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现在忙着呢,已经很久没回岳城了。”温信阳道,“等新首都的搬迁工作完成,他就要带着娘离开这里了。如今娘应该就在池家,去池家见她正好。”
池云非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事:“什么?要走?那我们呢?”
“我们当然是待在岳城。”温信阳好笑,“明日一早我就得去西南军区销假,军区总部就在岳城。你还想去哪儿?”
“……”池云非挠了挠脑袋,有些不确定,“我不用跟着司令他们走吗?我得照顾他们吧?”
“我就不需要人照顾吗?”温信阳刮了他的鼻尖一下,“这才刚回来,就急着离我而去了?炀炀呢?你也要带走?剩我一个孤家寡人……”
他想起什么,噢了一声:“子清也在呢,你想留下我和她二人朝夕相处?”
池云非大惊,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不行!”
温信阳吻了吻他的手心,眼带笑意,一挑眉示意——这不就得了?
负责接人的司机忍不住频频往后视镜里看,见池云非不好意思地看过来,忙摆正了视线,笑道:“将军和宝爷感情可真好。”
池云非手指搔了搔脸,蓦然回神:“你叫我什么?”
“宝爷啊。”司机道,“大家都这么叫,我……叫得不对?”
“啊?不是……”池云非有点茫然,心说:我还没及冠呢,这称呼外人是如何知道的?
温信阳显然也很意外,便替他问道:“大家都这么叫?大家是谁?”
“大家就是……所有人。”司机不解道,“都说半年前封城那件事,宝爷隐姓埋名,佯作‘天宝’,将那姓郑的耍得团团转,最后虽然遇险却是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彻底改变了南北的僵持局势,立了头功。”
司机说起这事就两眼放光,显然佩服得很:“这三省十一城都传遍了!宝爷力擒贼子,以命换命把将军您救了出来,啧啧……谁能想到呢?宝爷平时在岳城豪横,出了岳城,那也一样的豪横!把那贼子横进了土里!哈哈哈哈,下辈子那姓郑的见了您都得绕道走!”
池云非:“……”
池云非听得一愣一愣的,若不曾亲身参与其中,他都快要信了。
那司机还在喋喋不休:“宝爷,我们实在是佩服您,以后有事您尽管吩咐,兄弟们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池云非:“……”
温信阳有些担心池云非突然听到半年前的事会不舒服。虽然在疗养院的治疗效果很不错,但医生后来也说过,这种心理疾病可能某一日突然就大好了,也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虽平日看起来同常人无异,但人心是复杂多变的,亲近的人还得多加留意。
但也绝不可对病人施以太大的压力,顺其自然便好。
好在池云非并无什么不适,愣了一会儿后便有些啼笑皆非。
他好奇道:“大哥你客气了。大家还说我什么?”
司机被宝爷叫了一声“大哥”,顿时只觉精神抖擞,血液直往头顶冲,热情道:“那可多了!金福班还要改编关于您智斗贼子的故事呢!外头的话本也多得很,还有您和将军之间生死与共的感情,真是羡煞了无数小姑娘。”
“哦?”池云非笑出声,“我和将军的故事?都是怎么说的?”
“这……”司机不好意思道,“我没看啊。我只看过您在封城的英勇事迹。哎呀,那可真是……我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台词都会背了。”
池云非:“……”哇,还有台词。
温信阳无奈打断,担心提起太多以前的事对池云非不好:“行了,就想听别人夸你,嗯?”
“不可以吗?”池云非哼唧道,“小爷……啊不,宝爷我,值得被夸上十年!”
“是是。”温信阳凑过去,在他耳边道,“咱们回家我慢慢夸给你听。听一辈子,嗯?”
池云非脸腾地红了,心头小鹿乱撞,曾几何时这茉莉花一般纯洁的将军,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似没有多余的感情,现在可好,情话顺手拈来,还不带重复的。
池云非揉了揉耳朵,抿着唇偷笑,那司机不敢多话了,将人送至池家门前,下车开门行礼。
池云非将睡了一路的炀炀抱出来,抬头时司机目光落到池云非的左脸上,目光肃然起敬:“能见您一面是我的荣幸!我叫……”
温信阳挡在媳妇儿前头,翻脸比翻书还快,冷着脸道:“好了,回去吧。”
“可是……”那司机还探头想看池云非,“将军,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抢来这司机的活,您就让我多说几句吧!宝爷,您记着我,我叫……”
温信阳心说:记着你?记着你做什么?
