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这二年来一直在寻找陆靖,几乎要掘地三尺。
——长公子常年生病,将来必是寿命不永的。
为什么……
陆镜双手枕着头,眼前又浮现出薛南羽的样子来:淡漠的,阴郁的,面色苍白,神情冰冷。
不该是这样的。
心中微微刺痛,陆镜转而瞥向屋顶的一个破洞。雨从那洞里漏下来,无星无月,天上是一丝光也没有的。他不由得又想起两年前那个雪白的影子,温和清致,在月光下抚琴歌蜉蝣之曲。他本以为到流云就一切都会好了,没想到看见的却是这样。
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
陆镜叹一口气,摁下满腔杂绪勉强要睡,却直到鸡啼时分才朦胧睡去。睡醒之后,他一切念头就都烟消云散了,满心只有两个字:赚钱!
流云郡为梁国属地,地势狭长靠近帝国的都城颖都,往来者鱼龙混杂,也就催生了林林总总明的暗的生意。
陆镜一大早去沙雕酒肆打探是否有新的赏格。这酒肆因主人养了一只会说话的小雕得名。陆镜一进门,那只乌鸦嘴的小雕就开始乱叫。
“陆镜,你完啦!哇哇哇哇哇!”
肆中众酒客的目光顿时刷刷看过来。陆镜无语地摘下斗笠:“跑堂的,管好你家主人的雕!”
“哎哟你这傻鸟,怎么这样和陆公子胡诌?”
跑堂的是个肉滚滚的胖子,一溜小跑出来,先在雕头上打一记,再忙不迭的给陆镜倒酒。那酒香味四溢,一嗅就是压箱底的好货。陆镜正在惊讶,跑堂已一脸谄笑地小声絮叨。
“陆公子莫和那只扁毛畜生计较。小的原不知公子是长公子的好朋友,嘿嘿,过往的怠慢陆公子莫往心里去呀。”
长公子的……好朋友?
陆镜张口结舌,跑堂进一步喜笑颜开地解释:“昨夜公子走后,长公子就差了匠人修补屋顶,之后更把公子过去赊的酒账一并结了,还嘱咐小的若再见到公子,务必转告公子到侯府去。”
什么什么?
陆镜顿时反应过来:“等等,你说谁要你转告?转告的人要我去哪?”
跑堂一双小眼笑得眯成一条线,嘴一开一合:“是长公子,约公子去侯府。”
这话让陆镜三魂轰去了两魄。他顾不得此行的目的,匆匆道声“告辞”,抓起斗笠就往门外走,急得那跑堂在身后忙不迭地唤。
真心见鬼,自己太大意了。既有昨夜那一遭,就不该还到沙雕酒肆来。赶紧回去叫上兄弟们,马上换个栖身之处!
可才出得沙雕酒肆巷子口,他就看到排列严整的侯府卫士正张弓搭箭,从巷外密密麻麻对准了自己。
陆镜的冷汗顿时下来了。
箭尖雪亮,在正午昭阳下闪狰狞的光。陆镜没想到薛南羽这样狠,居然在第二次见面就派出重兵手持杀器的堵他。这些刀箭可是真家伙,要是他胆敢像在夜里那样逃掉,□□齐发能把人瞬时打成个筛子。在这样强烈的实力对比面前,陆镜立刻就怂了。
“好汉饶命!”
他抛下剑双手高举。
“别放箭!我投降!”
他这番姿态可与流云郡一贯斗狠的风气毫不想像,惹得围观群众一阵哄笑。很快有个校尉出来,捡他的剑,再把他双手绑了,一路牵着他出得巷子。巷外停辆巨大马车,陆镜登车而上,长公子静静地就坐在里面。
薛南羽依旧一身雪衣,拈着支白玉簪子,缓缓拨弄博山炉上袅袅而出的轻烟。陆镜一瞧见他的脸便低下了头。薛南羽不说话,陆镜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干耗着。眼见得帘外日影渐斜,陆镜终于熬不住了。
“公子爷,先前是我错了,可否把这绳子略松一松?”他非常没有威仪地叫唤:“手快要废了,嘶~”
薛南羽这才抬起他漂亮的眼睛,看过来,可说的居然是:“说说,是哪里错了?”
陆镜:“……”
这话让他真没法接。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当口还是低头服软为妙。
于是他咽口唾沫:“不该打破屋顶逃走,该走大门才对。”
“不是这个。”薛南羽低声冷笑:“你再想想。”
陆镜简直要扑倒:“想不出。”
难道要我直说,错就错在我与你那什么梦里人长一个相貌?
