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薛南羽望着李邈冷冷说着。他张着大弓如托满月,雕翎箭上一点红光闪耀。原来在浓雾中破了幻影的箭都是他射.出的。
无忧湖上,流云水军的船只密密麻麻,他们竟不知是埋伏在何处,一得号令立即赶来,刚才压制住塔底咆哮的号声也是水军发出的。
被薛南羽用那箭比着,李邈哼笑一声,停止了反抗。
“有趣。”他看着长公子:“你也选择围剿我们?”
“流云侯府三百年来从未改变。”薛南羽简洁地答。
“可你与流云侯府其他人根本不同。”白鹤居士笑起来:“并且你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即便是强弩之末,要杀你也足够了。”
薛南羽说的不是假话。陆镜与崔琪都能看出,他手持的应是极厉害的杀器,只不过并非镜外常见的,而是镜中的流云侯府为屠客星而特意准备的。
“我知你的倚仗。”
李邈丝毫不惧,昂首傲然回答。
“可你若是把它放出来,我身边的这两个也要受池鱼之殃——嘿嘿,你是想要趁这机会把我们这些客星都一网打尽了么?”
白鹤居士目光微妙。当下形式,他被崔陆两人围着无法脱身,要取号角使用又被薛南羽压制。上霄峰三名弟子联手,才能在当下把他困住,而若真要杀他——侯府长公子若在此时下手,能把上霄峰的弟子带走两个他李邈也算是够了本。
心中明白他的意思,薛南羽放下弓矢,缓缓说道。
“即便不用这个。我凭自己东西,也完全足以制住你。”
薛南羽抬手,一只小小御灵从他掌心升出。
“崔师兄,烦劳你。入他百会。”
御灵朝崔琪飞去,崔琪接过了,将它靠近李邈头颅,那只御灵立即钻进白鹤居士身体里去了。李邈浑身打个寒颤,几乎从御剑上落下来。他恼恨地瞪一眼薛南羽,耳听得长公子又说。
“崔师兄,把他押解到钦天监去吧。我已做了布置,太史知道该怎么处置他。”
他自己未动,也未让陆镜动。崔琪听他的话,押着李邈就往钦天监去了。空中只有陆镜和薛南羽各自御着飞剑和大鸟站着。
于空中俯视被搅得一片狼藉的湖心岛,与被劈下一半的梅树,长公子转动目光,朝陆镜缓缓看来。
陆镜忽有些忐忑:“子扬……”
久居侯府,陆镜知子扬对母亲遗物的珍重。其实这个湖心岛几乎相当于流云夫人衣冠冢,侯府平常轻易不让人上来,长公子也不时到岛上来坐坐,追思他的哀念。
薛南羽却没出言责备,只低声叹。
“子安,扶我一把……”
他的话音突然终止。青色御灵大鸟猛然消散,薛南羽也瞬间从空中坠了下来。陆镜一惊忙御剑追上,于半空中接住了他。
“子扬!”
陆镜抱住了长公子。薛南羽面色苍白地阖着眼,已是昏迷了。陆镜摸一摸他的脉搏,不再耽搁,带着他进入暖阁中的沐灵之阵。他们和衣入水,又过了好久,薛南羽才渐渐苏醒过来。
水声汩汩,他睁开眼时,陆镜正低头看他。见他终于醒来,陆镜轻声唤他名字,微微红了眼眶。薛南羽轻轻一笑,低声道。
“放心,我还好,死不了。”
他想抬手,但被水沁透的衣衫实在太重。挣了几下,薛南羽喘息着说道。
“子安,给我解了吧。”
于是陆镜一手抱他,一手将他的外袍脱下。绣着繁复纹章的衣袍顺水漂走,薛南羽松一口气。他倚靠在陆镜胸前,任他将手掌合在自己心口缓缓输着灵气,良久叹一口气。
“为什么会到那岛上去?”
来了。
陆镜心下一沉,在他额上轻轻一吻。
“我看你从那岛上回来身子便差了,当时又听得塔下有咆哮,就去探探。”
薛南羽笑笑:“只是因为如此么?”
陆镜略一犹豫:“是。”
“子安,我不喜欢你瞒我。”薛南羽轻声道:“若只因为这个,你大可以大大方方告诉我,让我安排船只送你去看,犯不上和崔师兄深夜悄悄去探的。”
真瞒不过他……陆镜轻轻抚他面颊,依旧没有作答。倒是长公子又笑了。
“你那天就说娘亲栽下的花种有异……约了崔师兄瞒我去探,是否与娘亲有关?”
