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话,但是小景,我想……若是庄主与夫人尚在,大约也是希望你能一生平安,永不用承担性命风险的。”
谢致虚正觉得这话听起来这么耳熟,想起他不久前也对二师兄奉知常表达过一模一样的意思。
徐涛愤愤道:“你同你爹过得好,主母还赏你樱桃,你当然可以不用管我们,那些血债是景回同侯待昭之间的,和你没关系。”
谢致虚拉了他一把,责备道:“你小子怎么这么诨。”
徐涛别过脸。婉媛攥着袖子捂住口鼻,一双眼不舍又心疼地瞧着谢致虚。
门僮牵了马车过来,不敢走太近,但颇有些催促的意思。
谢致虚最后对婉媛说:“小叔和二叔想做什么你都别管,别听也别问,离我们越远越好,把自己干干净净摘出去。听见没?”
徐涛看了他一眼。
两人上了车,婉媛还跟着追了几步。
山风撩开车帘,窗框里滑过婉媛的裙裾,滑过漆黑无光的巨石,银铠仗矛守着山庄,像一尊不倒的战神。
谢致虚的目光最后从渐趋远去的铠甲上收回来,默默在心中道:哥,你连人家其实根本不喜欢樱桃都没搞清楚,难怪追了这么多年也没追上,还落得这个下场。实在是太亏了。
我们都太亏了。
从山庄回来后整整两天,徐晦都没敢让谢致虚出门,生怕侯待昭察觉到任何异样追杀上门。
谢致虚其实并不清楚徐晦的计划,徐晦似乎也没有坦白的打算,两人各怀鬼胎在同一屋檐下待了两日,最后是徐涛先忍不住。
他在外野惯了,最受不了这种禁足。
“今天是宝庆寺集会的日子哎,开什么玩笑,集会都不让去吗?老头你清醒一点!侯待昭要是发现了什么早就动手了,还能让咱们活到今天?”
“皮痒了吗,没大没小的,”徐晦先是瞪了儿子一眼,又思索起来,“宝庆寺集会?……”
谢致虚在一旁竖起耳朵。
宝庆寺是江陵繁华地段的地标,每月有五次开放的日子,给百姓提供商品交易的场所。寺门前交易飞禽猫犬、珍惜奇兽,第二、三道门则售卖日常使用的玩具杂物,蒲合簟席、鞍辔弓剑、珠翠头面等不一而足。
每到交易日子,宝庆寺都热闹非凡,谢致虚和徐涛从前都爱凑这等热闹。
徐晦自言自语:“宝庆寺离威护镖局挺近的……”
“是啊,怎么了?”徐涛和谢致虚疑惑对视。
“不怎么,”徐晦说,“去吧,我陪你们一起去。”
实在是……没听说与同龄好友逛街还带上家中长辈的。徐涛显得很不高兴。
佛殿正街生意昌隆更胜从前,谢致虚挤在人堆里,脸都变形了,好容易站上寺前台阶才得以喘了口气。徐涛还在人海里随波逐流,被徐晦揪着后领拖出来。
徐晦很嫌弃:“你和景回一起长大,什么时候能像人家一样有出息。”
徐涛叫道:“大前天比武是不是我赢了他!你就说是不是!”
谢致虚走在父子俩前面,假装没听见。
寺里面游人要少一些,交谈也轻声细语,安静了不少。宝庆寺是大约两百年前南平国皇帝的陵寝,当年守陵人在战乱中尽数失散,新的僧人进驻佛殿,虽然对外开放,还是保留了长眠之地最后一点清净。
佛殿后面的显圣门,都卖些古玩字画,顾客更少,一脚跨进显圣门,就踏上了陵寝神道,尽头是江陵最高的建筑——大观浮屠,塔顶供奉着南平皇帝的舍利子,传闻是皇帝死后尸解升天,留在人间最后的遗迹。
浮屠塔只供瞻仰,不得入内,游人止步于佛殿。
大殿两边的廊内,都有本朝名家的题字,左边墙上画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图,右边墙上画佛降鬼子母揭盂图。
谢致虚沿着走廊,找到了自己当年歪歪扭扭刻在柱上的字迹——谢大郎到此一游。
他脸上一烧,心说怎么还在这里,翻修的时候不给柱子补漆吗?
不怪他脸皮薄,这么一排论字字不好看、论内容羞煞个人的刻字挤在名家龙飞凤舞的题诗之间,真是一段黑历史。
谢致虚左右看看走廊,没人,拿指甲刮了刮字迹。
显圣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死人了!!”