或许是他脸上的抽搐太明显,薛南羽缓缓放下簪子。
“真想不出么?”薛南羽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能解开的。”
他认真看他,将手遥遥一指。
“只要你运起剑气,轻轻松松,就能将束住你的绳绞碎。”
陆镜低头看绳。这绳是用动物的筋做成的,上面隐隐有光华闪耀、显然附了咒术,莫说是人,就是海怪怕也不能“轻轻松松”绞碎。
他不由苦笑:“我不能。我不过一个凡夫俗子,公子为何会认为我能自行挣脱这东西?”
“凡夫俗子?”薛南羽微微一愣,随即抿了抿唇:“你不是凡夫俗子,你是上霄峰的御剑高足。这些微绳索,难不住你——”
“我没去过上霄峰。”陆镜陡然打断他的话:“我姓陆名镜,镜子的镜子;没有白马朱弓,不是你要找的人——长公子,你认错人了!”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大,长公子的面上忽然失了血色。他怔忪地看他,陆镜在他目光中也突然失了勇气。把头一扭,陆镜不咸不淡地干笑笑:“不松就不松吧。反正在流云郡你最大,我就当在练功了。嘿嘿……”
他本来想说些诸如“代付的酒钱来日再还”、“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之类的大话,此时只低头把玩被捆住的手指,是再不敢与薛南羽对上一眼了。薛南羽的呼吸也明显一滞。
“我认错了?”
长公子低喝,接着哐呛一声。
“我这就看看,是不是真的认错了!”
空气中忽然一阵尖锐的呼啸,杀气陡起。陆镜猛一抬头,赫然看到无数的飞剑朝自己迎面卷来。
第3章
“!!!!!”
这个人,真是铁了心要杀他的呀!?
陆镜双手被缚,呼吸之间飞剑已至。他顾不得开骂,仰面摔倒就地一滚,飞剑尽数射.在地上,地面啪啦啦豁开一连串裂口。
“你——”
陆镜又惊又怒,坐起身刚要叱问,薛南羽一声冷笑,又是一片火红剑光朝他袭来。陆镜这次看清了,飞剑是从他身后发出的,显然不是一般的铁铸兵刃。
御剑之术?
难道薛南羽是御剑弟子?
常人持凡铁无法与擅御飞剑的剑客抗衡,何况陆镜的剑还不在身边。他再次腾挪躲闪,处境狼狈不堪,薛南羽却仍冷冷看他,神情漠然,仿佛根本不关心他生死似的。
“你真要宰了我吗!?”
躲过第二波飞剑后陆镜狂吼。薛南羽没有言语,目光中只流露出三个字。
——运剑气!
薛南羽是要他也御飞剑相抗,看来这对他要找的陆靖来说轻而易举。可陆镜并不是陆靖,他并不能拿出上霄峰弟子淬入骨血的剑气神兵。如今他既属凡人之躯,陷入一场莫名纠葛,就只能被捅出百十个透明窟窿吗!?
陆镜是真怒了,他决定不再手下留情。御剑术再厉害,指使它的也不过是人,他只要辖制住御剑的人,就能迫他把剑气收了。
大喝一声,他转而朝薛南羽冲去。
车内本是狭小,他的骤然撞击让人猝不及防。啪的一声桌案倾侧,博山炉哐啷滚落。薛南羽也仰面翻倒,整个被陆镜压在了身下。
“识相的,把它收了!”
左肘摁着压住的人,右臂朝其颈下一勒,陆镜低喝。
“否则我就把你的头给拧下来!”
薛南羽看着他满面震惊,像是不相信眼前的人会做出如此举动:“你——”
“你什么你!”陆镜继续摆凶恶姿态,朝薛南羽一个肘击:“给老子撒开!”
他下手不重,只打算吓唬吓唬薛南羽。没想到长公子挨揍后咳了两声,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眸中也一片氤氲。陆镜几乎要惊呆了。
——这是耍赖?还带哭的?
他想要恶声恶气地呵斥几声,可面对那双眼睛时不由懵了,一时间手足无措。拙手笨脚的,陆镜就想放开薛南羽。可此时身后剑声已至,无差别地就朝两人扑击下来。
“!!!”
陆镜大惊:“你还不收剑?”
再不收剑,两个人可都要被削得皮开肉绽。可薛南羽并没有收,他只是一脸震惊地看他,像是丝毫不能相信他会做出刚刚的事来。
你……
陆镜不及多想,俯身将薛南羽整个护在了身下。
他不能接受自己一旦逃开,薛南羽孤零零留在原地被飞剑攻击的情景。那场面光是想想就能让他心绪狂乱。他朝薛南羽贴下来,他两呼吸相闻,他甚至能看清薛南羽的眼睫。薛南羽的眸是柔和褐色,身上沁染淡淡草木的清芳。陆镜努力辨认那些植物的种类,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些温柔的,哀伤的,无奈的,狠厉的……
仿佛已阔别多年了。
陆镜不由更紧地箍住了他。飞剑落下来了,他等着被穿透血肉的一瞬。但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来,背后轻微啪的一声,丝丝寒凉侵入肌骨。陆镜打了个哆嗦,只觉自己被无数小冰晶击中。可这冰冷的感觉霎那间变了,周身暖意融融,所有飞剑都隐匿无形,室内唯有博山炉还袅袅腾着烟。
甚至连刚才飞剑在地上刺出的裂缝也消失不见了。
幻境?
