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作为圈禁之地,自然是极佳的位置。
可是他想到怀里的小小孩童,便止不住的心疼。
他又未曾犯过错,这样待他,是不是太过了?
三月初的塞外,冰雪尚未消融,行过绵延不绝的丘陵,前方豁然开朗。
怀抱谢尘烟的沈梦寒长吁出一口浊气,由着性子纵马疾驰起来。
小花小短腿啪嗒啪嗒地跟在后面,竟然也未曾掉队。
沈梦寒带来的马,个个都是千里良驹,小花腿虽短,却也不例外。
从晌午走到傍晚,月上中天之时,老马才带他们走进了一片小小的绿洲。
一泓清泉出现在荒漠的覆雪层冰之中,月色下泛着潋滟的波光。
第六十二章 当年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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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寒轻轻抚了抚谢尘烟的脸,谢尘烟贪恋那一点暖,小脸在他掌心蹭了蹭,肉嘟嘟软绵绵的。
小孩说要跑马,结果伏在他怀里睡了整整一天。
今日想必是回不去了。
沈梦寒只得用大氅将他包好,起身打算去拾些枯枝断木,拢一堆火取暖。
未料他一放手,谢尘烟便醒了,小孩一睁眼黑漆漆的一片,吓得他手忙脚乱地抱紧最近的热源。
沈梦寒好笑地看着突然爬起来抱紧他大腿的小孩,轻轻动了动腿道:“放手,我去生了火就回来。”
谢尘烟自然不肯放,沈梦寒只得拉他起来,顺势将他背到背上,拍拍他屁股道:“抱紧。”
谢尘烟听话地紧紧勒紧了沈梦寒的脖子。
沈梦寒咳了一声,抓着他手臂道:“也别这样紧。”
紧得他都喘不过气来。
谢尘烟手足无措,到底要他怎么样?
沈梦寒伸手捏着他的手臂调整他的姿势,含笑道:“松一点……诶,好了。”
他的手指温暖有力,掐在谢尘烟的手腕上,微微有些酸意痛楚。
他其实也只是个半大少年,在北纪城中拘了近八年,许久不曾这般酣畅淋漓地跑过马、纵过意了,连带着谢尘烟的存在都变得可爱起来。
哪怕他睡了大半日,却又的的确确是在陪伴他。
谢尘烟不知是怕还是冷,微微打着摆子,沈梦寒拾起自己的大氅包住他,只露了他圆滚滚的两只大眼睛在外面,柔声道:“小谢怕么?”
谢尘烟道:“不怕。”
沈梦寒含笑道:“真的?”
谢尘烟肯定道:“真的。”
哪怕他第一次离开母亲,第一次走了这样远的路,也不知他们如今停在哪里,天又很黑、很冷。
可是沈梦寒在这里,便令他无法言喻的安心。
正如那些牧民所讲。
他有了信仰,便再不应惧怕人世间的苦难。
沈梦寒兴致勃勃道:“我给你唱支曲子罢。”
谢尘烟用力点点头:“好啊!”
沈梦寒一边拾柴一边沉吟,良久方才缓声唱道:“一身尽作北行客,叹羁旅,归途遥,千山魂梦里。”
他言辞哀婉,不似北地口音,谢尘烟其实并未听懂,只是觉得他唱了这一句,心情忽尔低落下来。
他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后背,小声问:“你是在想家么?”
沈梦寒随口“嗯”了一声,轻声问:“小谢想家么?”
谢尘烟奇怪道:“我的家就在这里啊。”
沈梦寒半晌未曾应声。
他低了几次身,谢尘烟有些滑落,沈梦寒将他向上提了提,温声道:“小谢喜欢这里么?”
谢尘烟有些茫然:“为什么会不喜欢?”
沈梦寒轻声道:“小谢想不想出去看一眼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你未曾见过,自然不知自己喜欢不喜欢。”
谢尘烟赌气道:“可是有些事情,第一眼见过的,便是最好的那一个。”
为什么要擅自替他定义喜欢与不喜欢?
塞外飞沙走石,长达半年的冰封雪覆。再剩下半年的焦阳焚灼。
干旱、少雨、酷寒、烈日。
走不出的沙漠、戈壁、草原。
他差点错过谢尘烟的生辰,乃是因路上降服了一支自称是纪朝旧部的牧民。
缪知广对他崇拜不已,非闹着要做他的侍卫,随他一同回北昭,沈梦寒许诺回程的时候会去接他,他还会讲些汉话,仅是向他抱怨这塞外的气候便抱怨了有足足半日。
沈梦寒默然了半晌,轻笑道:“小谢是个聪明的孩子。”
比他想象中还要通透明锐。
他声音渐渐清朗:“若是小谢哪一日厌倦了这里,想去别的地方看一看,一定要告诉梦寒哥哥。”
谢尘烟心道,你这样问我,是想带我走么?