紧接着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赶来,汇聚往佛殿后门。谢致虚惊疑不定,跟着跑过去。
只见所有人都堵在显圣门前,面朝神道方向伸长脖子。
谢致虚在人群里找到徐晦父子。
“出什么事了!”
他二人也是才赶来,全不清楚。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人从大观塔上跳下来摔死了!!”
“请让一让,让一让,施主,请不要堵在神道前。”赶来的几个僧人试图分开人群。
众人叫嚷道:“和尚!死人了!”依旧推推搡搡。
“陵寝禁止入内。”僧人拦在显圣门前。
推挤之间,谢致虚穿过众多脑袋看到了神道与大观塔交汇的平地上,一滩鲜红醒目的颜色,一坨分辨不出什么形状的东西摊在鲜血之中。
有人从佛塔上跳下来?
可是陵寝禁止入内,难道是守陵的和尚?
人群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不仅不再互相推挤,反而齐齐后退一步。谢致虚被拱到前面,清晰地看见佛塔下那坨不明物体抽搐了一下,慢慢隆起,变成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看外形,竟然是一只巨型蟾蜍。
呱——
蟾蜍一蹦三尺高,朝显圣门跳过来。
妈呀!人群受惊散开,连僧人也吓了一跳,逃离门边。
呱——
蟾蜍跳完神道,逐渐靠近显圣门,浑身滴滴答答淋着血,影子逐渐清晰——竟然是一个扮作蟾蜍的人?!
这简直比巨型蟾蜍还骇人。
有人叫道:“这究竟是人是虫?!”
蟾蜍人跳到门边,不动了,呱呱两声倒地不起。
僧人战战兢兢凑上去:“施主?——快,快去叫大夫——”
旁边看热闹的人道:“叫什么大夫,脑袋都碎了,肯定活不了了——嘿!我亲眼看见他从塔上掉下来的!”
谢致虚离得近,眼见那人倒在血泊里,一张脸摔得四分五裂,脑浆都流出来了。可他怎么会像蟾蜍一样跳过神道?实在诡异到极点。
他感到有人站到自己身后,回头一看,是徐晦。
徐晦阴沉着脸,死死盯着摔死的那人,语气沉重:“我认识他。”
谢致虚一惊。
“威护镖局的局主,高风亮。”
尸体此时竟然又开始抽搐,四肢张开爬虫似地往前冲出一尺,吓得人群咋哇乱叫。
“妖怪!是妖怪!”
尸体四肢无处着力地在地上画出几道血弧,彻底死透不动了。
然而无人敢上前。
轱辘——
又有什么声音传来,木轮碾过青石板。
谢致虚睁大眼睛回头——
白衣人泰然自若将轮椅推到尸体边上,轮椅上,竹青衣衫的清俊公子冷着脸,从袖里取出一瓶药玉,修长手指一点,药玉瓶口滴下一滴浓绿的液体,落进血泊里融成一粒黑点。
——不是妖怪,是毒。
茫茫人群中,只有谢致虚听见了那人的声音,从他心底冒出,冷淡一如那人的面容。
第50章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看着轮椅青年在尸体旁捣鼓。
白衣人凑上去看了一眼,语气明快道:“好啦,破案了,是中毒不是发疯也不是妖怪。”
“中毒?什么毒?”人群又问。
徐晦在谢致虚身边面色凝重,眼神十分疑惑,他显然不认识尸体旁那两个人。
——需要带回血液检验。
那个声音又说。
徐涛道:“那两人谁啊?奇奇怪怪的,离尸体那么近,想干嘛?”
谢致虚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徐涛这么聒噪过。
那个声音没有再说话,轮椅青年坐着没动,显然从血泊里采集一瓶血液对他而言动作难度过大,而白衣人显而易见和他沟通不畅。
白衣人侧头,眼神扫过谢致虚,含着打趣意味。谢致虚沉默一瞬,老老实实走过去,半跪下来从轮椅青年手中接过空药瓶与一根材质绵软的吸管,顶着异样围观从死者已血流凝滞的伤口处采了一瓶鲜血,盖好盖子递给轮椅青年。
青年默默和他对视,因为他很少说话的缘故,情绪总让人难以捉摸,但看谢致虚时很专注。
“给你了就收着吧,闹什么别扭。”白衣人含笑说道。
谢致虚有点尴尬。
刚把瓶子交给轮椅青年,有人从背后拉得他倒退一步,徐涛充满戒备的声音说:“离死人远一点,避嫌懂不懂。”
白衣人推着轮椅青年离开,谢致虚要追上去,徐涛仍拉着他:“那两人谁?你认识?”