他一声低喝:“稍息——!”
那人立刻负手站好,分开腿目不斜视,面容严肃。
温信阳又喝道:“立正——!向右转——!回去!”
“是!”
军令如山,一个指令一个动作,那司机恋恋不舍地走了。温信阳松了下领带,想起来池云非当时就因为自己一身军装才一见钟情,顿时瞄了媳妇儿一眼。
他正打算拐着弯儿地问问池云非,方才那人穿军装看起来如何,就见池家石阶上奔下几人来。
“我儿!”
“云非!”
“少爷!”
池老爷和池太太已等了许久,池太太冲在前头,竟是比丈夫跑得还要快,老管家拄着拐杖追在后头,仿佛一下年轻了好几岁。
池云非眼眶一酸,被亲娘整个抱进怀里,仿佛他还是那个未曾离家,不谙世事的少年人,只用在娘亲怀里撒娇,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可时间如此无情,当初的半大少年已变得成熟稳重,经历变故,已能反过来安慰亲人了。
“我儿啊……我的云非……”池太太哭得泣不成声,手都不敢往孩子脸上碰,生怕他还疼着。
“娘,我没事了。”池云非眼神柔软,不知不觉个头竟是比娘亲还高出不少,伸手搂着对方拍了拍,越过肩膀,看见了正大步走来的父亲。
“爹。”他哑着嗓子,低低叫了一声,又看向老管家。
池老爷眼眶发红,不发一言,老管家则看着他的脸心疼不已。十几年来在池云非印象里总是在生气的父亲,此时眼里却显出欣慰和自豪,伸手将儿子和妻子一起搂在怀中,用力抱了抱。
“回来就好。”男人声音低沉,透着些微颤抖。
池云非闭上眼,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终于归了位,落在了家人身边,生出无边安心。
池云茂带着妻儿跟在后头,他不似爹娘情绪失控忘了旁边还有人,主动招呼道:“信阳,腿好了?”
“好了。”温信阳牵着炀炀点头,“托福。”
“好了就好。”池云茂拉过温信阳像自家兄弟般抱了抱,又蹲下身招呼炀炀:“炀炀,还记得我吗?”
“记得,池舅舅!”温念炀揉了揉眼睛,打哈欠道,“我带了好多糖,分给妹妹吧!”
他嘴里的妹妹,指得是池云茂的小女儿,小宝宝还在襁褓里,睁着圆溜溜的大眼茫然地瞧着这一大家子。
池云茂简直哭笑不得:“炀炀好乖。”说着忍不住笑出声,冲温信阳道,“咱们这辈分实在太乱了,他管云非叫哥,又管我叫舅……”
温信阳也是哭笑不得,揉了揉小孩儿的头,又从兜里拿出准备好的红包,递给池云茂:“给孩子的,若不是因为这事,早该见面了……”
池云茂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来递给妻子,道:“走吧,进屋说话。”
那头炀炀已将兜里的糖都掏出来,还从随身的口袋里翻出不少从日本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一股脑往池云茂的妻子怀里塞,又垫脚去看小妹妹长什么模样。
他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呢。
“信阳。”池老爷总算控制住情绪,“你们一路辛苦了,快,进屋说话。”
池太太也道:“这一路还好吗?”
几人边聊边进了屋,老管家扶着自家二少爷,像幼时般哄他道:“我看这伤也没什么大碍,少爷莫怕,我认识不少神医,改日让他们都来看看。”
池云非的疤痕已变软了不少,不似最初那般坚硬可怕了,旁边的皮肤颜色也好了许多,但乍一眼看见还是会令人触目惊心。
池云非倒逐渐习惯了,拍拍管家的手:“没事,这是勋章。”
老管家嘴唇抖了抖,抬袖揉了下眼:“少爷、少爷真厉害,是我池家的骄傲啊。祖宗保佑,让你们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一行人先去了祠堂上香,感谢祖宗庇护。
温信阳道:“我娘不在?”
“在。”池太太擦了擦腮边的泪痕,不好意思道,“她说你们应该快到了,就去厨房看汤,这不前脚刚走后脚你们就到了……”
正说着,那头收到消息的温太太匆忙寻了过来,平日矜持稳重的女人,此时却跑出一身大汗,发钗都歪了,一眼看见温信阳,猛地扑了过来。
“深儿——!”她一声高呼,眼泪刷然而下,同先前的池太太是一个模样。温信阳比她高大不少,几乎是将娘亲拥在了怀里,炀炀也大喊道,“奶奶!”
