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翻覆在江中,极难查证,唯一在场的谢尘烟不足为征,七伬楼也只是靠飘到岸边的尸体得出如此结论,他不会主动去询问,肃王更不会主动承认。
想到此处,沈梦寒心下微凉。
如若偷袭他的不是肃王,那此事便值得玩味了。
他收回了手指,这些猜测在水落石出之前,都只能是猜测,因而他也不会将他所想朝堂之事与任何人分说。
觉玄熟知他性格,只垂首待他吩咐下一步行动。
沈梦寒在檀几上轻扣了扣手指道:“谢明钊谢柔兄妹身故,枕漱便在黔中重建照月门,飞瑶派……”
觉玄突然出声打断道:“公子。”
沈梦寒止住话头,不多时便听唐成在外面扣门道:“公子,外面落雨了,我进来关窗。”
沈梦寒道:“不必,将外面帘障放下便好。”
唐成道:“是。”
待唐成脚步渐渐远了,觉玄方才向沈梦寒示意,沈梦寒道:“叫觉息去西南,顺着照月门查一下飞瑶派。”
觉玄犹豫了下,过了半晌才下定决心道:“属下去西南,叫觉息留在金陵城。”
沈梦寒指尖在广袖下捻了一捻,微微笑道:“可以。”
又过去月余,两道界民的案子算是查证属实,江夏郡郡守本欲一力揽下过错,未料肃王得了消息便急书陈过归京,承认此事是己所为,江夏郡郡守是被其所挟,为其隐瞒而已。
江夏郡郡守有知情未举之过,褫革衣冠,罢官削职,其妻也一并革了封号,同送至吉州安置。
肃王罚俸三年,暂留京中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周潜道:“肃王本就是以军功得宠,如今北昭剑南道与南燕荆湘道摩擦日剧,怕是撑不了多久便要重新派往疆场戴罪立功,而江夏郡郡守若是一力揽了此事,今后却是再难述用。”
沈梦寒道:“正是如此。”
同样是家人犯案,太子被废,云尧却保留了爵位,不到两个月便又重新起复;肃王禁足罚俸,江夏郡守封号官职一撸到底,看似不偏不倚,内中的差别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这世上做父母的,心都是偏的。
周潜道:“无论如何,你如今是将肃王一派得罪了。不知道沈璋如今在府里怎么咬牙切齿呢。”
他倒是不急,若不是谢尘烟在,沈梦寒差点折在江中,此仇不报,他们又如何在金陵城中立威。
沈梦寒两手一摊,无辜道:“呈状是两道界民书的,陈至君上是韩大人上的,我的人还留在荆湘道焦头烂额呢。”
第三十一章 言出无心
梅雨也总是不讲道理,说来便来,淅淅沥沥打在林木草间,便减了不少暑气。
木叶青竹被雨过了这一阵,尤为青翠。
周潜摇摇扇子叹道:“还是江南好啊。”
几场雨过去便到了三伏,谢尘烟恨不得日日泡在冰块中,沈梦寒延了医师来替他诊了脉,只道他是少年体燥,经脉也比旁人粗壮有力些,因而在他凉床下置了冰盘,暂缓了他夜中热得难以安眠的苦楚。
他热得不愿动,趴在凉榻上,手上执着调羹,有一挑没一挑地挖着西瓜。
自己吃,也不忘了喂给沈梦寒几口。
沈梦寒也想法子安抚他道:“问渠楼中有不少夏日特供的冰点,明日去尝尝看?”
谢尘烟一骨碌爬起来:“你也去么?”
他口中含着一口西瓜,讲话也含糊不清。
沈梦寒颔首道:“我们明日一早便去城中,落钥前回来。”
谢尘烟将瓜子吐到榻边冰裂瓷盅里,支着颐想了一想道:“我可以带良月去么?”
他也是最近才发现,良月竟然也做得一手好点心,只是她从前住在汤泉别院中,见过的样式少,反反复复就做那么几种,凉点也吃腻了,因而有意请心字教教她,这样他与沈梦寒再想吃问渠楼的点心便能方便许多。
沈梦寒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良月,良月,不知是不是他多心,谢尘烟如今提到良月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他见她难得同谢尘烟要好,才将她从汤泉镇别院带回隐阁。
可是,他将良月带回隐阁的时候,哪里会想到今日。
沈梦寒恨得磨牙,忍了又忍,最后只是柔声应道:“好。”
就算是能算透人心,情之一字,他又能奈何?
谢尘烟轻声道:“梦寒哥哥。”
沈梦寒:“嗯?”
