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飞在旁边笑嘻嘻:“师父,不光重了,还好看了呢!”
宁雄飞闻言看了看挂在自个儿肩膀上的小徒弟,小脸通红,俊眼修眉。他不由点头:“不错!老二观察仔细,是好看了,比那甚个江东小白龙还俊!”
褚楼无力地倒在他师父身上,默默翻了个白眼。
……那江东小白龙成名都有三十年了,有这么比的吗?
宁羽站在一旁,笑眯眯地摸他脑袋,道:“师父,幺儿也大了,您还是放他下来吧。”
“嗯?都在门口杵著作什么?进去了进去了!”宁雄飞装作没听到,扛着小徒弟吆五喝三地跨进门去,一群徒弟都哄在身边,挤挤攘攘跟着进去了。
褚楼:“……”无言地望着大师兄。
宁羽依旧笑看着他,只是笑容里多了点揶揄。
褚楼心说,他师哥啊,还是这么腹黑。
宁雄飞到了前院堂屋里,就把褚楼放下来了。其实也就是对褚楼,他其他徒弟别说十六岁,就是七八岁,那都是当个整人来操练。
褚楼红着脸整理衣服,对他说:“师父,您快坐好了,我得给您见礼呢!”
宁雄飞哈哈大笑:“好,好!师父这就坐好!”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在主位上大马金刀一坐,眼神期待地看着这小幺儿。
褚楼刚才虽有些羞耻,但并不恼火,因为宁雄飞对他而言如师如父,他顶多就是有些不好意思。他一掀衣摆,利利索索就跪了下去,扎实地磕了三个头。
“徒儿给师父磕头了,特来给师父过寿!”
宁雄飞捋捋胡子,端着架子颔首:“难为你不远千里赶过来了,起来吧!”实则激动的胡子都在抖动。
他自己没有家室,也没有儿女,这一屋子徒弟俱都是他捡回来的。其中有乞儿、有弃儿、有被拐的,也有父母双亡幼无所依的,唯独幺儿不同。
幺儿是他从关外马贼手里抢回来的孩子,当时已经病得稀里糊涂,他把这孩子捂在自己的羊皮袄子里,顶风冒雪硬是一路带回了关内,养了足有大半年,镖都没顾得上走,才险险地把这孩子养了回来。
故而,宁雄飞徒弟虽多,甚至不少都是襁褓就抱回来的,可是真正抱过养过操心过吃喝的,偏偏是这么个只带了大半年的孩子。
所以唯有褚楼才是他的宝贝蛋儿。
说实话,当年褚志海夫妇来接褚楼的时候,他是极不乐意的,甚至想过把孩子偷回来。总算这孩子孝顺懂事,后面连续几年,都跟着年礼的车队过来给他拜年,一年里总还能住上个两三月。
宁雄飞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人,身材挺拔,像一棵精神的小白杨,神采飞扬,心里十分自豪。三年前幺儿来的时候,还没开始拔个儿,虽然体质强健,但是看着瘦小,小脸蛋肉乎乎的,雇主们见到了,还以为是他家闺女。
想想那时候,幺儿是真个长大啦!
他对褚楼温声细语:“你爹给我说过了,让你这回安心在镖局待着,不忙着回去。”
褚楼一听,心才算真正放下。
师兄们围在他旁边,都很高兴。
“我这段可没镖要走,”老五宁康一脸庆幸,“正好陪着褚楼四处玩玩儿!”
其他人顿时嫉妒。
这时节航运快到了封冻期,也就快到他们镖行的火热时节。他们镖局又正在发展的紧要关头,徒弟们个个都长成出师,能够独当一面了,就没有能闲下来的时候。
尤其是他们大师兄宁羽,已经升为小镖头,能在苏省境内独立带着队伍走镖。镖局里有规矩,凡是能独立走镖的,都能开始拿镖局的分成,他们师父虽然不给发零花,但他们走镖的正当收入都是自己收着,如此一来,宁羽去年一年可赚了不少钱。
让他们羡慕死了,都鼓足了干劲想升镖头。
老二宁飞抱臂得意道:“我虽然不能陪着幺儿,不过这趟下来,就能升镖头啦!哈哈哈!”嚣张的笑声未落,人就被捶着打了。
褚楼羡慕地看着他们,转头问宁雄飞:“师父,我又不是来玩的,这都过三年了,我也能和师兄们一样去走镖了!”
打打闹闹的几个师兄弟纷纷停下来,转头看向这小师弟。
开玩笑吧?
他们小幺儿身娇体弱的……
宁雄飞却不像他们猜测那的样,立刻就拒绝褚楼。
他剑眉低垂,沉吟了片刻,看向褚楼道:“幺儿,这样,离我过寿且还有七八天。这几天你就跟着在家的师兄们练一练,到底成不成,光说不练是空把式,对不?”
褚楼自信道:“师兄们只管来,我也是师父的徒弟,绝不会比别人差!”说罢对着刚才眼神最直白的宁飞甩去一个挑衅的眼白。
宁飞:“……”我咋了?我咋就莫名其妙被幺儿鄙视了?
前院正热闹着,就从一边穿堂走过来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她用蓝色帕子裹着盘发,五官秀丽,身材丰腴,原本脸上还带着愤然,气冲冲往堂屋来。此时惊讶地看着站在众人中间的褚楼,上下一番打量,捂住嘴不敢置信:“楼哥儿?”
褚楼正面带笑容,寻声看过去,惊喜喊道:“玉娘!”
孙玉娘一见果真是他,高兴极了,脆声应道:“哎!哎!”她快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褚楼,眼睛都有些红,“你这孩子,三年都没回来,可想煞我了!”
