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大多数人还沉在梦中没有醒来。季星眠独自站在院中,身影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单薄。他面前摆着一盆水,从封无昼的角度看过去,能隐约看到一点水面上映出的倒影。
脸色煞白透着不正常的红晕,被水洗过的眼睫湿漉漉的,沾着一点水珠,鬓发紧紧贴在额边,有水珠顺着下颌没入脖颈,洇湿素白的里衣。
季星眠就那样默不作声地盯着水中的倒影,猛地低头,掬起一捧水狠狠扑在脸上。那水像是刚从井中打出来的,他手指通红,却像是觉不出难受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封无昼心底生出一丝后悔,不想看他继续下去,摆摆尾巴,控制着在房间里弄出了一点动静。
做完这些,它快速飞回去,几乎是下一瞬,房门便被从外推开。
“无昼。”季星眠进屋,第一眼看到桌边散落的灵果和半个身子栽在碗里的小黑龙。他松了口气,上前把它抱出来,“你醒了?是不是饿了?”
被它碰到的小黑龙身体颤了颤,猛地将自己蜷起来缩成一团。
“对不起。”季星眠连忙松开手,互相放在一起把手指搓热才小心翼翼地去抱它,“现在可以了吗?”
看到小黑龙不再抗拒,乖顺地缠上他的手指。季星眠这才松了口气,起身换好衣服,带着它去吃东西。
一人一龙刚收拾好,秦黎也恰好过来,“阿涟。”
“咦,你什么时候养了灵宠?”秦黎看到他手边的小黑龙,好奇问道。
“不是灵宠。”季星眠停顿片刻,跟秦黎解释了一下小黑龙的来历,但隐瞒了部分,只告诉他是自己在地宫里捡到的,好像和国师有什么渊源。
按照封途的说法,温琼算是无昼的干娘,延伸一下,国师也算是它的舅舅。想来前世国师初时之所以会收无昼为徒,应该也是有这一层原因在里面的吧。
只可惜后来……
“这样啊……”
秦黎的声音将沉入思绪的季星眠拉回,“我那边有几颗妖族用的化形丹,要不要送一颗给你过来?”
第14章
如果是在昨晚的梦之前听到这句话,季星眠或许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但想到昨晚那个梦,他难免生出了片刻迟疑,下意识看向小黑龙的方向。
它似乎并未注意二人在谈论什么,只自顾自地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如果再见到无昼化形的样子……季星眠抿了抿唇,他担心自己当真像梦里那般对无昼生出那种心思,他不能够,也不可以。他怕那件事情真的发生,更怕无昼知道他的心思之后对他产生厌恶。
还是暂时不要了……
季星眠手指缩进袖中,轻轻摇了摇头,“不用。”
秦黎问,“怎么?”
“我想等换到天阶的化形丹再给它用。”季星眠怕被他看出端倪,连忙扯了个借口。
妖族通常要修到金丹期后才能控制身形化为人身,而在那之前,也可以借助化形丹这样的外力来提前化形,只是过程会比较痛苦。
毕竟是越过阶段提前洗经伐髓,承担些苦痛也是应该的。化形丹的品阶越高,相应的就越能降低这个过程带来的痛苦。
而天阶的化形丹,是只有东洲妖族皇室才有资格掌管的东西,非一般人所能拿到。
“你还挺疼它的。”秦黎笑着说了一句,又道:“正巧这次大朝会东洲皇室那边也会有人过来,到时我想办法帮你问问。”
季星眠心底浮上一个名字,下意识问,“凤凌轩?”
“嗯?”秦黎的表情有些意外,“你认识他?”
