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的。”小崽子抬起头来,低眉顺眼的望着他们。
霍泓想起自己那段痛苦的记忆,不由得攥紧双拳,从林思渡腰间取出手-枪,抬手便向小崽子的头颅砸去。
小崽子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下,顿时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林思渡收回他手中的枪,含着笑对他夸赞道:“做得好。”
在下山的路上,林思渡充当了平日里小崽子的角色,对霍泓无微不至地关照,往事在霍泓脑海里不停重映,使得他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就是不敢光明正大流出来。
林思渡觉出他的情绪不对,悄然无声地停止前进,用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哭出来吧,人生除了生死,都是擦伤。”
少年时代里有许多难过得让他想要去死的瞬间,他都是这么告诉自己——除了生死,都是擦伤,哭着哭着,就结茧了。
可他从来不知道,霍泓恨透了他,也爱惨了他。
在霍泓与林思渡要好时,家里反对,后来林督理要收复木樨镇,希望霍家能够配合,他爹不肯,林思渡带兵趁夜抄了他的家,使他一夜间家破人亡,只能够随难民逃窜,最后落草为寇,做了一方山大王。
在霍家大宅,林思渡也如今日这般,身后跟着许多装备精良的丘八,用无比温柔的眼光看着他,他爹倒在血泊里,要他快跑。
那时不知是防备不严还是林思渡刻意放他一马,总之他跑了,后来在他对林家恨得发抖的每一个夜里,他都想——为什么不杀了我。
霍泓坐在轮椅里,掩面痛哭,眼泪滴落下来,像一小团铁水,灼伤他的心。
“为什么不杀了我?”
林思渡站在路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望向原处想了许久,方幽幽开口:“我是真心爱过你。”
霍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为了仇恨还是已逝去的爱。
林思渡抽完一支烟,继续无声地把他往山下推去。
周世襄醒来时,四周黑乎乎的,他的手脚都被麻绳捆得严严实实,这处密闭空间里,有一点细微的流水声,外间接连有细细窣窣的虫鸣传来,他开口一喊,四面都是回音,这让他能够确定,自己是被困在了山洞里。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点着火把向他走来确定情况,周世襄倒在地上,默不作声。待人走近,他才看清那两人均是先前扫荡杀手组织时的漏网之鱼,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是在复兴东路交手时被他砍伤手臂的杂种。
杂种身着一件无袖的汗衫,肩膀上那道长长地疤痕就露了出来,像条蜈蚣盘在他身上。周世襄看得作呕,将头撇向一边,杂种走近,用力朝他腿上一踹:“周长官,好久不见。”
“你好。”周世襄忍着痛对他回应。
杂种将火把拿到能够灼热他的距离停住手,仔细端详他的神情,似乎是看不出一点紧张和恐惧,便由衷对他感到佩服。
“周长官,十万大洋什么时候来救你?”
自从抓捕了杀手组织后,周世襄一直在暗中追查他们这些漏网之鱼的下落,可很奇怪,他们就如人间蒸发一般,无论如何没在沪城露出点马脚。周世襄听到他说十万大洋,就知道他身上的这桩买卖还不算完,今日过来也不一定是冲着自己,而是林鹤鸣。
周世襄扭动身体向旁边移去,杂种手里的火把也跟着移动,他努努嘴,无可奈何地望向一头卷毛的杂种:“离我远点儿!”
