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门原本应当是最威严的地方,那角门处前一晚还是门庭若市华盖云集,如今却一片愁云惨雾。
只见数十名陈府女眷你搀我扶地被押解出来,各个花容散乱,哭啼不休。她们身后又跟着百来个奴仆,其中贴身服侍女眷的一二三等丫鬟们,也是哀哭不已,更别提还有些拖家带口的世仆,老老小小,都是一脸绝望。
王城和龚千城两人一脸肃穆站在衙门外,他们手下的捕快动作利落,严谨守度,抓捕查抄的过程没有丝毫越界,不过这也减轻不了案犯家属的痛苦就是了。
褚楼和秦凤池一走过去,王城二人就察觉了,转头一看,严肃的表情险些就崩了。
“小将军出来了。”王城冲褚楼咧嘴,目光忍不住移到秦凤池……的脸上。龚千城也是一脸好奇,却不敢开口问。
秦凤池懒得看他俩挤眉弄眼,就道:“大人,这人我带出来了,幸不辱命。”
褚楼立刻一脸“果不其然”的愤怒:“大人?你果然不是这天津府巡捕房的捕快。”
王城咳了几下:“小将军,我是九府衙门通州卫所千户,王城。”
九府衙门各地设卫所,统共十七个正五品千户,辖每所捕快五百人,捕役五百人,每三年更换卫所,协助当地官府缉盗诸事。
褚楼一个白身,怎好意思对着一个五品武官耍威风,忙拱手行礼。
“小将军不必客气,”王城凶狠的脸上倒有些羞涩,“咱们行伍之人,谁不敬佩褚将军作战神勇,对敌外寇屡战屡胜?”
行吧,又靠爹了。
褚楼也意思意思脸红了一下,就转头看向陈府那些人。
他看见一个被簇拥在众女眷间的中年贵妇,猜想她就是陈天永所说的伯娘,知府夫人。
这贵妇人满头珠翠倒也齐全,只是鬓发散乱,神情木然,她怀里还拥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四周几个都是正当花季的少女,显然就是陈天永那些堂姐妹们。
他不小心和其中一少女对上视线。那女孩子长得稚气,搁在后世还在念中学,她一边捏着贵妇人的袖子往前踉跄,一边转头地看向他,通红的双眼里满是惊恐和哀求。
褚楼心中大为震动,十分不忍,又无可奈何,只得仓皇低下头,也因此没看见那女孩露出的绝望表情。
他心中诸多感慨,你要说女眷们无辜,可毕竟她们享了陈大年贪污腐败的红利,可你要说她们有罪,只怕她们也是不知情的。说来说去,当世女子的命运总是艰难。
家里男人要争名利夺富贵,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她们都没有决定权,可要是男人们犯了罪,后宅女眷们却也要跟着受罪。
男人们往往一死了之,女子可就惨了,不见教坊司每年多那么些人,大多都是各地犯案官眷充进去的。很多闺阁女孩儿,前一朝还在深闺闲谈棋子落灯花,后一朝就沦为官妓,世世代代为奴为娼,何等凄惨!
秦凤池突然道:“陈府男丁难逃罪责,不过女眷们若有娘家缴纳赎金,也自可归家。”
褚楼纳闷瞅他:“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秦凤池斜他一眼:“你想什么,都在脸上写着,要镜子吗?”一脸的不忍,打量谁看不出来,也不知道这小子何时竟认识陈府的小姐。
嗨呀!你这人!阴阳怪气!
褚小将军气煞,狠狠……转头,翻了个白眼。
“我又看见了。”后头响起秦凤池凉凉的声音。
你看见个屁!又不是透视眼!
褚楼躲到王城身旁,闷闷地看着抄家的队伍出来。
王城看看他,又看看秦凤池,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很确定这蒙面人是秦指挥使,不过大热的天,有必要蒙这么严实?
他眼睛转了转,联想到前头秦凤池可是伪装成女子进知府后宅找证据,而这位褚小将军,正参加了宴会,还跑去问那顾久娘要人。
咿!难怪他拜托秦凤池接褚楼出狱,对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不早就认识吗?
他摸摸胡茬,恍然大悟。褚楼认识的是“秦姑娘”,不是“秦指挥使”。
真有意思。
“小将军看这么久了,就没什么想问王某的?”
褚楼斜了一眼王城,想了想,问道:“那……那女刺客也是你们九府衙门的?”
王城和龚千城差点都喷了,咳呛不止。
褚楼顿时狐疑:“干什么反应这么大?”