“不认识。”季星眠一句话囫囵带过,“只是路上听人讨论过他。”
秦黎“噗”地笑出来,“也对,他那个作风,是很惹人注目。”
他们所提到的凤凌轩是东洲妖族的一位皇子,据传是其中天赋最高的一个,只是他身上却有一半的人族血统,是以即便他天赋极高,妖族内部看好他的人也没有几个。
但在季星眠前世里,最后却是这位不被看好的混血登上了帝位。
二人也曾经有过几次短暂的会面,但那时秦黎和无昼已经离世,季星眠在国师的授意下接任皇位,对什么人都提不起兴趣,是以并没有和他有什么过深的交往,只隐约记得对方是个作风非常奇怪的人。
外界盛传凤凌轩有一把能够随心意变幻的扇子,高兴时,那扇面呈现出的便会是他的自画像,不高兴时,那扇面便会自动换成墨意浓重的山水。
不过季星眠觉得这传言多半是假的,为君者哪有轻易让他人看出自己心思的道理。
妖族多崇尚自身力量,成年后大都会选择身体蜕化的一部分来炼制法器。旁的妖族大都会炼制一些趁手的兵器或是法器,凤凌轩却不。
他用自己幼年时褪下的稚羽炼制了一架华贵至极的銮车,每次公开出行都会乘坐它出现在众人面前,异兽开道,鲛纱作饰,美人作陪。若他当时心情不错,还会命人沿途撒下花瓣金银,引得无数人追随。
还有传言说他若是在出巡时碰上看得顺眼的人,兴致来了还会送给对方自己的羽毛。
这条传言倒是真的,季星眠前世就被送过,只是他并没有接。那时凤凌轩在他这里就等于是脑子有病的代名词,二话没说就把那羽毛给人退回去了。
有人喜他真性情,也有人厌他作风浮夸。但世间众人,又有谁能讨得所有人的喜欢?
算算时间,现在的凤凌轩似乎也才刚刚成年,前世那些习惯,应当还没养成吧。
季星眠想着,问秦黎道:“皇兄为什么让他过来?”
秦黎道:“他有一半的人族血脉,自然是有资格参加大朝会,既然他自己想来,我又何必非要拒绝。”
季星眠神情微讶,“他自己想来的?那他知不知道这次大朝会的负责人是……”
“他知道。”秦黎道:“我先前便问过他了,他很明确地回答了我。”
季星眠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他也曾听说过凤凌轩的和那人的纠葛是自这次大朝会开始的,他一直以为那两人是意外碰上,却没吗到居然是凤凌轩自己上赶着凑过来。
想到前世那两人间理不断扯还乱的复杂纠葛,季星眠也觉得,凤凌轩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不过人活着,总是会有办法的。有一个人能活着让你爱,让你恨,总比漫长时光毫无依求的好。
用过早膳,秦黎还有事要忙,没再多留。一直到傍晚,羲和才来敲响了季星眠的房门,说是望舒有信传来。
季星眠将信打开,发现上面说的竟然是国师已经闭关一事,算了算时间,几乎是他们前脚刚离开飞雪峰,后脚国师便开始闭关,而且看望舒的回信,似乎他短时间内还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望舒此番来信,便是询问季星眠的下一步指示,是继续留在飞雪峰等国师,还是先过来跟他们汇合。
权衡一番,季星眠决定道:“让他先回来吧。”
左右无昼现在已经在他身边了,有没有师兄弟那一层的关系,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
离大朝会的时间越近,皇都内聚集的各方修士也就越多。到了最后那几日,街道上已经随处可见身佩刀剑或怀有灵光的修者。
而在那群修者之中,也多了几个寻常时节不会轻易看到的妖族修士。
大朝会是北望十年一度的盛典,由皇室负责举办。原是皇室内部的天祭,后来便渐渐发展成了年轻修士的盛会。大朝会上限定年龄不过五十岁的青年弟子参加。通俗点说就是给各方的年轻弟子们一个切磋交流的机会。
运气好的话,在大朝会上被哪方前辈看上,收为亲传弟子也说不定。但不管有没有被收为亲传弟子,最终比试的前十名都可以获得进入天澜境的机会。
天澜境是由皇室掌控的天级秘境,其中奇珍异宝,仙道传承数不胜数。据传就连曾经重创魔主的开国皇帝用的龙渊剑,也被皇室负责收藏在里面。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但凡有那么点追求的仙道修者都不会想错过的盛典。
但这跟妖族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些妖族会出现在这里,大抵都是奔着凤凌轩来的。
到了凤凌轩上报的进城之日,主街两旁更是挤满了人,不少人都好奇这位传言继承了上代人族第一美人无双姿容的凤族皇子究竟是个何般模样。
第15章
碍着先前扯过的借口,季星眠不得不装出一副对凤凌轩进城之事很在意的样子。
是以在群众们在主街翘首以盼的同时,他也带着小黑龙以及羲和二人进了一处远离主街的茶楼,这里视野开阔,以修者的目力,不难看到主街上的情况。
他们出门前改了装束,在季小的掩护下避开人群上到了顶层的包间。
季小便是当日在季王府后门和季星眠有过短暂冲突的圆脑袋,证实季星眠的身份后,他对季星眠的态度大改,变得十分热情,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地给他们介绍皇都的地情。
只是季星眠听的兴致缺缺,反倒是羲和很喜欢,不断让他多说一点。
茶楼消费很高,布置却不是那种精致的奢靡风气,而是另一种典雅大气。
季星眠点了几份茶点,一门心思地喂小黑龙吃东西,耳边不时传来羲和和季小二人的惊呼。
“哎哎哎人群动了,是不是要进来了。”季小道。
“真的?哪呢哪呢?”羲和:“我去,这也太闪了吧,他在里面真的不会闪到自己吗?”