杂种心领神会地一笑,扬起手揪住周世襄的头发,迫使他望向自己:“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杂种的手向下用力一按,周世襄的后脑就狠狠磕在地上,痛得他眼冒金星,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得以恢复过来。
周世襄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缓解自己的疼痛,一双眼波澜不惊地望向杂种:“够了,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别打我。”他这人实在是怕疼,所以落入险境时愿意与所有人和平相处。
杂种倒是被他这反常的表达给吓得一怔,旋即又觉得他是怕死,所以不敢和自己硬碰硬。杂种拿起火把,在离开之际对周世襄狠狠踹了一脚,只听得咔得一声,周世襄的手肘像是骨折了,立时疼得他满头满脸的汗,却咬着牙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林鹤鸣这一下午,一直在四处寻找周世襄,连饭也没顾得上刨两口,张晓寒带着小队在山上一寸一寸扫,也是没找到半点蛛丝马迹。林思渡按照约定,将霍泓送回沪城,暂时在林鹤鸣为他置办的小别墅里住下,同时请木户重光替他联系日本医院有名的骨科医生帮霍鸿治疗腿疾。
在吃晚饭时,林思渡趁着林鹤鸣满心挂念着周世襄的时候,向他提起霍家寨的战后事宜,兄弟俩一致认为该斩草除根,于是乎霍家寨就此在山上化为一缕青烟,从此不复存在,而小崽子的性命,则被林思渡救下,一同送去沪城给霍泓作伴。
林鹤鸣吃完饭,见张晓寒一干人等实在时很累的模样,便不再忍心让他们随自己奔走,而是一个人带上手-枪和防护工具,沿着下午未走完的路,继续寻找周世襄的踪迹。
杂种虽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但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他惯于会捉迷藏,能把人藏在谁也找不见的地方,周世襄正是被他藏在了山泉背后的山洞里,而以林鹤鸣对此山的了解,自然是不会想到周世襄被藏在何处,所以他们需要一步一步的,把林鹤鸣引进圈套,一击致命。
林鹤鸣提着马灯,无头苍蝇一样地走在山林里,目之所极尽是黑乎乎地一片,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让他无论如何安心不起来。他对照着地图向前走了一阵,忽然在一根倒下的枯树枝上,看到一方手帕。
他走过去捡起方帕,拿在鼻子边闻了闻,又在灯下仔细端详上面的图案,最终确定这是周世襄的随身之物,常用来给他擦脏东西的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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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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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助的向四周张望,正是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见潺潺地流水声。
正当其时,不远处传来几个匆忙地脚步声,其间伴着喊叫:“少爷!你在哪儿!”
林鹤鸣听出这是张晓寒的声音,连忙举起马灯向他挥手:“我在这里!”
待张晓寒走近,他又听见一点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他向周围一望,一个重物忽然撞在他腿上,他脚下不稳,就势坐倒在地。原来那不知名的重物正是周世襄养的那条黑背,被张晓寒当作军犬用,带着人找到他,此刻正在黑暗里滴溜着眼睛望向林鹤鸣,把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一样。
林鹤鸣伸手抚上小石头的背,笑道:“你狗鼻子真灵啊!”
小石头亲亲热热地在他手背上一舔,林鹤鸣从兜里拿出手帕,放在它鼻子前闻了闻,从地上起来:“走吧,去找你爹。”
张晓寒在一边忍不住唏嘘,林鹤鸣对狗的期望,似乎比对他更多一些。林鹤鸣松开手里的绳子,小石头循着气味向前,三步一回头地跑,等林鹤鸣追上它。
林鹤鸣管不得张晓寒跟没跟上,总之算是看到了找周世襄的希望,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
一人一狗跑在前面,张晓寒体力不支,实在是跟不上,就此跟丢他们在山林里。小石头撒丫子跑,在一条小溪前停下脚步,四处嗅嗅,最终迷茫地立在原处。
林鹤鸣追到此地,心满意足地摸摸它的头,含笑道:“好孩子,你真棒。”然后沿着溪流往上游寻找,他不熟悉这山林,不好瞎跑,万一自己跑丢了,周世襄也没找到,那就太丢人了。
周世襄被杂种用小麻袋套着头,目不能视,只能靠一双耳朵感知周遭,加以身上疼得厉害,又不愿在那两个人面前丢脸,所以硬撑到听不见脚步和谈话声时,方从鼻腔里痛苦地哼出一声,继而喘出几口粗气,等到实在疼得受不了才叫出声。
小石头耳朵灵,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立刻停下,立在原地顿了一会儿,林鹤鸣见有希望,也屏住呼吸,兼竖起耳朵听响,却因那声音微弱,只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一人一狗在夜色里愣了许久,小石头方显出一点兴奋,穿过小溪往洞里寻去,最后对着倒在地上的周世襄又闻又舔,周世襄对此感到亲切,但骨折处疼得他带了一点哭腔:“儿子,你爸呢!”
小石头对着洞外猛叫两声,知道林鹤鸣一定来救他了,当初教小石头做一些搜救方面的工作的,正是林鹤鸣。
林鹤鸣听见狗吠,便加紧脚步往洞里冲,经过洞外那条浅浅的溪流,他才进入洞内,一直埋伏在不远处的杂种二人听见动静,立刻装备好身上的武器,准备给林鹤鸣来个措手不及。
周世襄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而不见狗叫,暗自在心里做下一个判断,他使劲抻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却不能成功,只能凭直觉对眼前唤道:“小林。”因为激动的缘故,他的声音带着点颤抖。
林鹤鸣一怔,当即应一声:“我在这里!”以让周世襄安心,他提步跑进去,借着手里昏暗的马灯在周世襄身旁蹲下,再是揭开套头的麻袋和缚住手脚的绳子,动作堪称一气呵成。
而当林鹤鸣想要将他从地上抱起时,才听见他哼哼唧唧地哭起来,委屈又痛苦。
林鹤鸣猜出他是受了伤,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一面对小石头吩咐:“好孩子,去叫人。”一面掏出帕子给他擦脸:“哪里疼?”
