方地拱手一揖:“谢陛下。”
听出官家那压根儿就掩饰不住的偏袒之心,众人悻悻地蹙了蹙眉,到底忍下了。
罢了罢了,此回制举将开四科,容陆辞胡来的,也就是‘军谋宏远堪任将帅’这一科罢了。
即便遂了陆辞的意,世间又哪有那么多文武双全的将才可找?
怕是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哄小皇帝做些痴人梦而已。
各自这么一排解后,怀着等看笑话的心理,他们不约而同地缓和了对陆辞这个顶头上司所怀的敌意。
加上陆辞好歹知晓‘投桃报李’,其他三科大多由他们定夺,极少插手,更是让彼此关系渐渐回温。
满心以为陆辞还算‘识趣’的其他考官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陆辞哪里是要作为补偿,才放权由他们制定其他三科的事宜,而完全是跟小皇帝一早就商量好了,重点全放在‘军谋宏远堪任将帅’这一科上。
至于令他们费尽心思地另三科,因与贡举重复度过高,早被陆辞放弃,全当打掩护的幌子,届时顶多只走个过场。
一晃两个月过去,当各州府军监的文武举解试开场时,备受小皇帝期待的制科,也悄然拉开了帷幕。
但跟贡举每地少则数十,多则近千报考的盛况相比,将各地参举人集于京师一地,也仅仅破五百之数的制举,实在显得冷清可怜。
要不是想到坐镇的是最可信的小夫子,这回入试的又有屡建战功、颇有几分威名的狄青在,小皇帝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他不知道的是,瞧着最胸有成竹的小夫子,心里想的其实同他想得岔不离。
在陆辞看来,哪怕被寄托过大期望,这毕竟只是小试牛刀的第一回 制科开科。不论是状况百出、还是百般失误、千般不如意,都是在所难免的。
况且,有专程告假、从秦州回来赴试的高继宣和杨文广这俩人,加上得到过史书验证的狄青……不管怎么说,前三甲的人选,总归是已经有了的。
有这三个毋庸置疑的实力派打底,陆辞自然不慌。
在整理应举人递交的家状时,陆辞只粗略一番,都能认出不下五十个眼熟的姓氏。
显而易见的是,拥有灵敏的政治嗅觉,既有培养子弟的资本,又愿意‘屈就’制举一试,谋取前程的……大多都是不甘心承父之荫,自诩或多或少地有些本事的衙内。
在他们颇为精明的父辈看来,与其将子弟送入军中,由小兵做起,冒着性命危险拼杀出来,也只是个叫人瞧不起的泥腿子,那不如来制举这碰碰运气。
论舞蹈弄棒的武艺,他们可称得上家学渊源,加上自小也有逼着他们念些书去,虽离应贡举的水平还相去甚远,可那底细不明的制举的话……应当还能凑活一下罢?
怀着这种想法的武官并不在少数,只是乐呵呵地将家里儿郎送来的他们不知的是,这里头不仅有不学无术、只四肢发达的衙内,还混进了狄青、杨文广和高继宣这三个结结实实的异类。
后两者还好说,虽颇熟兵家之图书,可对于阁试要着重的策论考法,只是临时恶补的略知一二。
他们最大的优势,还是于实战方面,占了有实地拼杀经验的‘大便宜’。
可狄青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他自小就受陆辞、柳七和朱说几人轮番辅导课业,起初可是一棵结结实实地朝着文举这一大方向奋斗的苗子。
哪怕后期长‘歪’了,底子却是打得无比扎实。
加上作为策论高手的陆辞习惯对他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布置长长短短无数作业,令他自行练习策论,狄青诗词歌赋方面仍是苦手,但于策论方面,若不谦虚一些,已称得上是顺手拈来了。
陆辞直接取了武举的《孙子》、《尉缭子》、《吴子》、《六韬》等书为考试纲目,但并不似武举中那般仅试大义,而是为避免过于‘出格’,延续了自先帝起,便以策论为主的考法。
为了避嫌,他只圈定了‘教材’范围和试法,接下来的论题,则全由其他考官们制定。
尽管如此,当最后考卷拟定,供他过目,做最后拍板时,陆辞还是对出现在上头的那六道题目小吃一惊。
……这六道题中,竟然足有四道,与他曾给狄青拟过十分相似。
陆辞揉了揉眉心,默默仰天。
这种惊人的巧合,究竟是他在押题方面天赋异禀,注定屡押屡中;还是他与诸位考官们心有灵犀,单纯撞了脑洞;或是他的小男友运气来了,老天非要保送?