他将话问到这份上,陆镜掩饰不过了。
“没错。”陆镜只得点头:“我那天发现侯夫人石像的香囊上,镂刻着曼陀罗纹章。在水镜以外,曼陀罗纹是彩石阁的家徽,也就是那另一名白鹤居士的门派。”
“所以你是怀疑我娘亲与白鹤居士有关,不敢告诉我,于是偷偷去瞧看,对么?”
长公子在他怀中抬起眼眸,目光深不见底:“然后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陆镜迟疑说道:“一个女子……”
“约莫十七八岁,眉眼与你极为相像。她说她有一个孩儿是未出生前即被选中的,她牺牲她自己,只愿她的孩儿能活下来。”
陆镜将湖心岛所见大概说了一遍。薛南羽眼中暗藏冰火:“那我如今所遇困境,她可说了如何能解?”
“她说……”陆镜有些磕巴:“她说要我把脑子给她。”
毫无疑问,这就是白鹤居士布下的圈套嘛。因为没过多久李邈就从浓雾中蹦出来了。原来是他驱动双塔下的物件引发幻境,流云夫人幻象不过是个诱使陆镜靠近的幌子——这样想着,陆镜也对自己竟攻击子扬的娘亲释怀了一点。
这个回答也让薛南羽一愣。长公子呆上一呆,半晌过后才苦笑道:“那不是娘亲,娘亲不可能说那样的话。娘亲是那样温柔和善的好女子,怎可能想取活人脑子?”
垂下头,薛南羽的目光有些闪烁:“再说了,我去过那么多次都没见着她……凭什么娘亲不出来见我,反而出来见你呢……”
薛南羽的神情黯然,开始不住地咳嗽。陆镜忙安慰他:“是是,我也这么想。你的娘亲必定和你一样的,都是又洁净又聪敏,还心地良善只是助人,哪可能干这种狠霸霸血淋淋的勾当?”
“洁净聪敏,心地良善?”
薛南羽唇角一勾,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子安,你是这么看我的?”
陆镜不解地看他:“子扬,有什么不对吗?”
“你没有什么不对。”薛南羽微微苦笑:“子安,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既不洁净也不良善,你所认为的一切都是假象……你,你会怎样?”
微微半卷着眼帘,长公子像是等他回答又像是惧怕,神情真忐忑极了。陆镜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答道。
“别胡思乱想。你若不洁净,这世上就没有洁净的人了。”
他边说边轻轻吻他。这些吻落在长公子面上,他的脸色忽的便有些苍白。但薛南羽随即又笑了。他大大方方地接受着陆镜的吻,忽然咬一咬唇,扶住陆镜的肩膀,轻声道。
“子安,我现在很有兴致。”
陆镜愣了,他明白子扬所谓的有兴致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子扬,你这些日子以来,身子都不太好。”陆镜期期艾艾:“要不等你好一些后,咱们再……再来好么?”
可你想一想,我万一再好不起来了呢?
薛南羽笑着,嘴上依旧逗他:“这有什么要紧?咱们就当是……嗯,就当是修行呗。”
他既这样说了,陆镜抱着他,一起沉入了水里。
第56章
水灌进陆镜的耳朵里,他听到了子扬轻轻的喘息。月光从暖阁的琉璃穹顶上落下来,水中仿佛溶一匹雪白锦缎。月色水波从他们身上淌过去,陆镜忽想起了进入水镜时,故事海中水妖的歌吟。这份回忆让他觉当下的场景旖旎妖异,身心愉悦更让他兴奋不已。
他们在水中缠绵了好一会,陆镜才抱着薛南羽浮出来。陆镜凝望着他的脸,子扬的眼睛闭着,只伏在他的肩上。陆镜觉他心里一定藏了好些事情,那些隐秘如一只猛兽在暗处蛰伏,子扬却不愿意告诉他。
这份感觉让陆镜徨惑,但一如既往的,他又觉子扬既不愿说,自己也就不要追问好了。于是他只轻吻薛南羽的脸,将他抱出水面。这一夜两人相拥而卧,次日,薛南羽一早赶到了钦天监。
李邈被关在监内,披发带枷,手足都缠镣铐。区区镣铐,对御剑者来说是太不值一提了,但李邈却结结实实仍被锁着。不必说,这是长公子给他下的御灵的作用了。李邈的内丹经脉都被封住,灵力并不能运用自如。见长公子进来,这白鹤居士伸个懒腰,洋洋一笑。
“薛公子来得,倒比我想的要早一些。”
他的脸色青白,显然夜里被那只潜进身体的御灵折磨得不轻。而薛南羽的神情气色,比起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有影卫搬过来一张椅子,长公子坐下,开门见山道。
“朱雀之灵在哪里?”
