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家小食肆里遇见一道享用晚餐的武理与越关山。倒不是嫌弃食肆庙小,只是以谢致虚对武理的了解,还以为他会去春樽献之类的高档酒店提高生活品质。
“没钱了啊,”武理解释,优雅而勉为其难地夹起一块炝炒白菜“我看过你记的账了,你还有钱吗?”
谢致虚:“越兄也没钱了?”
越关山无所谓道:“春樽献东家讨了我十两白银,全身家当都给搜刮干净了。”
谢致虚默默抽出筷子,望着一桌绿油油的莴笋炒芹菜青菜拌蚕豆,深刻体会到了投箸不能食的潦倒。果然穷人身边聚集的也是穷人吗……
武理道:“你家大业大的,走哪儿不能从钱庄支钱?”
越关山却回答:“那不行,我家老头正满中原通缉我呢,要给他知道我在苏州的钱庄有使用记录,保准明天就杀到把我押回去关起来了。”
师兄弟俩这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越关山是偷摸跑出家的。
“花生,瓜子,果子,香药……客官来点吧。”小食肆并不阻拦讨赏的闲汉进出。一个穿麻布短衫、露着两条细胳膊的小厮波端着水果盘站到他们食桌旁,是个扎羊角头的小女孩儿。
谢致虚问道:“你家中原来不同意你四处找人比武吗?那你还这么招摇。”
越关山眼神朝桌边一瞄:“唔……”
谢致虚:“唔?”
武理道:“吃点水果吗?”
谢致虚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身边站了个小丫头,果盘里全是个头小小、颜色驳杂,一看便是街头巷尾的道旁树上采来的酸涩果子。“得了吧,一会儿去果子铺买不行吗?”
小丫头眼巴巴瞧着他。
哐啷两声,越关山将铜板连同饭桌上剩的馒头丢进果盘,捡了几颗果子。小丫头得了赏,嘴甜几句,欢天喜地跑出食肆。门槛上还坐着个丁点儿大的小童,挂着鼻涕,看见姐姐出来,摇摇晃晃站起,两个孩子分着馒头吃。
武理夹着菜,筷子另头一点越关山:“谢了。”
越关山摆摆手。
谢致虚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他三师兄终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虽跟了先生后生活过得无比精细讲究,到底还是擅长察言观色。那越关山呢?他又是为什么?
“别这样看我,我好歹也是门派里的师兄,”越关山挑眉道,“人家站那儿半天了,我又不是缺心眼。”
缺心眼的谢致虚一时语塞,下意识往门口那两小孩儿看去,结果不看还不知道,食肆竟然正对着春樽献背面,二楼包间窗扇打开,红蜡灯金纱帐浮光绘影,酒色歌舞撞入眼球。
“咦?”谢致虚眯起眼睛,“那不是……那是二师兄吗?”
武理闻言转过头。
对面二楼一间窗户,窗纱上印出个似是而非的轮椅椅背。
“你魔怔了吧,”武理只看了一眼就回头,“是不是现在心里想的眼前看的全是奉老二?”
谢致虚居然认真点头:“还真是,师兄我问你个事儿,二师兄他其实没有腿疾吗?我今早遇见他,还能站起来自己走两步呢。”
武理竟是毫不意外:“走是能走,不过他的小腿因为接骨不正,走起来是跛的。那小子架子端得高,哪里肯让别人看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
食肆前的街道上走过一队人马,装束似乎是梁家府兵。领头的高大男子,前半张侧脸与旁人无异,后脑勺却有一块塌陷下去,颇为诡异。
咦?是唐海峰?
谢致虚看着他们消失在门框另侧。
不多时,唐海峰的身影竟出现在对面酒店二楼洞开的窗扇中,带着气势汹汹的府兵,大步流星穿过半条走廊。停在某个包间前。正是那间隐隐透出个轮椅轮廓的包间。
“不好!”谢致虚登时恍然,恐怕是梁家人听信了唐海峰的话,来抓人了。
“怎么了?”武理吓得筷子都掉了。
“越兄!”谢致虚急急揪住越关山裘袄上的毛,“你帮我个忙,能把我送上对面二楼的包间吗?”
越关山跳脚,一巴掌把谢致虚揪毛的手扇开:“掉一根毛我跟你拼命啊,松手!——对面不是春樽献吗,走正门不行?”
“情况紧急!”他看见梁家府兵俱停在包间门口,窗纱上出现另一个束发戴冠的男子身影,唐海峰已经进去了!
“快!就是关着窗的那间!”