季星眠投喂的动作一顿,抬手挡在眼前,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他坐的位置靠窗,阳光在主街的金羽銮车上折射,恰到好处地照了过来。
连他这么远的地方都能受到影响,更别说紧靠主街的人群了。
众人口中惊呼,脚下本能地向后退开,动作一致地捂住了眼,等适应了点,才又小心翼翼地睁开。
只见一架金羽銮车从城门处缓缓驶来,金红色的翅羽点缀其上,鲛纱自车顶垂落,随风缓缓拂动,隐隐约约地透出其后一个靠坐在美人榻上的身影。
先不说他到底长得如何,至少架势上是已经做足了。只这出场方式,便已经够得上他那一个修真界第一美人继承人的名头了。不少人已经架出了画板,在上面飞速描绘,以期能将这副景象留存一二。
只要他真容不太过泯于众人,一般都不会落下这个名头。但考虑到妖族在容貌上具备的天生优势,想来这个可能也不会太大。
人群中显然也有人考虑到了这点,嗤笑道:“沽名钓誉,哗众取宠罢了。”
这句话引了不少人出声附和,当年修真界第一美人原是与人族一修士有先辈定下的婚约在身,随后却是在历练中与改换身份在人间游历的妖帝暗生情愫,选择背弃婚约。
而那名被退婚的人修当年又恰好家中遭逢大难,直到数年后,才又重新展露锋芒现于人前。
人族天生拥有好胜心,更是容易对他们所认定的弱者心生同情,他们想起当年,自然不会喜欢那位修真界第一美人,连带着也不会对凤凌轩有多少好感。
多年过去,妖帝后宫美人一日多过一日,昔日佳偶已成怨侣。那名被退婚的人修却扶摇直上,一跃成为亚圣剑尊,不可谓不是造化弄人。
也不知夜深人静之时,昔日的第一美人想起当年,又是否会生出几丝悔意。
銮车中的凤凌轩斟了一杯酒,唇边勾起一丝玩味的笑,那个女人,她才不会懂得后悔名为何物。
人群中的窃语隔着纱帐毫无阻碍地穿进他耳中,陪坐的美人已经煞白了脸色,凤凌轩却听得饶有兴致,兴起时甚至还会随着那些人刻薄的言辞时而点头,时而撇嘴。
“这个不错,该赏。”
“一听就是编的,也太假了。”
还未听至中途,凤凌轩的神色已经转成了兴致缺缺,歪在榻中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这些人,也太过没新意了。”
说来说去都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能不能讲点新的。凤凌轩正无聊着,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神识从他身上扫了过去,那神识的主人毫无眷恋,仿佛只是例行巡视一般,在他身上毫无停留地落了一下便过去了。
这可大大吸引了他的注意,别看这銮车一副虚有其表的样子,上面的防护阵法却是他亲手所刻,能够有效防止他人神识的窥探。
没看外面那些人围了半天,还只是能看到他想让人看到的那点虚影吗。能破开他的防护阵过来,修为至少也要与他相当。
凤凌轩登时就来了兴致,拍案飞身掠了出去。
陪侍在銮车内的美人吓得面无血色,“殿下。”
“慌什么。”凤凌轩头也不回,声音在灵力的作用下远远传进她们耳中,“你们先进宫便是,我随后就来。”
众人只听一阵风声,抬头便见一个红衣身影从鲛纱后破风而出,他们只来得及匆匆瞥了那人一眼,对方便乍然消失在原地。
先前还蛙声不断的主街瞬间哑火,再没人敢继续先前的话题。
唯有那些支着画板的人精神一振,抬笔就要往画纸上继续,悬了半天却依然没有落下来。到了最后,竟是直接上手把自己画了一半的画作给撕了,“天人之姿,如何能够入画。”
论上一次发生此番情景时,似乎还是国师入京的时候。当时的人群便已经惊为天人,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却没想不过十年,这番情景便又一次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