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瞬间,楼月鸣忽然觉得心慌起来。
骤然之间,纯白之境中,忽起大风。狂风呼啸,席卷长天,那被卷入风中绵如絮的雪花,却像是刀刃一般向楼月鸣猛地袭来!
楼月鸣忙扬起手来遮挡,可就这一刹那,漫天风雪骤停,这重玄派道人赶紧垂下手来,环视四周,可不论他如何睁大眼向周围审视,视线之间,却只有那无尽的白雪。
鹅毛大雪沉静地落在地面,仿佛厚重的帘子,将他搁在这洁白的一隅。
“我这是在哪里?”楼月鸣抬起手来,将遮挡在脸边的乱发向后撩开,他的手又向腰间佩剑的位置一摸,仍旧是抓了个空。
“是了,一定是在梦里。”只有在梦境中,这剑痴才有不佩剑的时候。
他叹了口气,却又是大笑道:“哈哈哈哈,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人,当真是无趣!若真是梦境,怎么也要来个能打的对手,这才畅快啊!”
他话音未落,眼前白雪却是不知何时停止了飘落,它们像是汇集起来的溪流,以极为惊人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凝聚到一起,其中竟是逐渐显露出一个人的模样……
漫天飞雪顷刻之间凝聚成一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她银发如瀑,眉若远山,秋水翦瞳,素白衣裙犹如盛开的雪莲,手攥三尺凛凛青锋。
她微微颔首,半垂着眼眸注视着站在雪地中的道士。而楼月鸣同样也扬起头来回应着她的目光。
可这男人的目光中,却少了一份理应有的惊艳与爱慕。
“汝可是被赋予‘剑痴’之名的楼月鸣?”女子朱唇轻启。
“虚名而已,贫道正是楼月鸣。”楼月鸣一咧嘴,反问道,“你入我梦中,是有何意?”
女子审视着他,复又开口:“吾乃剑魄精魂,寄宿于汝所持神剑‘孤玥’中,特来传授剑法与汝。”
“剑法?”楼月鸣的眼睛骤然亮起来,“什么剑法?”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吾寄宿于剑中,知汝渴求那‘无心剑意’……而这剑法自然与那凡夫俗子的剑法不可同日而语。”
“其名为‘元一剑法’,乃是剑术之祖,凡人只窥得其一招一式,便可独步武林。修至九重后,便入剑仙之境。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女子微微抬眼,注视着楼月鸣,“习此剑术,不得在与尘世有任何牵挂,必须离开重玄派,汝可愿意?”
楼月鸣脸上的狂热,逐渐冷却下去,他舒展开来的眉心重新聚拢,拧成三道沟壑。
离开重玄派,与师门再无干系……他曾经是如此渴求不被师门束缚,可临到如今,却……
这一贯疯疯癫癫的道士扬起头来,表情带有些许迷茫,过一阵,他那摇摆不定的目光终究是沉了下去。
“多谢仙子教授剑法,可贫道……无法、不、是不能离开师门。”楼月鸣听见自己这么说道,他说完之后,心中却又是为自己这番话疑惑起来。
为何,拒绝的如此干脆?
听他此言,那女子方才和颜悦色的神态顿时转变,她扬起下巴,冷眼睥睨着面前凡人:“汝已步入‘人剑合一’境界,江湖之中更有‘剑痴’之名。如今却因离不开师门而拒绝登入‘剑仙’之境,当真是愚蠢可笑!重玄百年道门,从不缺汝一人,也并非汝此世唯一归宿……当真值得?”
是啊,重玄派从不缺他一人……玄鳞子门下有数十人修道,大师兄云月羽为人稳重剑术超凡,师弟们也都是师父从江湖中搜罗来的好苗子,在看他楼月鸣,只有剑术见长,重玄派掌门也断然轮不上他来做,平日闲散江湖,如今遇到机缘,却竟是把握不住?