越关山一抓谢致虚肩膀,拎小鸡似地将他提溜起来,靴子在长凳上一踏。与福管事不同,谢致虚并未感到浑身一轻,反而是脚下如踏阶梯,每蹬一步,就有一股气劲在鞋底炸开,送他拔高一层。
这就是凉州天梯山的轻功绝学,上岭巅。
武理在他们身后摇手绢:“记得回来结账啊!”
越关山一脚踹开窗户扇,将谢致虚丢进包间。
庆幸窗前并没有坐人,谢致虚脸朝下砸在地板上,爬起来抹一把人中。
包间屏风被粗暴推倒,唐海峰人高马大地立在门口,门外是一众护卫,都为谢致虚破窗而入的出场方式所震撼,纷纷拔刀戒备。
唐海峰居高临下,鼻孔对着谢致虚,一字一顿道:“谢师弟?”
谢致虚从地上爬起来:“不谢不谢,唐师兄,好巧又见面了,都是自己人,大家把刀收起来吧!”
唐海峰被他言语中占了便宜,脸色有些难看:“谁跟你是自己人?”
谢致虚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在门口众人身上晃一圈,最后定在包间食桌主座那人身上:“我当然跟我家师兄是自己人了。唐哥,咱们两家师门渊源颇深,这刀兵相见的,不太好啊。”
从唐师兄到唐哥,里外划得清清楚楚。
主座上果然是奉知常,柳柳与他同席吃饭。不知是倒霉还是什么,谢致虚自从遇上他二师兄,十次见面里有九次他都以不太正常的方式出现。以至于奉知常干脆别过头拒绝对视,姿态里满满的——我不认识他,谁和这二傻子是自己人。
这种将满屋子视若无物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唐海峰,他冷哼道:“你门中师兄出手伤人致人死命,也不太好吧。”
护卫踏前,刀锋嗡鸣,杀意森然。
奉知常撩起眼皮,点了下头,柳柳便与他斟茶。
谢致虚心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茶?!他竖起手掌喊道:“慢!你说我师兄出手伤人,伤的是何人,又有何证据?”
梁府这样声势浩大地包围此间,整个二楼听不见一点声响。不知道隔着屏风又竖着多少双耳朵。
唐海峰看傻子似地看着谢致虚:“且不说先前别县的四人,单是梁大公子一事,我记得谢小弟你当日也在梁府,怎么?如今为了袒护于人,要翻脸不认么?多说无用!我们已找到证据。”
谢致虚寸步不让:“请将证据示出。”
唐海峰胸有成竹:“证据便是梁大公子昏迷当日,勾栏院戏台看座上残留的毒粉!粉末已被我们尽数搜集送往妙手堂,只待研制出解药救回梁公子。奉知常害人不成,反倒落下把柄!”
这一声喊,将奉知常的名字传遍酒楼上下,翌日便不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谢致虚从前还没发现自己报复心有这般强,当下也吼了一嗓子:“唐海峰!你少血口喷人!”
吼声连唐海峰都震住,响彻酒楼各处角落。
流言嘛,当然要主角齐全,不能厚此薄彼。
“你说粉末已送往妙手堂,医师是否已经证明正是梁公子所中之毒而不是隔天留下的糕点糖粉!”
唐海峰不可思议道:“如何能是糕点糖粉?”
谢致虚:“好,那就是医师尚未证实粉末确系毒药。我再问你,你带人搜查戏台,可有发现昨日观众吃剩的果籽油纸、瓜皮糕屑?”
唐海峰扯扯嘴角,咬牙切齿:“什么瓜皮糕屑,你在说什……”
谢致虚打断:“好,看来这些都没有,诸位在戏台上兢兢业业打扫半天,只找到了一星半点粉末。想必是勾栏院的小厮偷懒,洒扫做得疏漏,扫完了看台上所有垃圾,唯独剩下粉末专让你们发现——你不必驳我,我说的是小厮,不是你。还是说你留下的东西让人家小厮背了冤名,心有愧疚?”
唐海峰一张脸黑如灶底,他已经完全听懂了谢致虚话里话外之意,连身后跟随他的梁府护卫们也垂下刀剑面面相觑。
谢致虚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唐海峰腮帮显出牙根的形状:“你、说。”
“诸位运送那粉末,是托在手里经了无数人辗转吗,那其中有任何猫腻岂不是无从查起——”
“怎么可能托在手里!”唐海峰怒不可遏,“那么丁点儿粉末,风一吹就散,当然是装在匣中里外三层包好……!!”
他说到此处,自己也反应过来,当即脸色就变了。
谢致虚好整以暇等他插完嘴,最后悠悠补道:“是啊,这风一吹就散的粉末,是怎么坚持了一整天加一个晚上,终于等到唐哥你带人寻它千百度又蓦然回首见它于灯火显眼处的呢?”
