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寒轻声问道:“小烟怎么了?”
叶端端冷哼一声。
谢尘烟似是有些怕她,向沈梦寒那边缩了一缩。
沈梦寒令人取了酒来,轻声道:“端端姐明日就走了,今日我陪你不醉不归。”
叶端端谷中有事,本是想送了沈梦寒离开,如今却不得不提前回关东。
她一嗤道:“算了罢你。”
“将他酒倒了。”她转头又向息旋道:“那药伤了肺腑,他至少这一年内都不能饮酒。”
谢尘烟抬起头来,声音有些不稳道:“伤了肺腑是……”
沈梦寒按着他头,不许他再开口。
轻声道:“小孩子家家的,吃你的饭。”
谢尘烟沮丧道:“噢。”
伤了肺腑,是被他震伤的,可是沈梦寒不叫他讲。
沈梦寒又道:“那药,端端姐再给我一颗可好?”
叶端端冷道:“你现在的身子,再用一次那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了。”
谢尘烟想到那一瓶被他全喂尽了的药丸,倏地转头去看沈梦寒。
沈梦寒亦不强求,不以为意道:“嗯。”
叶端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阿寒,别再受伤了。”
谢尘烟信誓旦旦道:“不会让他再受伤。”
叶端端睇他一眼,冷声道:“还望谢公子言而有信。”
谢尘烟不假思索道:“当然。”
沈梦寒轻轻拍拍他的头。
叶端端连夜走了,沈梦寒和息旋出来送她,叶端端道:“他如今的照月剑已经到了第五重,我劝你还是尽早废了他武功为好,若是到了第九重,息旋和影子也压制不住他。”
沈梦寒不以为意道:“没有那么快。”
叶端端斜觑他一眼道:“谢柔剑法大成,不过是在纪朝身亡后一年而已。”
息旋道:“叶谷主放心,有我在,不会令他伤了公子。”
叶端端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也不劝劝你们公子。”
息旋轻声道:“叶谷主,罪不及子女,小谢的确没有那么不堪。”
叶端端又道:“他经脉如今看似正常,但不可掉以轻心,你道他已经不记得你们初见之时,这便是他走火入魔的前兆,阮纱对他的情况更为了解,待我见过了阮纱,再做定夺。”
她深深地望了沈梦寒一眼:“阿寒,待到谢尘烟变成谢柔那个样子,再想去废他武功不易,想令他恢复神志更不易。”
沈梦寒默然片刻,方才哑声道:“是,我记下了。”
晚上谢尘烟执意又与沈梦寒睡到一间房内,沈梦寒替他换了药,将他的手臂小心包好。
谢尘烟诉苦道:“端端姐姐不喜欢我。”
沈梦寒温声道:“人活在这世上,本来就不会人人都喜欢你。”
谢尘烟头枕在他腿上道:“息旋和周先生从前也不喜欢我。”
沈梦寒笑道:“那现在呢?”
谢尘烟炫耀道:“我觉得他们现在很喜欢我!”
沈梦寒垂眼去看他,见他一脸活脱脱的恃宠而骄。
不觉也微微笑道:“是。”
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世,谁又能不喜欢这样的谢尘烟呢。
谢尘烟枕在他腿上,抬眼只能见他衣襟微散,露出冷白伶仃的一截锁骨。
他伸手去整他的衣襟,不料沈梦寒也微微一动,谢尘烟的手指便按上了他的胸口。
他虽然瘦弱,近半年的将养下,胸口又附上了一层薄薄的肌肉,手下触感滑腻,宛如冷玉,仿佛一不小心,便被他粗暴的划伤。
谢尘烟一时间口干舌燥,似乎他枕着的腿上都升腾起热意来,谢尘烟猛然弹坐起来。
急急替他束好衣带,口不择言道:“着凉了怎么办?”
沈梦寒笑出了声:“春日了。”
更何况明远楼中到处拢着火盘熏笼,到处一片暖融融的春意。
沈梦寒倒了一杯茶给他,谢尘烟急吼吼地喝尽了,方才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回家。
沈梦寒一怔,不动声色重复道:“回家?”
他自己在心里,都不能将隐阁视之为家。
“你叫我来杀杨进,我杀了。”谢尘烟抬眼望他,一脸疑惑道:“不回家么?”
沈梦寒微微动容,抚了抚他的发顶,轻声道:“你不是想去北纪城么?”