天地可鉴,他这一回,可真真是光明磊落地凭自己本事给狄青押中了题,而没动任何手脚的。
怀着微妙的心情,出于仅剩的良心所提出的‘公平起见’,陆辞决定最后给几位副考官一个反悔的机会:“你们确定好,就是这六道题了?”
“不错。”只是陆辞一开口,几人自认听出这话语里的暗示意味,纷纷警惕地看着他,赫然误会了他的用意:“我等皆已商定好了,不会再有变动。 ”
“那好吧,就依你们的。”
陆辞哪里看不出,自己那一问是问出了反效果,于是不再犹豫,爽快地按下了印鉴。
试题一经确定,试卷当夜就被送入了密室,开始进行雕版刻印了。
在被陆辞那一‘闹’惹得心理阴影不小的诸位考官,很是紧张地一边等着开考那日,一边等着主考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出来的焦虑气氛中,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考生入秘阁锁院,进行阁试的那日。
陆辞身为主考,自然不必太早入场。
他既为了避嫌,又因近来忙得厉害,难得讨个清闲,在这天起了一大早后,便舒舒服服地给自己泡了杯茶,倚着位于三层的小阁窗边,借着枝繁叶茂的大树的枝丫遮掩,兴致怏然地欣赏起陆续入场的制科考生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等待了一小会,抿了两口茶,就等到了想等到的人,不自觉地眼眸一亮。
——他的小狸奴来了。
好着戎装、戴那凶恶的青铜面具的小狸奴极罕见地穿了一身斯斯文文的袍子,若不是浑身萦绕着沙场上磨砺出来的淡淡锐气,配上他那清俊面庞,还真不觉违和。
那身精悍紧扎的腱子肉,看来是净叫那全身的漂亮线条藏得干净了。
同周围那些不乏发达肌肉,很是魁梧惹眼、其实多是外强中干的衙内相比,狄青安安静静地混迹其中,简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看似无害得很。
陆辞一手撑腮,懒洋洋地歪着脑袋欣赏着小狸奴的英姿,唇角高高扬起。
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分明只是一条简简单单的嵌玉腰带,却把那劲瘦腰身给勾勒得十分潇洒。
——也很是养眼。
狄青低着头,紧抿着唇,释放出‘生人勿近’的冷冰气场。
他并不似其他考生那般东张西望,四周也未有杨文广和高继宣的身影,只径直埋头往前猛走,丝毫不知自己多时未见的心上人,就在头顶上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当所有考生都入场后,陆辞听到象征开考的钟声,才施施然地在小吏的催促下,往考场去了。
论起隔帘观看考场百态,陆辞已是第二回 。
他连贡举那更大的场面都应付过,自然不会将制举这要小得多、熟人也更多的阵仗看得多紧张。
他悠悠然地走到座前,哪怕隔着薄薄的竹帘,也能看出不少坐在前排的考生们纷纷靠余光捕捉到他身影、将头抬起来了一小会。
——这么容易分心,可不好啊。
陆辞怀着过来人的宽容心态,如此想着,目光则已不由自主地搜寻起狄青的身影来了。
竹帘固然遮挡了大半视线,但凭着对小恋人身姿的熟悉,还没过多久,陆辞就靠那影影绰绰的轮廓轻松寻到了方才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只埋首专心答题的狄青。
他这般专心致志,陆辞自是乐见的。
只是这般模糊,到底看得不过瘾……
陆辞以余光向四周一暼,见并无其他考官注意到他这的动静后,被宽大袍服盖住的手肘轻轻往侧边一拨,便将其中两片竹距给拨宽了一些。
他再略微调整一下姿势,就能隐约窥见狄青的脸上神情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中,陆辞不时投去目光,就心满意足地欣赏到了终于后知后觉到自己押中不少题的狄青脸上那‘震惊’到‘不信’到‘诧异‘’再到‘麻木淡定’……这一系列堪称精彩纷呈的变化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当看到似曾相识的考题时,狄青内心所受到的惊吓,可比当时仅仅是颇感诧异的陆辞要强烈多了。
难道是公祖有意为之?