陆镜稍一思索,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世间有药师一脉,精于药理研香,能借外物制造幻境、召唤御灵。所以他刚刚不躲不闪,并非真惊得呆了,而是那些飞剑本就伤不了人。而长公子摆弄这幻境的目的,自然是为迫陆镜放出自身剑气相抵挡罢了——如果,陆镜有淬入体内的神兵的话。
所以薛南羽本没打算伤他,反倒是陆镜把他猛然撞倒,又当胸给了一记么?
陆镜的脸腾的红了,忙放开薛南羽,尴尬万分的从他身上滚下来。他想要扶薛南羽起来,却苦于双手被缚。薛南羽也撑着地面勉强坐起。
“你,为何不运剑气抵挡?”
薛南羽喘着气。
陆镜结结巴巴:“我……我不会。”
薛南羽猛地抬头,目光仿佛要杀人:“那你为何不逃,还反过来要护我?”
陆镜吸吸鼻子:“我以为那些剑是真的,还疑心你是一时呆愣、忘了把那些剑收回去……”
一句话,我既认不出你的幻境,也没法如你所愿弄出什么剑气来。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长公子,你认错人啦!
但刚刚分明是自己唐突,这个态度表达起来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陆镜一时间期期艾艾。薛南羽瞪视着他,呼吸急促。
“好……你很好……”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神情既痛楚又愤怒,忽然以袖掩口,转身剧烈的咳起来。
陆镜一惊刚要过去看,马车外的人已被惊动,掀帘进来。
“公子你怎么——哎呀,这是……”
来的人十七八岁,是薛南羽近身侍从,名叫采墨,陆镜曾在酒肆中见过的。采墨在薛南羽身边刚想说什么却被制止,只忙不迭地让薛南羽倚靠自己肩上,小心替他拍着背。好不容易长公子的咳停了,陆镜听到他气息不稳地朝采墨吩咐。
“把他扔出去!”
陆镜:“???”
他赶紧叫起来:“慢着,好歹先给我解——”
可随采墨一声召唤,几个侯府护卫进来,不由分说抓起他往门外一丢,陆镜整个飞起,在空中划出个优美弧线,再落下来、结结实实地一嘴啃在地上。
“啊!”
陆镜疼得龇牙咧嘴。接着只听一声哐啷,被搜去的剑也被人像扔垃圾似的从窗内抛出来。马车轧轧启动,一阵烟尘过后,众多侯府护卫随车离开,只留陆镜趴在泥地里目瞪口呆。
你……你的脾气就这样不好?
混账!
大庭广众下被弄这么一遭,陆镜简直要气疯。他暴怒的挣自己腕上绳索,直到几个游侠少年凑过来。
“老大老大,别用蛮力胡挣,我们有剑。”
一把可怜兮兮、残得剑柄都掉皮的破剑伸到面前,来得正是小五小六小七他们。
“什么时候来的?”陆镜示意他们帮自己挡住围观群众的视线,没好气的问。
“早来了。”小五他们轰散那些一心吃瓜的,小六挤挤小眼:“我们听说老大被长公子这个……用刀箭强请上车,就过来助助阵势。”
意思就是,你们是看我被抓所以来帮忙打架的咯?于是这架都已经完了,你们才来?
看到陆镜的目光如同要杀人一样,小六忙摆手说:“刚到,刚到。我们到时,老大你已坐在这里。”
呼,求生欲很强嘛。陆镜于是不再和他们计较。几个人吭哧吭哧用剑锯着绳索,哪切得下半分一毫?还是陆镜看出了门道。
“别白费劲了。”他说。
“你们的剑都切不断。走,到沙雕酒肆去。”
他们来到沙雕酒肆,被小雕笑了好大一通后,沙老大才走出来。他仔细看陆镜腕上绳索,朝游侠少年们伸出只手:“五十文。”
“沙老大,你疯啦?”小六立时叫起来:“解个破绳子,你要五十文?”
从鼻子里哼一声,沙老板甩出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陆镜低喝“给他”,小六才不情不愿地掏了钱。沙老板让少年们统统出去,这才带陆镜进入内室,取出一把铜绿斑驳的匕首绕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