王城满脸通红,眼神不断飞向躲在一旁的秦凤池身上。
他欲言又止,半晌小声道:“你不是认识,秦、凤、池吗?”
褚楼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他:“是啊,我不就是问你,秦姑娘是不是你们九府衙门的人吗?”
龚千城:“……”
王城:“……”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他都直接提醒褚楼秦指挥使的名字了,这人还反应不过来,简直活该被骗。
奇了怪了,鹰羽卫现在这么不出名了?竟然还有不知道秦指挥使名字的人。
他握拳掩嘴咳道:“这个,那女刺客只是还我们统带人情来帮忙的,我们九府衙门还没有正式编制的女捕快。”
一旁的龚千城适时地露出悲痛的表情。
褚楼顿时失望,不过也算松了口气。起码,对方此时此刻是安全的。
王城看向知府大门,又道:“小将军,你要不先回去邸店?等此间事清了,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城。”他低声提醒,“那陈大年和他侄子都在后头……”
褚楼反应过来,苦笑:“多谢王千户体恤,只是我过来,就是为了再看看天永兄。”好歹也是同窗一场,又有小时候的情分。看陈家这样子也不是小罪,到时候不管是死刑还是流放,他大约都不会再见到天永兄。
王城见他意已决,也不再劝他。
果然陈家伯侄及何奉贤三人均戴着盘枷,除去外袍,摘去配饰,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在重重押解下跨出府衙大门。
陈大年和何奉贤对自己的罪心知肚明,此时也都老实了。陈天永状态最为凄惨,试想,他原本好好地参加自家的宴会,无忧无虑地追逐自己的偶像,连晚上睡觉热了都有下人给他打扇子,何其快活?结果大半夜睡得正熟的时候,他突然就被捕役们拖拽下床,披头散发地拖到外头去认罪。
他跪在院子里,有人给他上盘枷——这东西他只在戏台子上见过,然后他就看到自己慈爱威严的大伯也跪在了一旁,至于旁边那些人念的什么罪名,他压根儿没听明白……再然后,他只听到整个府邸到处都是哭天抢地的声响。
他伯娘、姐妹们,一贯养尊处优的,被人驱着赶着往外头去——
这世界……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他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正站在一个捕快身旁,眼神忧虑地看着他。
“……楼哥儿,”陈天永喃喃道,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楼哥儿!”他喊着想往这边走,又立刻被捕役们扣住肩膀压住了。
褚楼心里很难受,见状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别去。”
秦凤池拽住他,低声道:“九府衙门办案,扰乱者笞四十。”
褚楼挣了一下,竟没挣动。
陈天永被推搡着走到他前方,涕泪满面,看着他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褚楼也无言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是要来看看他,可是见到人了,能说什么呢?能惊动九府衙门,陈大年肯定是个巨贪,有因有果,有罪当罚,理当如此啊。
他默默地目送陈天永一行人跟在女眷后头,往司理院的方向去,心里万分沉重。
秦凤池偷摸掀了掀头巾透气,淡道:“他们还要在天津府关上好些天,你要是有话要说,明日去一趟司理院探监就是了,旁的不行,我们千户这点小权力还是有的。”
王城:“……”莫名其妙被代表。
褚楼闷声应了,又小声问:“陈大年到底犯了什么事?”
秦凤池放下手,想了想回答:“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褚楼瞬间就了然了。
哦,贩卖私盐。
这事历朝历代屡禁不止,民间就不说了,地方军队参与贩盐的也屡见不鲜,这里面往往是官官相护,层层盘剥。往日都说文武相争,两者在朝堂上互不相让,但一个利字,足以让他们放下成见勾搭成奸。
他也是读过律法的,在本朝贩卖私盐,量刑可轻可重。
民间小民投卖个几两几斤的盐,不过罚以笞邢,若达二百斤,就徒二年,但徒刑可以折换成杖,打十七脊杖也就放了。可要是当官的贩卖私盐,与民争利,一概从重处罚,官家曾有口谕曰“严究党羽、尽绝根株”,可见对官贩私盐之事深恶痛绝。
陈天永作为陈大年的近亲,又是成年男丁,死刑纵然可免,流放怕是难逃。
褚楼心情更加沉重。
第15章 十分新奇
秦凤池哪里会理会陈家这摊子事?
他作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神情坦然地看着陈府抄家。反倒是站在他旁边的人,一直唉声叹气的,最后竟轻轻地咳了起来。
秦凤池眉头一皱,心里生出些怒火来,十分没来由。
“时候不早了,你走是不走?”他用刀柄戳戳褚楼的腰,“你又不是陈家人,有甚个看头?”