李邈答:“在公子心里。”
“放肆!”
随行的影七怒斥,薛南羽也微微冷笑。不紧不慢地打开手炉,长公子以一枚白玉簪子在炉中轻轻拨着。随他的拨弄,轻烟袅袅而出,李邈嗅到那药香,只觉四肢百骸都如虫钻蚁啃,当即带着镣铐滚到地上,牙齿忍不住咯咯地响了起来。
蚀骨香。流云侯府为对付客星特意准备的。
十二年前白鹤居士到侯府造访、约流云侯同赴寒潭孵育朱雀,流云侯婉言谢绝,但把蚀骨香藏在了他们身上。后来在他们进入活死人地的关键时刻,这份药物发作了,以至于十八名同伴葬身寒潭——至少李邈这些年来都这么想。
因此时隔十二年再尝这份痛楚,李邈几乎把牙都要咬碎。薛南羽等了半晌,这才停下簪子盖上炉盖,低低咳了一会,说道。
“我若再次燃起它,可就不会再关上。”
他的语气平淡,威胁之意可是溢于言表。李邈勉强坐起来,慢条斯理拢起铁镣,瞥向长公子,回答。
“薛公子,你不必虚张声势。你昨晚强行召唤御灵,眼下处境只会比我更糟。你又何必只来磨我,不肯好好地和我谈谈合作呢?”
“哦?”薛南羽语气嘲讽:“你们入流云侯府,驱动那些地底下的物件,原来都是为和我谈合作的?”
“薛公子冤枉了我。”李邈冷笑:“留下那些东西的人不是我,公子为何会被那些东西影响,公子自己难道真不知情?”
这话让薛南羽沉默了。良久,他回首告诉影七。
“你们都出去。”
待随从都已离开。薛南羽站起身来,哼笑。
“你倒是说说看——”
他猛然袍袖一挥。
“——我应知情些什么?”
一股巨力凌空将李邈卷起,将他与他的铁链猛然掼到了墙上。墙上顿时扑簌簌落下一层灰土,李邈也觉背后一痛,全身骨骼仿佛都要被摔碎了。
好强大的力量。李邈暗暗心惊,同时又狂喜起来。果然,为孵育朱雀而加强的聚灵阵法,对他也是有用的!
白鹤居士的兴奋真是藏也藏不住。薛南羽目光一凛,那股看不见的巨力愈大,只听咯啪一声,李邈一根肋骨立时折了。薛南羽抬眼望他,满目的戾气。
“若再嘴硬,我就把你骨头一根根的全部拗断!”
长公子神情阴鸷,李邈却顿时笑了。
“没错!你就该是这样的!这才是足以育化朱雀的人!”
话音未落,他脸上就重重挨了一记,鼻血立刻淌下来。李邈吐出嘴里的血,一颗牙齿已被打掉了。长公子是真动了怒,白鹤居士故作讶异的抬头。
“你难道真不知情!?”
“你身上除有流云侯府血脉,还流有我们的血。”
薛南羽的胸膛不住起伏:“你们是谁?”
“我们,就是神之后裔。”
铁镣哗的晃开,李邈从墙上被扯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白鹤居士拱在泥里双手抓土,开始大笑。
“怎么,你不肯认?你其实早心知肚明!你就是朱雀之灵的一部分,朱雀唯有经你参与才能复生。而你也将借朱雀之力得以延更长的寿命——这样的好事,你为什么惺惺作态,不愿接受呢?”
李邈狠狠往地上啐口唾沫。
“流云侯一脉,从三百年前起就是伪君子!自负高洁,却在古时背叛自己的君主,后来坑害自己的伙伴——”
“谁和你们是伙伴!”薛南羽打断他,怒斥:“我们一直没有答应,是你们不断纠缠——”
“我们没有纠缠!”李邈吼起来:“是你们不断地发出邀请,包括你那同样惺惺作态的父亲!每次我们进入水镜,你们第一时间便把我们给诳去了!随后,暗中下手要杀我们!二百年间,我们伙伴死于侯府之手的不知多少!包括我带进来的那十八位同袍!”
“你们若是已背叛昔日理想,让我们自去完成就是了,为何还要不断诱捕我们、进入死路呢?”
李邈要扑过来,深深锚固在地里的链条却把他束缚住了。薛南羽的面色越发苍白。
“不管三百年前我的始祖究竟是何目的进入镜中,此后的流云侯府,只想让两个世界安宁。”
“呸!”
李邈开始大骂。薛南羽收敛了怒容,神情重又变得平静。
“总之,你们的算盘落空了。我不会答应你们。在我之后,流云侯一脉也会断绝,你们不会再有复活那个魔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