他刚想开口问他,又转念想起阿娘来,阿娘那样爱他,他现在不能离开阿娘。
谢尘烟心里矛盾,小脸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
卷翘的头发蹭在他脖颈间,沈梦寒忍不住微微笑了,伸手揉了一揉道:“小谢的头发长得很好呢。”
自己身上也有了一件他喜欢的物事,谢尘烟期待道:“那你喜欢么?喜欢给你摸。”
沈梦寒又狠狠揉了揉道:“不能随便给旁人摸头,摸多了便长不高了。”
谢尘烟“啊”了一声道:“那只给你一个人摸。”
沈梦寒失笑道:“那你就不会长得比我高了。”
谢尘烟不禁问道:“那你想要我长得比你高么?”
这都是些什么孩子话,沈梦寒轻叹一声,一本正经道:“你是我弟弟,当然不能长得比我高了。”
他们一个真幼稚,一个故意幼稚,在北原寒冷的初春夜色中讲些有的没的小话。竟然还能言谈甚欢。
未待他们拢起火堆,老马便焦躁地动了起来,低低地嘶鸣。
在安静的浓重夜色中,分外的可怖。
沈梦寒亦微微蹙了蹙眉头。
谢尘烟蹲坐在他面前,一边用枯枝替他扫着雪,一边叽里呱啦地讲着自己今日里刚刚堆起的雪人。
良久得不到回应,他莫名地抬眼望向沈梦寒,一脸的天真无忧。
沈梦寒站起身来,他目力好,遥遥望见远处靠近的一对绿莹莹的光斑,心上蓦地一紧——
难不成,是狼?
未能他上前确认,那光斑蓦地放大,迅速向他们扑过来。
沈梦寒不及思索,拂尘铮然出鞘,他一剑斩了那孤狼,还不忘反手捂住谢尘烟的眼睛。
狼喜群居,既然出现便不会只有这一匹。
他当机立断,带着谢尘烟翻身上马,纵马疾驰而去。
冰冷的风吹到脸上,撕裂一般的痛。
夹杂在风中的,是愈来愈近的低低的狼吼。
远处绿莹莹的光斑连成一线,仿佛来自幽冥地狱的鬼火蔓延天际。
沈梦寒只得调转马头。
沈梦寒悔之不及,懊恼自己托大,竟然单枪匹马便带了个不懂事的孩子出来,若是拖累了无辜的谢尘烟,自己的的罪过便大了。
谢尘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沈梦寒面对面抱在怀中,手里还捏着一根小小的枯枝,伸手紧紧揽住少年细韧的腰身。
雪急风大,刮在身上刀子一般的冰冷,可是将他揽在怀中的少年却极温极暖,他贪恋地搂着他的腰,把自己囫囵塞进他不甚宽广的单薄怀抱。
沈梦寒的亡命之旅,谢尘烟又安心地在他怀中睡了一个暖融融的长觉。
直到沈梦寒骤然勒紧了缰绳,老马凄厉的一声惨叫。
狼群自四面八方奔来,他们再无前路。
静谧的夜色中,低低的狼嗥此起彼伏响起。
谢尘烟懵懂地抬起头来。
只能看到少年月色下紧绷着的、削尖白皙的下颌。
谢尘烟忍不住亲近的欲望,伸手去抚了一把,暖玉微凉,带着些疾驰而来的炙热呼吸。
沈梦寒察觉他醒了,被他摸得微微有些痒,向后躲了一躲,手上却用兜帽将他裹好。轻笑道:“小谢闭上眼睛。”
谢尘烟乖乖地闭上眼睛。
少年温热的气息靠近又远离,在他耳畔撩起微弱的震动:“很快。”
十二岁的谢尘烟偷偷睁开双眼。
四野低阔,星河低悬。
天上的浩瀚银河垂落,地上浩如繁星的萤光点点。
谢尘烟却不觉得怕。
他怎么会忘记。
他竟然会忘记。
十五岁的沈梦寒,月色下长身玉立,白衣胜雪,目光睥睨。
拂尘出鞘,一剑惊鸿。
谢尘烟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眩目的剑光。
此后亦再未曾得见。
他睁大了双眼。
像是要将少年此刻的身影镌刻在心底。
血腥气扑鼻而来,冰雪荒原之上尸山血海。
谢尘烟却浑然不觉,他目光一错不错,眼中只有那个白衣染血的俊秀少年。
沈梦寒将他抱起来时,谢尘烟亦只是痴痴望着他。
他以为小孩子吓坏了,抱在怀里哄道:“不怕,哥哥不是很快回来了?”