褚楼被戳得差点炸毛,转头怒瞪他。
可是请诸位看官瞧一瞧面前这人,从头到尾蒙得那叫一个严实!他瞪都不知道瞪的是谁,想一想,感觉更加生气,胸口都气得起伏起来。
秦凤池默默看他,半晌有点心虚地开口:“你脸好红。”
褚楼原本还没觉得怎样,经他这么一提,突然就觉得头昏脑涨,一摸额头,确实有些发烫。
“走吧走吧,”他泄了一口气,又看向王城,“王千户,我先行回邸店了。”
王城早被秦凤池眼神刺得要死,闻言忙道:“我看你这样儿怕要伤风,可要请个大夫去邸店?”
秦凤池在旁冷冷道:“我自去给他请,大人还是好好办差吧。”
王龚二人顿时噤声,无言地用眼神送别褚楼。
褚楼可怜巴巴地同二人告别,慢吞吞跟在秦凤池后头。
他一边走,一边狐疑。
那秦姑娘吧,你以为她就是个乐伎,结果人家行刺知府;这王城,你以为他就是个小捕头,结果人家堂堂正五品千户;那么这蒙面人——
他盯着秦凤池挺拔的背影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对方作风鬼祟,十分可疑。这人说是王城的手下,可是看王城对这人的态度,毕恭毕敬之中还夹着些敬而远之,怎么看也不像对待手下人的态度?
这人到底是谁?
唉……
他这一路怎么尽遇上怪人?
柯氏邸店这里,此时大门紧闭,里头却还灯火通明。
这里上半夜才被捕快们大肆搜查了一番,掌柜和小堂倌两人吓得觉也不敢睡,一老一少躲在灶头愁眉苦脸。
“叔,”小堂倌哭丧着脸道,“我看,咱还是先把店关了,回乡下躲个十天半月吧?”
掌柜抖着手点旱烟,老脸皱成苦瓜:“捕快老爷要抓咱爷俩儿,咱躲到山头都没用……唉!”
两人盯着灶头那火苗发着呆,满头愁绪。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掌柜的,有人吗?开开门!”
老头吓得一哆嗦,忙冲小堂倌使眼色。
外头敲门声愈发响,砰砰砰的,好似砸在两人的心坎上。
“去……”老头推了推侄子,“去去,贵哥儿你去开门看看。”
小堂倌吓得腿都软了,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大堂。
他抽了门档,打开门探头一瞧。只见晨光微熹中,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人他看着眼熟,另一人……
“妈呀!有鬼啊!”小堂倌哭嚎一声,仰面跌倒在地上,往后直蹭。
“贵哥儿?你没事吧——”掌柜老头儿颤颤巍巍的声音从后厨传来,人却胆怯地不敢露面。
秦凤池:“……”
“哈哈哈哈哈——”褚楼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指着秦凤池笑得死去活来。可不就是鬼吗!叫你鬼鬼祟祟蒙头蒙脑!叫你见不得人!
秦凤池顿时无语。
他幽幽地瞅着褚楼,直到见对方笑得开始咳嗽,才不悦地开口。
“你自己和人不过半斤八两,怎好意思笑?”
褚楼咳得满脸通红,闻言哀怨地斜他一眼。不过来帮忙就算了,怎么能嘲笑他?
秦凤池给他的小眼神一甩,顿了顿,不由叹了口气。
他伸手给褚楼顺了顺背,等他咳嗽缓了下来,便转头对小堂倌道:“跑堂的,你去城中医馆找一位坐堂大夫过来,不要去那下九流地街区,找家靠谱些的。”说罢丢了个小银角到小堂倌身上。
小堂倌下意识地接住银子,愣了片刻,视线又挪回褚楼身上。
他仔细一打量,终于把人给认出来了:“哎呀!是你!你……您这回来啦?”他一激动,倒暂时忘了对蒙面“鬼”的畏惧,爬起来对着褚楼上下打量。
“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他忙捂住嘴。
好家伙,那会儿是整整一队人马如狼似虎般冲进他们邸店,上下就跟抄家一样搜寻了一番,就直奔楼上。他和他老叔都被关在厨房里蹲着,旁边还有两个带着刀的黑衣捕役,可吓死个人了。
当时,他还私下琢磨过,难不成是褚楼因爱生恨,杀害了那美貌女郎?如今尸体被发现,于是捕快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