狄青不可抑制地这么猜测着,不知拿出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艰难地克制住了抬眼看向帘后、寻觅公祖身影的冲动。
……不,不可能。
尽管心中波澜起伏,惊涛骇浪阵阵,他到底是绷住了面上的表情,未流露出丝毫异样。
待他略微平静下来,能重新冷静思考后,便自行打消了那一荒谬的想法。
公祖向来都是光明磊落,品行高洁的正人君子,且往日他同公祖谈论备考之事时,对方字里行间,皆是对他充满信心。
这么好的公祖,怎么可能为了确保他的中举,而自毁清誉,不惜上下其手,耍弄手段呢?
定然只是一场巧合。
想通之后,狄青不禁将头又埋低一些,只觉耳根缓缓地发起烫来。
身为恋人,他哪怕不是这天底下最了解对方的存在,也起码得列入前三,怎会因这点机缘巧合,就怀疑起公祖来了?
得亏周边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做题,无人觑见他那因羞愧而渐渐变得赤红的脸色。
狄青竭力平复下心绪,才重新提笔,奋笔疾书起来了。
——若连这送上门来的优势都把握不住,那简直是无颜面对费尽心思助他备考的公祖,完全该一头淹死在金明池里了。
阁试虽仅有一场,却需考论六首,每篇限五百字以上成。
一天结结实实地考下来,撇开灵思枯竭,落入窘境的难处不提,光是提笔写字的体力消耗,就已非同小可。
有扎实武艺底子在、身体素质非一般强劲的狄青等人,考完后还能谈笑风生,闲庭信步,那些个体质偏弱的,都已是手臂抽筋,浑身虚脱了。
陆辞早料到会有类似情况出现,特地多安排了些吏人在此时看守,这会儿便派上用场,把那些个因坐久而站立艰难,尴尬得面红耳赤的士子一个个搀扶着送了出去。
制科考讫,考生们自是不必像贡举那些需连考三日、还得在贡院中暂住举子们一般,大可自行归家,忐忑不安地在家中等待消息。
待秘阁大门重新落锁,便是考官们最忙的时候了。
考卷被全部收上,逐一按家状清点后,也还轮不到陆辞上阵,而是得先等誊录官们熬夜抄完那一份份卷子。
此次应制科者足有三百二十四人,工程之浩大,可想而知。
那些个字丑难辨,或是糊上墨团的脏污试卷,在忙得双眼发昏的誊录官处,当然得不到多好的待遇了——横竖封弥了名姓,也不知是哪家衙门,都一律按空缺处理。
除了这些落笔马虎,或是字体本身不佳的满腹怨言外,誊录这一制度出现后,还是引得赞誉一片的——既杜绝了似当初的陆辞那般凭一手漂亮字而引得考官眼前一亮、接下来也忍不住另眼看待的情况,也让批阅试卷的考试官们眼睛舒服不少。
狄青的字虽也下过苦工去练,但到底因缺乏这方面的灵性,最后只勉强称得上‘端正’二字,而无论如何与‘出彩’不搭边。
誊录一出,倒是让他占了不小便宜:清晰好辨的字迹,影响不了阅卷考官的判断,却足够叫见多妖魔鬼怪的誊录官生出好感,起码愿意认真仔细地替他抄齐整了 。
在陆辞的主持下,秘阁里对试卷的检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在秘阁之外的陆宅,这会儿也热闹得很。
高继宣与杨文广家人皆在汴京,这会儿因赴举而得以名正言顺地暂回京中,单是应付思念他们的亲朋好友,就称得上分身乏术了。
好不容易借着刚考完试,要与好友一聚的由头跑出来,二人都不敢在街上随便游荡,一合计,就寻狄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