“……”
谢致虚说完一番长篇大论,清清嗓子,手背被温热热地触了一下,低头发现是柳柳端来一杯茶,像是犒劳的意思。
再看奉知常,眼睛与竹筷都停留在饭桌那道红烧鲈鱼上。也不知道这杯茶是谁的意思。
此时唐海峰已不如先前气定神闲,阴□□:“原来贵派乃是修习口舌之术,谢小弟着实一副好口才。”
谢致虚喝一口茶,道:“好说好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浪费唇舌,主要是唐哥别给我找发挥。”
唐海峰气急,这时包间里响起三声巴掌,他循声一看,才发觉窗外瓦顶上竟还站着个人,拥一身华贵不凡的黑裘,脸色雪似的苍白。
这人能在倾斜的瓦顶上站稳如履平地,令唐海峰不敢小觑。
“你又是谁?”
越关山一摊手:“在下就是一个路人,也觉得这位小兄弟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是以鼓掌聊表赞同。”
小兄弟是指谁简直不能更明显,单看面相唐海峰比谢致虚至少大了一轮。倒不是唐海峰显老,而是谢致虚着实生得脸嫩,眼睛大大的,瞧着很乖。
此方人多势众,唐海峰骑虎难下,脸色十分可怖,突然屏风外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带着些责问的意味。
竟是跟在梁汀身边,那名唤作陈融的笛师。梁府护卫似乎是以他为主,纷纷归刀行礼。
陈融身边还跟着春樽献的东家,正面带苦笑小心翼翼扶起摔倒的屏风,心疼地抚摸红木框架。
第24章
唐海峰虽是梁家座上宾,似乎对陈融也颇为忌惮,阴沉着脸。
陈融环视包间,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尤其多留意了奉知常,转头对护卫们道:“此行只是为请老板到府中一叙,你们在这儿耽搁什么?梁家豢养你们,是给别人当刀使的?”
唐海峰的脸面真挂不住了。
谢致虚算是明白过来,合着这是一出狐假虎威。
“走了。”陈融皱着眉,带着探究的眼神再次掠过奉知常,面对被梁家护卫搅得一团乱的饭局,一句道歉也没有,就领人离开二楼。
这个陈融,不知是什么身份,表面上只是梁汀的乐师,架子倒也端得颇高,周身气势摄人,唯有从小真金白银养着、在拥簇如云中长大,才能把矜傲刻入骨髓、彰于言行。
“手沾人命者终不能逍遥法外,奉知常,我们走着瞧。”
唐海峰丢下这句话,也走了。
越关山倚着窗棂,兴味盎然地看了全场:“这就戏完了?”
戏完了,奉知常也吃好了,依旧是菜式多样,每盘浅尝辄止,由柳柳这个人小胃大的收拾残局。
奉知常今晚似乎心情不大好,虽然他一直摆着副死人脸,但谢致虚就是有种感觉,好像藏在他衣袖里的黑鳞毒蛇睁开了饱含怨恨的蛇瞳,令人稍微走近一步便不寒而栗。
柳柳:“五哥,今日多谢你。我与二哥先告退了。”
奉知常的轮椅背对谢致虚。
谢致虚站在原地,确实想不出有什么搭讪的话题:“好,呃……哎等等,那个……柳柳,你今晚有别的安排吗?”
噗——
他听见越关山在背后捂嘴偷笑,也不禁怀疑这句话问女孩是不是有些唐突。
柳柳杏眼机灵一转,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知是得了什么指示,笑着说:“没有哦,今晚就在客栈,五哥有事可以来找我。”
“啊,好的好的!”
越关山憋着笑揽上谢致虚肩膀:“是个小美人哦~原来是来英雄救美的,你早说嘛,哥哥好歹也能让你出场方式帅气点。”
“去你的,”谢致虚抖肩把他的手甩下去,“咱们也回客栈吧,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噗——我要预定一张观众席,晚上等着看戏哈哈哈哈哈哎你别锤我!”
回去的路走了过半,两人才记起来好像把什么东西忘在了刚才那条街。
什么东西呢?
想不起来,算了算了。
谢致虚怀里揣着从苏州城有名的百年老字号金紫糕店买来的红豆猪油糕跨进福云居大门,暖烘烘的油纸包贴着肺腑,闻个味儿都能让人感到甜豆满齿、猪油不腻的幸福。
进门时撞上一人,是武理,衣襟不整、发冠歪斜,清俊的面庞消减下去,显得楚楚可怜很是狼狈。
“咦,师兄,你这是怎么了?”谢致虚瞧他师兄十年不遇的落魄模样,新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