“手骨折了。”周世襄的情绪稳定下来,不再流泪,转而像个小孩一样吸鼻子。
林鹤鸣心里跟着犯疼,可同时犯起愁,这荒郊野外怎么给周世襄先治疗一下呢?他提起地上的马灯:“你等一下,我出去掰两根木棍。”他想先固定住周世襄受伤的手臂,再把他背下山,小石头再听话,终究不能说人话,谁知道那个林思渡会不会装聋作哑就在山下赖着不来救他们。
周世襄被林鹤鸣扶去靠在旁边的石头上,等缓过气来适应了四周的亮度,他立刻出声喊住林鹤鸣:“附近有人,你小心点儿。”
林鹤鸣听得笑起来——要不是有人,那是谁绑你来这里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暗自想着,不敢给周世襄看出自己在腹诽。从山洞里出去,小石头还站在溪边,精神集中地竖起耳朵不肯走,林鹤鸣上前去捏捏它又大又软的耳朵,低声道:“那你回去陪着你爹。”
“去吧去吧。”他又催一声。
小石头忽然对着远处吠叫一声,林鹤鸣瞎看一通,四周又都安静下来,他若无其事地在山洞前转了几圈,最后钻进林子里假意找了一阵树枝,就此躲在暗处观察,看会不会有人进洞里去找周世襄麻烦。
小石头摇头摆尾地回到山洞,杂种和同伙见林鹤鸣久久不回,疑心他是嫌弃周世襄累赘,偷偷摸摸跑下山搬救兵了,于是按耐不住要先处置周世襄。
两人摸着黑,大摇大摆走进山洞,周世襄背靠着石头挪了挪,将手里的烟按在地上碾熄,一记眼刀向他们钉去:“又来了?”
“专程来给你个痛快。”杂种一咧嘴,在黑暗里亮出一口白牙。
周世襄摇摇晃晃地站起,冷笑一声:“那我就陪你过几招。”
杂种向前走两步,小石头站在周世襄面前,大声叫起来,杂种和同伙没有搞到枪,所以不能快速杀人,而只能用近身搏斗的方式去战斗。将刀从兜里掏出来,杂种对着小石头呲牙咧嘴:“滚开!”
周世襄感到好笑,强压住心里的怒气,打起哈哈:“你先生怎么回事,说起来还是沪城杀出字号的杀手,怎么跟个畜牲过不去?”
“周长官也不用这样说自己吧。”杂种呛声。
周世襄先是愣住,随后哈哈地笑起来:“无妨无妨,我说谁我心里清楚。”时间已晚,周世襄靠坐着很快恢复如常,除了左手肘骨折以外,他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力量。
一想到林鹤鸣在外面,他就如回光返照一般,精神饱满,头脑清晰。
杂种望着他受伤的手一笑:“周长官果然是艺高人胆大,知道我的来头,竟敢负伤与我切磋,在下佩服。”
杂种佩服完他,并没有放下武器或者给他武器,让他与自己公平决斗的觉悟,而是想着要是能够趁机打败这个在林督理手下风头无两的周长官,那么他下半辈子就不必再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了。
周世襄自坐起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枪不见了,为了知道是否是被杂种缴了械,他踉跄着站起身,打量他二人一番,方开口问:“我的枪呢?”
“没有!”旁边人应声。
杂种忽地怒了,一手肘撞到那人肚皮上,也不说话,任由他疼得叫喊,疼出满头冷汗。
周世襄算放了心,既然大家都没有武器,论单打独斗我可就不一定输给你了。他信心百倍地站在原处,面塞铁板地等着对方出招。
只听得一声犬吠,小石头已冲上前去咬住杂种的裤管,惊得他狂甩小腿,但小石头就像生在他身上一样,无论如何甩不开。
他的同伙是头一遭见这么大只的狼狗,心里怕得把它当狼,见杂种被咬住裤子,也不敢上手去打,而是意意思思地站在一边对着空气挥动匕首。
杂种手起,从袖子里倒出匕首。林鹤鸣点着树枝做的火把从外面进来,风一吹,树林里响起哗啦啦的响声,像是有大部队靠近,让杂种和同伙心里都莫名紧张起来。周世襄唯恐小石头被刺伤,拖着伤手上前去,意在给杂种二人来个里外夹击,在开打之际,还不忘先把小石头唤去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