谢尘烟松开手中的枯枝,紧紧揽着他的脖颈,在浓厚的血腥气中,独独嗅到他身上一丝清冷的香气。
他们似乎误入了群狼的领地,杀了一批又来一批。
前赴后继,紧追不舍,杀之不尽。
老马带着沈梦寒与谢尘烟左奔右突,却始终甩不脱狼群的包围。
草原的恶狼饿了整整一冬,不会轻易放过到手的猎物。
沈梦寒更是没有谢尘烟看起来那般轻松。
离开金陵城时,燕帝曾赐他旧年月色,以十二年为期,许诺南返后会赐他解药。
而他为求昭帝信任,能够外放出宫,又自愿服下北昭用以控制暗卫的尘寰。
阮纱与叶端端均觉得他身上的毒棘手,几番嘱咐他不可冒进,他皆不以为意。
据说月色发作之时会寒意透骨,痛入骨髓,令人生不如死。
可他才十五岁,正是肆意张扬的年纪,天不怕地不怕,却在北昭皇宫中隐忍数年。好不容易到了塞外,天高任鸟飞。仗着武功高,并不将她们的警告当作一回事。
如今鏖战了一夜,他分明感觉到有深重的痛意从骨血中缓缓透出,向他张开锋利的獠牙与残酷的笑意。
小花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或许已经被狼群吞噬一净。
他们身后的狼群却似乎渐渐放缓了步伐。
沈梦寒虽疑惑,却不敢大意。
他们身下的老马终于发出一阵悲鸣。
北地昼短夜长,漫长的一夜过去,天光已透出隐隐一线白,沈梦寒亦遥遥望见,前方大地狠狠撕裂,仿佛巨刃斩过土地,留下狰狞的一道伤痕。
他亦感到从骨子里透出的阵阵寒意,他不知是不是因他毒发的错觉,他怀里的孩童却越来越滚烫。
前方是万丈深渊,后面是紧追不舍的狼群。
沈梦寒咬咬牙,勒住老马掉头,冷声对谢尘烟严肃道:“不论发生什么事,抱紧老马便是。”
谢尘烟迷茫地看着他,熬了一夜,小孩的眼睛有一点红。
沈梦寒迟疑了一晌,解开衣带,将小小的谢尘烟绑在马背上。
小孩还是太小了,未必听得懂他的话。
只消在群狼中间撕裂出一道生路,拖得几个时辰,这识途的老马,总归会带他回到平安宁静的所在。
他的错误抉择,他会自己承担。
谢尘烟却已经陷入一片混沌。
少年将他揽在怀中,单薄的胸膛透着一股子乍暖还寒的暖意。
而他血脉里酝酿着无法言喻的躁意,兹待破土而出。
四肢百骸间更是有着用不完的力量,蓬勃欲发。
沈梦寒皱紧眉头,他已然意识到怀中的孩童有些不妥,可是骨血间的锐痛消磨了他的意志,令他无法分神顾及。
一夜的恶战,还有前方兹待他解决的万千狼群。
他勉强咬破舌尖,唤回一丝清明。
可是未待他出手,更为尖锐的痛意蓦地从他心口蔓延。
他愕然低头,怀中孩童的眼里隐隐透出可怖的红色,一掌不遗余力,狠狠击中他的胸口。
毫无预兆,毫无防备。
背后是万丈悬崖。
沈梦寒一伸手便能扯开衣带,将怀中那懵懂的孩童一同拉向不归路。
一念起,一念落。
他镇静地放了手。
第六十三章 死生相依
回忆杀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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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与释然。
他突然觉得,他等待这一日,已经很久很久了。
北纪城中的波谲云诡、枕戈待旦;八年来的殚精竭虑、披肝沥胆。
他太累了。
从乐伎到质子,他走了一条常人难以想象之路,他一生都走在钢丝悬胆之上。
命途坎坷,几番浮沉。前无归路,未来亦遥不可及。
他安之若素地服下穿肠毒药,因为他知晓自己别无选择。
而那穿肠毒药原来那么痛。
毒发的那一瞬间他仿佛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一脚踏入深渊,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油然而生一种无法忽视的惧意。
如果余生都要忍受那尖锐的痛楚,或许死比生更值得渴念。
然后他看到崖上,情绪渐渐攀爬到一片空白的谢尘烟脸上,小小的娃娃脸上写满了不能置信,而后谢尘烟泪落如雨,扯落衣带,毫不迟疑的飞身而下,向他扑来。
沈梦寒瞪大了眼睛。
小孩一脸殉死的决绝。
向他张开自己稚嫩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