谢尘烟道:“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他刚刚在吃冰镇的西瓜,菱形水润的唇上别样的红。
沈梦寒直起身,挺了挺削薄的肩背,强笑了一下道:“没有。”
谢尘烟懂事道:“我是很喜欢良月,但我更喜欢你啊。”
他伸出手来环着沈梦寒的腰,沈梦寒夏日里体温仍旧是低,触手温润微凉,比他榻上的竹夫人还要舒服。
要是能一直这样给他抱着就好了,可是周潜知道了,又要教训他了,谢尘烟有些委屈地想。
沈梦寒轻声道:“你也会这样抱着良月么?”
心高气傲的公子隐做梦也没想到,他如今竟然会同自己的侍女争风吃醋,还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语气中的酸意藏都藏不住。
什么叫做都喜欢,更喜欢一点,哪里是这样比的?
下次是不是还要在他心上排上大花小花?
谢尘烟一再地在试探他的底线。
谢尘烟小心翼翼道:“不好罢,良月是女孩子啊。”
他还晓得男女大防,沈梦寒不知是气是笑好了,伸手揉一揉他的头发,继续冷着声音道:“女孩子不能随意抱,我就可以随意抱了?”
这可怎么办?隔着夏日轻衫,他身上有温温凉凉的暖意,既温且寒,谢尘烟不想放手。
谢尘烟道:“你若是不欢喜,我只抱你好了。”
他在脑中想一想,忽然想到沅江边的小花,又补充道:“以后,以前的不算。”
沈梦寒扶额,谢尘烟才多大,居然还有以前。
谢尘烟突然惊恐地抬起头来:“抱了女孩子,会不会像阿花和阿黄一样,生出一堆大花二花三花来?”
沈梦寒愣了一下道:“不会。”
谢尘烟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语无伦次道:“这可怎么办?”
他像是突然陷入了情绪的巨大旋涡,明显能感觉到这一刻理智与清醒都不在他身上。
沈梦寒沉声道:“小烟。”
谢尘烟瞬间一个寒战,理智渐渐回笼,抬眼去看沈梦寒。
沈梦寒眼睛里翻滚着不知名的情绪,令他看起来要比平日里严肃许多,那种初见时的威压与凌厉的感觉又回来了,谢尘烟一脑子的混沌,却也直觉想立刻跪下请罪。
沈梦寒制住他手足无措的动作,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道:“小烟,做了小萍姐姐那日晚上做的那件事才会生出大花二花三花来。”
谢尘烟一怔:“小萍姐姐?”
沈梦寒心下一凛,温声道:“问渠楼的小萍姐姐,你不记得了么?”
谢尘烟皱眉想了一想,晃晃脑袋道:“那是谁?”
沈梦寒骇然。
最初见面的时候他知道谢尘烟忘记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他们分别的时候谢尘烟心智大乱,又过去了四年,记不起来情有可原。
毕竟,连他自己都未能一眼认出来。
如今他亲眼见到谢尘烟将几个月前相处过、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毫无前兆地忘得一干二净,这样的心理冲击可想而知。
门窗开着,风却止了,夏日的暑气铺天盖地,沈梦寒却恍然觉得有彻骨的寒意从地底升腾而起。
似一盆冰水劈头盖脸地淋漓而过,让他整个人都不自觉地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
谢尘烟抬着眼,正疑惑地望着他。
眼睛是圆滚滚的,其实一直带着杏核尖锐的棱角,脸上开始褪去团团的肉感,渐渐显露出少年利落爽削的线条来,同昨日、前日,并无什么不同。
却的的确确在变化。
沈梦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目光错错落落地洒在他身上。
那目光与往日亦并无不同,谢尘烟却无端端地开始紧张。
谢尘烟未再提要带良月去问渠楼,沈梦寒还是叫缪知广将良月一同带去了,毕竟在隐阁中与谢尘烟最为交好的便是良月,若是因为自己呷醋,便不许他同他人相处,那也是太不应该了。
沈梦寒先行入了宫,留他们在街市中闲逛。
良月已经有几年未到城中了,而谢尘烟刚刚来过几次金陵城,一路颠三倒四地同良月介绍,缪知广却不能容忍他同良月胡说八道。
谢尘烟道:“我们走的这是河水门,城北还有江水门,比这河水门宽上好几倍。能停很多很多的船!”
言罢还用手比了个很大很大的样子。
良月惊叹。
缪知广忍不住插嘴道:“金陵城中没有江水门,你讲的那是长江渡口。”
谢尘烟和小花带着沈梦寒在东关渡落荒而逃,他至今还记忆犹新。
阿甲阿乙阿丙阿丁阿戊阿己阿庚拍马道:“我们少主讲得对!”