“稍等!”谢致虚拂开他的手。
轮椅已驶入走廊中。
谢致虚跟过去,同普天之下所有惹了人生气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的人一样手足无措,嘴唇嚅嗫半天不知道说什么,眼看白衣人与轮椅青年始终对自己视而不见即将绕过墙角汇入佛殿前的集市,才急急叫道:“师兄!”
白衣人停下来,似笑非笑道:“这位小哥,可是认错人了不曾。”
“哎,”谢致虚无奈,“没认错,三师兄、二师兄,你们怎么来了?”
轮椅青年垂眸翻看手中盛血的药玉瓶子,恍若未闻。
白衣人诚恳道:“真认错了,朋友,我们师兄弟都居住在邛山,没有在江陵的,更没有一声不吭溜走让人徒着急上火的。”
谢致虚一愣:“我……事发突然,后来我给先生去了信说明了……”
“是啊,那封信去邛山通知了一个人,却忘了苏州还有四个人。那四人就差把苏州城整个儿颠过来找人,耗心劳力,却得知人家原来是回老家了,自己白着急一场。”
谢致虚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老实道歉。
武理却说:“和我就不用了,你得好好给老二道歉。他为了找你,差点就去拜访梁家了。”
拜访梁家?谢致虚立刻明白过来,他们在苏州人生地不熟,人海茫茫里要找一个走失的目标,除了报官就只有请地头蛇帮忙。
奉知常看上去并不想搭理谢致虚,但他随时都是这样一副冷淡模样,谢致虚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实在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奉知常别过脸。
谢致虚追着他的视线一个劲儿道:“对不起师兄,师兄对不起,原谅我吧,下次不敢了,真的真的。”
——烦死了。
武理噗嗤笑出声:“以前都没发现你话这么多,老二,这就是你的罪过了,把一挺稳重的孩子吓成这样。”
——在金丝楠木梁柱上刻谢大郎到此一游的人能稳重到哪里去。
谢致虚差点平地栽个跟头,满脸震惊难以置信,奉知常竟然看到了!?
‘没有没有!那不是我刻的!’
——不是你刻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嗐,那不是,我也看见过嘛,哈、哈哈。’
——看见谢家大郎刻在柱子上、还仗势欺人不准僧人擦去的丑字?
‘我没有仗势欺人!’
——那就是谢大郎的家长仗势欺人。
破案了!难怪那丑字能留在柱上那么久!
奉知常嘲讽一笑。
“谢景回。”
徐涛站在走廊里叫他,没有走近,始终有些戒备。
谢致虚马上介绍:“那是我一起长大的好友,叫徐涛。”又对徐涛招手,示意靠近点,说:“这是我同门的两位师兄,武理和奉知常。”
武理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奉知常连笑都没有。
徐涛十分困惑:“你的师兄?谢叔还收过别的弟子?”
“我们师父不姓谢,姓柳。”武理礼貌回答。
徐涛显然更一头雾水。谢致虚同他解释:“是后来收留我的师父。”
这样一说,谢致虚明显察觉到徐涛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陌生,防备无形中不减反增。
谢致虚顿时止住话头,哑口无言。没想到徐涛会将他另拜师门的行为视作对谢家庄众人的背叛。
谢致虚不说话,武理与奉知常更懒得交际,四人一时齐齐安静,有人尴尬有人冷漠,有人抱着观望态度很无所谓。
最后还是谢致虚打破沉默,他见徐晦迟迟没有出现,便问徐涛准备什么时候走。
“老头去威护镖局报信了,要等人来。”徐涛简单回答,不欲多言。
“威护镖局?”武理问。
谢致虚回答:“死者据说是威护镖局局主高风亮。”
简单交流过后,又是一阵沉默。
谢致虚要等徐晦,武理与奉知常要等谢致虚,几人都不离开。
谢致虚给徐涛使了个眼色,徐涛视若不见。
奉知常仿佛终于失去耐心,自己推着轮椅到大殿佛降鬼壁画下围观。谢致虚赶紧跟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经历过太湖孤岛独处的那段时间,或许是眼睁睁看着奉知常炸山把自己埋在地底,谢致虚心中便产生了强烈的要看管住奉知常的冲动。
大概是怕他什么时候突然想起又胡来一把吧。
壁画绘制同别的寺院并无二致,有趣的是壁上许多题诗。有些是贬谪外地漂泊路过的官员,有些是走马上任春风得意的新官,也有诗酒风流留下墨宝的文人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