“哎!”温太太忙低头抱起炀炀,狠狠在脸上亲了几下,“我的宝贝儿哟!可想死奶奶了!”
温太太抱着炀炀又去拉儿子,恨不能长出八只手:“你的腿伤如何了?快让我看看!”
“没事了。”温信阳道,“娘放心,真的没事了。”
温太太心疼不已,被温信阳搀着,炀炀帮她擦了擦眼泪:“奶奶不哭!”
池云非也过来道:“娘。”
“好孩子!”温太太牵住池云非的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多亏了你……”
“别这么说,我、我受之有愧。”池云非低头,“若不是我擅自离家……”
“这事没有谁对谁错。”温太太安抚他,“不提这个,以后都不提了。咱们一家还能重聚,已是老天眷顾了。”
池云非点点头,池老爷心情大好,道:“去餐厅准备上菜!今日阖家团聚,不醉不归!”
……
回岳城的日子忙碌且幸福,池云非简直成了个大忙人。
要去箫棠和余大头开的酒楼“巡视”,要去和白煌唠嗑,还被邀请去听了金福班的新戏。
炀炀也很忙,要去池家陪小妹妹玩,要去金福班探望茉莉。
两孩子好不容易重聚,有说不完的话,封影和熊烈也常来温府吃饭,林子清规矩地待在后院,将家里的琐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除了一点。
以前池云非上街,身后跟着纨绔子弟们,走路横着走,百姓一见他便要防着,怕他又惹出祸事来。
如今出门,人人都主动同他打招呼,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英雄。
“宝爷!”
“哟,宝爷出门啊?去遛弯儿?”
“宝爷吃了吗?”
“宝爷!小少爷!这是要去哪儿啊?”
宝爷的名号彻底传开了,池老爷也不是个拘泥的人,干脆提前给池云非行了冠礼,于是池少爷“走马上任”正式成了宝爷——又仿佛是祭奠了一段逝去的岁月,破茧重生。
温信阳也正式上任,换了军衔,成了年轻的司令。公务堆积太多,他忙乱了许久才终于消停。
入冬时,温司令带着温太太搬家,去了新搬迁的首都,偌大的温府突然就空了下来。不久后,温信阳便同池云非搬进了静岚院,正式成为了“一家之主”。
池云非在家里闲不住,虽为人成熟不少,却仍毫无“主母”的规矩样子。他投资了箫棠和余大头的酒楼,又投资了白煌的金福班,还跟着自家大哥的生意混了点股份,又筹谋开办了一家格斗馆。
他白日偶尔去军营练射击、骑马,大部分时间则在格斗馆里摔来打去,功夫有没有长进不知道,肌肉倒是练出来不少。
至深冬某日,天气有些阴,他从格斗馆出来准备步行回家。不知是晚熟还是什么,他近日个头长高了一截,穿着绛紫色的长褂,衣襟处缝着灰兔毛,拢着衣袖走到当初“出嫁”时经过的泡桐树下,仰脸怔怔看着。
正发呆时,身后传来马蹄声,黑枭的声音他已十分熟悉了,不用回头便勾起了嘴角。
“吁!”马上的男人穿着铁灰军装,系着玄色披风,戴着军帽,一手拿着马鞭。正如那日来迎亲般。
他翻身下马从背后将媳妇儿一把抱起,放在了马背上。
“大冷天的,撒什么癔症呢?小心着凉。”温信阳声音带笑,透着宠溺,从马下抬头看人,戴着白手套的手扶在马鞍上。
那一瞬,仿佛时光倒流:泡桐树上挂满了迎亲的红绸,长街上队伍拉得老长,四下锣鼓喧天,枪声足足108响,小孩子跟在队伍后头捡喜糖和喜钱。
他骑在马上,低头看向温将军,对方站在马下,抬手是个邀请的姿势,没有表情的脸却和如今带着笑意的脸逐渐重合,最终变成了一个人。
“当日你就是在这里接我下马。”池云非笑起来,眼里带着光,“那时候我还在想,这人都有儿子了,万一不喜欢男人怎么办?得想点办法让他喜欢上我。”
却哪知后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甚至差点天人永隔。
“恭喜你成功了。”温信阳牵着他的手,绅士地吻了下手背,“宝爷就是宝爷,没有您做不到的事。”
他学着外头人的语气恭维媳妇儿,随后笑起来:“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