良月:“……”
谢尘烟又道:“城里的锦鲤,比我们养的锦鲤,要大上那么那么的多!”
阿甲阿乙阿丙阿丁阿戊阿己阿庚吹捧道:“我们少主讲得对!”
良月:“……”
好像哪里都不对。
良月正色道:“你在吹牛罢。”
谢尘烟小脸耷下来:“你知道呀。”
良月一本正经道:“我们阁里的鱼和城里的鱼,都是锦鲤,那应该都是一样的呀。”
谢尘烟有些失落道:“可是我从前未见过鱼,也未见过江河。”
缪知广深深望了他一眼,照月门地处剑南道苍溪谷,十二支江穿谷而过,亦是鱼米之乡,可谢尘烟长在塞外大漠,的确是从未见过大江大河。
几个人想到此处,竟都一时无言。
谢尘烟与良月年岁相当,又都是天真纯稚的性子,他们出来的早,如今又离中饭尚有些时辰,谢尘烟便拉着良月一路闲逛下去,街边巷尾的小摊小贩,他们都要停下来看上一看,手上也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新鲜玩意。
良月道:“我从前与你讲的夜市,你去过了么?”
谢尘烟道:“去过了,可惜我们在城门落钥之前要出城,今日不能去了。”
他们一路闲话,一个阴阳先生摇摇扇子,指着招牌道:“小公子,小娘子,算命么?”
良月好奇道:“你会算什么?”
那算命先生左右打量他们一遭,微微笑道:“二位算姻缘么?”
良月有些扭捏,摇摇头道:“不算。”
谢尘烟觉得她是在口是心非,按着她坐下道:“就算姻缘。”
那算命先生递上笔墨纸砚道:“姑娘随意写个字罢。”
良月沉吟了一阵,在纸上写道:“良。”
谢尘烟“噗哧”一声笑道:“你居然写自己名字。”
良月回头瞪了他一眼。
那算命先生道:“良,量也,不越限。小娘子,良人不远,应就在此处。”
良月脸颊一红。
良月将笔递给谢尘烟道:“你写。”
谢尘烟摆摆手道:“我不算。”
他才不要成亲呢!阿黄一只猫要照顾六只,忙死了。他只要沈梦寒一个人便足够了。
那算命先生抬眼看了看谢尘烟,竟然蹙起了眉头道:“我看这位小公子,竟是个有佛缘的。”
命里无妻。
只是那算命先生生长在天子脚下,贵人见得多,知晓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
缪知广略微诧异,抬眼细细看了谢尘烟一眼,少年浩浩迎风,如日之初,飞扬招展,举手投足都带着难言的朝气与活泼。
同他见过的僧众佛陀,差得太远了。
谢尘烟抬眼望天,想到息旋,嫌弃道:“我才不要当和尚呢!”
良月一笑,正要取钱袋付银子,忽尔一阵罡风,由上至下扫落,直指良月而来。
良月猝然抬头,剑光映过少女仓皇的眼,迟疑了一瞬,依旧毫不留情地向她斩落。
第三十二章 水沼濛濛
谢尘烟离她最近,不假思索,一把将她推向身后,提剑迎上,剑未出鞘,来人已然遁走,谢尘烟在席卷的招旗上一个腾挪,便跟了上去。
缪知广护下良月,阿甲等人反应过来,急急缀上。
金陵街市,何等繁华,谢尘烟身形迅急,不多时便在院落连云的重檐叠栅中失去了踪迹。
只有最先反应过来的阿戊跟了上去,阿甲急得跳脚,缪知广当机立断道:“我送良月到问渠楼,你们先分头去寻。”
谢尘烟跟着那偷袭之人,眼看他自东面武定门出了城,提着一口气跟着他掠到了城外,阿戊强行缀在后面,一付要断了气的样子。
武定门外即是宽广的护城河,谢尘烟掠过了悬桥,依然是连绵的水泽,极目远眺,一览无余,却不见刚刚当街行刺之人的踪迹。
谢尘烟嫌弃他气息粗重,简直影响了他判断那偷袭之人的方位,气道:“你别跟着了!”
阿戊上气不接下气道:“少主,又……”
谢尘烟:“又怎么啦。”
“……又……”阿戊向他摆手。
谢尘烟掉头就走。
阿戊急急去追,差点吐了一口老血。
谢尘烟忽然止住了脚步,阿戊收势不及,直直撞到谢尘烟身上,终于将话补全了:“诱……敌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