谢尘烟强调道:“是同你一起去北纪城。”
沈梦寒道:“那便去罢。”
谢尘烟细思了一思,扣着他骨节清瘦的手指捂在手中,小心问道:“你现在去北纪城,是不是比较危险?”
阿戊他们日日在他耳边念,他也知道了杨进在北昭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北纪城又是北昭都城,他有些拿不准。
沈梦寒淡声道:“去罢。”
如无意外,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踏上北昭的土地,他还记得答应过谢尘烟的话,此次不去,以后再没机会兑现了。
谢尘烟觑他神色,小声嘀咕道:“北纪城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口不对心的太过明显了。
沈梦寒仔细想想道:“还是有不少好看的。”
沈梦寒自认情绪一向收敛的很好,只要是他不想,哪怕是常年带在身边的人,缪知广他们都未必能时时体察到他的情绪。
也不知道谢尘烟到底有什么本事,其他事上明明都反应迟钝,独独看人不走常途。
或许有时候人不那么聪明,心眼反而敏锐澄净。
既然是陪谢尘烟去北纪城,就要高高兴兴地带他去。
沈梦寒抽回手指道:“上巳虽已过了,但北纪城游春的地方还不少,城南外景阳原上,有一片桃林,如今正是时节。”
谢尘烟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向往。
他曾去过的地方太少了,自幼所见,除了大漠便是大漠。
沈梦寒道:“天气好的时候,景阳原上能望见整个北纪城。”
他见谢尘烟好奇,便搜刮着脑中的印象细细给他讲:“北纪城是北昭立国后在河洛平原上建立的新都城,一切都按昭明帝的意思规划建立的,整座城池仿旧时长安,星罗棋布,十分规整。”
谢尘烟期待地看着他:“有什么好吃的么?”
沈梦寒慢慢道:“羊肉烩面也不错。有些铺子会加些当归、党参之类,应是你喜欢的。”
谢尘烟喜欢吃甜的,也喜欢吃苦的,口味颇为奇异。
他回想起这些细节来,点点滴滴,似乎从前冷厉的岁月也被时光冲刷磨砺,棱角被磨平。尖锐的痛苦,鲜血淋漓的伤口也逐渐平静、愈合、结痂。最后被洪荒的巨手抚过,连伤痕都看不分明。
并没有他当时设身处地时的惊心动魄与不知所措。
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想去见一见那个与他同样倒错了命运的人。
谢尘烟还在问:“那其他季节呢?夏日热么?冬日冷么?”
“冬日里雪很细,风很厉,吹到脸上生疼。”沈梦寒道:“马蹄一过,扬起一地泥浆。”
他淡淡地重复着他对北纪城的印象,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仿佛都遥远了。
“夏日里太阳很烈,沙石路又热又烫。”他缓声道:“明晃晃的太阳一照,整座城池宛如赤地。”
谢尘烟伸手摩挲着他细瘦颀长的手指,他指尖按在茶盏上,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着青色。
谢尘烟低声道:“你不喜欢北纪城。”
沈梦寒一怔。
谢尘烟一针见血道:“你口中的北纪城,很不好。”
“是。”沈梦寒承认道。
他心里有些永远讲不出口的情绪,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曾想过要踏平北纪城,放一把火将所有的宫室、坊巷都烧光,将这座本就不必建立的城池在中土的大地上夷平,抹掉擦去,不留一丝痕迹。
他如今不会再这样想了,可是那些情绪已然刻到他的骨血里,永远无法消弭。
往事会在人心上镌刻下烙印,会彻彻底底地改变一个人。
他眼中翻滚着不知名的情绪,谢尘烟靠近了些,揽着他的腰身,低声道:“我们不去北纪城了。”
少年嗓音一向清冽,如今抵在他身上,却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暗哑。
沈梦寒清冷的手指抚着他温热的脖颈,语气虽轻,却又不容置疑道:“去。”
他身上有那么一种特殊的气质,让谢尘烟想臣服,不敢忤逆。
谢尘烟有些后悔提议去昭都了,虽说枕漱告诉他草原只是武林盟圈禁他的地方,可是他在那里长大,想起来还是有很多开心的事情,却未料到沈梦寒会这样不喜欢他自幼长大的昭都。
他在昭都过的日子,一定比他被圈禁的日子过得还要不好。
他暗暗道,都说他倔强,其实沈梦寒比他更倔强。
他决定了的事,哪怕伤人伤己,都是一定要去做到的。
第二十一章 十年旧梦
沈梦寒在冉紫云那里借了心字带来北昭,除去糕点做的好,还因她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妙笔勾勒,巧手顾盼,沈梦寒在她手下便变了模样。
谢尘烟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大了嘴巴。
太过清冷的眉眼被填上华丽丽的一笔,出尘的气质被掩盖,久病的枯槁也无迹可寻,云锦堆绣的华衣一穿,活脱脱一个出身优渥的懒散贵公子。
谢尘烟好奇道:“心字姐姐能我给也易个容么!”