手紧紧攥成拳,指尖紧扣进掌心。一滴汗珠,从额头一路流下,跌入他脚边的雪里。
“我……”
他艰难地挪动嘴唇,却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无心剑君一直以他楼月鸣离不开重玄派为由,拒绝教授剑法,楼月鸣本就心高气傲,被如此拒绝后,自然是心存怨气,早就起了离开师门的心思。可如今……他脑中回忆的,却分明是玄鳞子在风雪夜中将他带回重玄派的片段。
那时,玄鳞真人之名早已响彻江湖,料理几个小泼皮自然是抬手一挥间,也就是在那个风雪夜中,幼年的楼月鸣第一次为那赤发道人的剑术倾倒,从此再也无法自拔。
除了那卓绝剑术,还有那碗鸡汤……
鸡汤出自云月羽之手,那早慧的大弟子最拿手的便是煲汤。那个风雪夜,见师父领着另一个小童回来,聪慧的大弟子便将鸡汤端上桌,将碗与汤匙一并递给那可怜兮兮的楼月鸣。
“既然无处可去,可否愿意拜我为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用到处流浪了。”
终归是家。
冰冷雪中,竟在不知何时萦绕起鸡汤的味道,那红枣与鸡肉混合在一起的浓郁香气,使楼月鸣不自觉的抽了抽鼻子,在这四处只有素白的冰雪境地中,那碗鸡汤竟是带给他心中一丝暖流。这平日了我行我素惯了的疯道士,目光之中竟是流露出极为柔软的神色……
这时,楼月鸣伸手揉了揉鼻尖,抬起眼来往那自称为剑魄精魂的女子,他眼睛里亮晶晶的,仿佛闪耀着星辰:“说实话吧,你到底是何方妖孽,竟敢来贫道梦中造次,当真是胆子不小!”
那女子起初是一怔,随即竟是笑了起来:“汝这疯道,还真是难办……”
与此同时,满天风雪骤然呼啸,狂风混杂着锐利的雪花撕扯着楼月鸣的道袍,视线之中一片花白。可这疯道士倒也不恼,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狂雪之中,任凭风雪撕扯着他的乱发。
顷刻之间,那漫天风雪终于是停息下来,显露出那素白世界之下的真实。被雪竹林所环绕着,那一幢小小屋舍出现在楼月鸣面前。
那是一间有些简陋的屋舍,其上的太极图案显示着它的归属,而雪竹林里闲逛的野鹤,纷纷拍打着翅膀飞向天空。楼月鸣伫立在这屋舍面前,一个极为无奈的笑容显露在他的脸上。
他迟疑了一下,走到那扇极为熟悉屋舍门前,伸手一推。
屋内,端坐着方才那女子。
自称为剑魄精魂的女子扬起头来,冲诧异的他绽放出冷笑。
“吾并非邪魔外道,而汝也并非能得善终者。剑锋自从磨砺出,若是汝愿沉溺于温柔乡,自会有人将汝剔除出来。可到那时……覆巢之下无完卵。”
“哼,我楼月鸣虽不是什么剑神,但绝不会见亲人被害而束手旁观!”楼月鸣回以冷笑,他此时背着手,手指已然是捏起了剑诀,“若有人伤我重玄派,我楼月鸣必会不死不休!”
那女子只是冷眼看着他,在那指尖凝聚真气劈来的一瞬间,那女子顿时化为雪片,在楼月鸣的面前猛然炸开。
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些纷乱的雪花,楼月鸣只觉得身体被狠狠按在了地上,紧接着,他醒来了。
窗外,盛夏明艳的阳光铺洒在葱茏的树木上,如潮水般的嘈杂蝉鸣混杂着街道上小童的打闹声,吵得很。这疯道士骂骂咧咧地从树下直起身来,将手边摊开的信件与酒壶拨拉开,伸手拿过自己的佩剑,胡乱别在腰间,摇摇晃晃的走了。
两年后,重玄派爆发内乱,玄鳞真人门下大弟子云月羽与异族勾结,意图吞噬重玄派。掌门遇刺,玄鳞真人身中剧毒。剑痴楼月鸣听闻后,从海外蓬莱赶回门派,带领重玄派上下迎击。
虽最终平息叛乱,但重玄派元气大伤,幸而楼月鸣接替掌门之位,在其带领下使重玄派休养生息,最终重归武林道门之首。
一直以来的“枷锁”,最终变为扛在肩头的城池。
对楼月鸣而言,到底是温柔的牢笼,还是风雪中的热汤,如今早已不重要了……
那剑魄精魂所说的‘元一剑法’,和年少时期向往的‘无心剑意’与天高海阔,一起被堆放在岁月的仓库中,上了一把沉重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