心字笑道:“小谢想易成什么样子?”
谢尘烟雀跃道:“我想长高一点!”
心字笑弯了腰:“这个……心字姐姐无能为力。”
谢尘烟失落道:“哦。”
沈梦寒打量了他一眼,也跟着笑道:“心字姐姐无能为力,你怎么不问问梦寒哥哥?”
谢尘烟奇道:“你有办法么!”
沈梦寒招了息旋过来,小声吩咐了他几句。
谢尘烟支着耳朵来听,沈梦寒道:“你现在听了,就没有惊喜了。”
谢尘烟果真乖乖地卸了真气,不再偷听。
他卸了真气,息旋自然有感,不禁讶异地望了他一眼。
谢尘烟不服气道:“看什么看,我听梦寒哥哥的话不行么?”
息旋不与他争辩,向沈梦寒行了一礼后便退下了。
他方转身出去,谢尘烟便与沈梦寒和心字道:“他像个老和尚!”
心字刮了一下他鼻子道:“有没有人教过你,背后讲别人坏话是不对的。”
谢尘烟瞪大了眼睛:“老和尚是骂人的话么?”
心字倒是一怔。
“和尚不是骂人的话。”沈梦寒失笑道:“小烟,背后评价别人是不对的。”
谢尘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待到出发去北纪城的时候,谢尘烟已经不会去争赶车的位子了。他先将沈梦寒送上车子,转身与息旋道:“你像个和尚。”
息旋莫名。
沈梦寒扶额。
心字笑得跌足:“小谢你……用不着这么诚实啊。”
谢尘烟委屈道:“你们教我不要背后讲,我只得当面讲了啊。”
北纪城离洛城不远,皆因关中诸大城都曾被异族所屠,北昭开国昭明帝觉得诸城阴气太重,颇为不喜,因而在河洛平原上另筑新城,因而连洛城这样的百年前的旧都,也逐渐沦落为北纪城的陪衬。
沈梦寒与息旋在这里长大,自然对沿途风光不甚在意,谢尘烟与心字从未来过,一路好奇地问东问西,沈梦寒都耐心答了。
谢尘烟与心字道:“南燕与北昭交好,你也未来过么?”
“未来过。”心字道:“哟,小谢都知道如今我们南燕与北昭交好。”
谢尘烟骄傲道:“自然知道!我还知道我们南燕前些年还派过公主与北昭和亲呢!”
他来的时候与阿戊他们聊天,道听途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事。
心字一时无言,不知道应从“我们南燕”还是“公主和亲”开始吐槽好。
沈梦寒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重复道:“公主?”
谢尘烟点点头,肯定道:“叫什么公主影的,梦寒哥哥在北昭这么多年,有见过我们南燕公主么?”
连心字都屏住了呼吸,想听沈梦寒会如何作答。
谁料他只是笑着摇摇头,伸手拍了拍谢尘烟的小脑袋:“公主莹今年方才十三岁。从未来过北昭。”
便又阖上了眼帘。
谢尘烟“啊”了一声,见沈梦寒不再谈这件事,转而便将这段小插曲忘记了,又开始问东问西。
一路颠簸,沈梦寒明显有些吃不消,回答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慢,谢尘烟轻轻拢了拢他身上的披风,小声道:“我不问了,你睡罢。”
公主与公子,一字之差,身份千差万别。
沈梦寒梦境沉沉,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年前的江南深秋。
他从金陵城一路北上至北纪城,送他出城的只有十五岁的冉紫云和与他一般大的心字,心字哭得讲不出话来,冉紫云眼眶发红,狠狠地咬着嘴唇:“阿寒,待我执掌了七伬楼,定要想法子接你回来。”
沈梦寒在秦淮河畔的问渠楼中长到七岁,没有姓氏。
正允十一年秋,南燕与北昭订盟淮上,交换质子,燕帝七子,出身乐籍,赐名玉隐,号公子隐,出使北昭。
公子算是个什么名号?出一次门,遇到十个人,九个人都可称某某公子。
隐,蔽也,不现也。
他是沈卓的儿子,却不是南燕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