褚楼腼腆地摸摸鼻子:“我这几年武学馆课业实在紧张,朝廷管得严哩,要是落下课可得挨罚……玉娘也没给我写信,明明我都再三叮咛了!”
“我写字不好看,写得慢呢,”孙玉娘打了他的手,嗔道:“还怪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胡乱叫我名字!”
宁羽走到他俩旁边,笑道:“这小子小时候一直嚷嚷要娶你,可不就不肯喊你姐吗。”
孙玉娘噗嗤一笑,又道:“我哥还不知道你回来呢,你们这些坏小子,竟都瞒着他!”
褚楼闻言吓一跳:“可不关我的事!”他忙冲宁雄飞喊,“师父,我去后头见孙掌柜!”
宁雄飞还没来及说什么,就看见自己那乖徒弟连跑带窜往后院去了。
他郁闷地嘀咕:“我乖乖儿是回来看我的,又不是来看那厮的……”
十二个徒弟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孙玉娘本就打算过来找茬的,一听这话,走到他跟前,不客气地叉腰就开始数落:“你们俩个,加起来都古来稀了,闹什么别扭?这偌大的镖局,你们一个老板加总镖头,一个大掌柜和内管事的,你俩一闹脾气,这倒好了!咱们镖局都转不动了!”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怒道:“你瞅瞅你乖乖儿,三年没回来,要是发现你们作为长辈的还冷战闹脾气,心里得多伤心?多不自在?”
她纤指一指缩在旁边的徒弟们:“你再看看这几个,这段日子在自个儿家里还缩头缩脑,憋憋屈屈的跟个龟孙似的,话都不敢多说!你还像个师父的样子吗!”
宁飞几个敢怒不敢言。什么龟孙呢……孙大姐说话也忒难听了……
宁雄飞梗着脑袋:“怎么都是老子的错啦?那厮就没错?”
孙玉娘双眼往上翻:“是是,您是大老板!您可千万想清楚了,我方才在我哥院子里头,见他正在收拾行李呢。他这万一要走了,您这大老板能不能把这摊子撑起来?”
宁雄飞一听,虎地站了起来:“什么?孙子初那孙子想跑?!”
第22章 先生子初
褚楼穿过游廊,前院和后院中间还有一间正堂,上有“威震四方”四字匾额,正堂里供奉着关二爷的画像。
正堂之后是一大片演武场,铺着上好的青砖。这块正方形的演武场两面摆放各式兵器,场地中间地面斑驳,刀砍斧劈的痕迹清晰可见。
他见了万分怀念。三年前,他还曾每日早起,和师兄们在这演武场上跑步,蹲马步,互相拆招喂招。每一次,他从这里回去京城,总觉得就跟换了个片场一样,格外不适应。
其实他小时候身体并不好,虽然出生在武勋世家,但先天不足,个子矮小瘦弱。五岁前,什么伤风发热咳嗽过敏于他都是常有的事情,不少大夫看过都说他养不大,可让一家子操碎了心。
那年他爹要去漠北驻军,听闻关外有一前朝名医,就想要带兵的时候顺道过去打探打探。夫妻二人在他床头小声商量这事,语气都充满了希望。
褚楼当时正装睡呢。他毕竟不同于普通小孩儿,从小就关注自己的身体情况。你说,他一个吃惯了糖衣药丸胶囊的人,短短几年就能一碗苦药汁子灌下去而面不改色,这得吃了多少副药?这也罢了,竟然还治不好病,性价比极低!
再说宁氏,她原本生了大儿子褚远,在婆婆面前扬眉吐气,结果转天就进来一贵妾,又生了个儿子跟她打擂台。她好容易生了褚楼,谁知道竟是个病孩子?
就那么几年,把她一身傲气和争宠的心思都磨平了,褚家只剩下一个天天守着儿子战战兢兢的母亲。
褚楼极懂得他娘亲的这份煎熬。
褚家是什么人家?
本朝开国十二块丹书铁券,到永庆年间只剩下八块,褚家就供着一块。褚家世代良将,高祖死后敕封忠勇慧侯,曾祖战死,祖父战死,祖母青春守寡,独撑门户。他爹往上本还有两位兄长,都阵亡于当年的西海之战,而大哥褚远头一晚出生,第二天他爹就远赴西海,从此再也没有长住家中。
说不好听点,褚家已不至于绝后,他爹想留在京城享富贵,那是有辱门楣,死后都要被祖宗再打死一次的!
在这种情况下,似他这样体弱多病的,搁在别的富贵人家就是花钱养着,搁在褚家就是个大累赘!他既不能领兵作战为国争光,也难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就是让他去念书,说实在的,他也学不出个什么门道来,科举实在是为难他的脑子。
他这样一个人,活在褚家,日后要受到的来自内外的舆论压力可想而知。
褚楼时常这么一琢磨,自个儿都觉得活着没劲,早就受不了了。故而,他爹一说要去求医,他就拼死拼活闹着要跟去。
褚将军常年在外,哪儿带过孩子?何况褚楼的身体精心呵护尚且不好,哪能经得起军旅的折腾?
宁氏自然不同意。
“娘,我必须要跟去,”小褚楼振振有词道,“且不说那名医好不好找,就算我爹把人给找到了,人家未必愿意给我看病,就算愿意,千里迢迢的,如何过来?派谁护送?”
他一副深谋远虑的小模样:“如果我跟去就很不一样了。那位名医年纪定然不小啦,当面看到我这么个小可怜,又怎么忍心不给我看病呢?顺手就能给我开方子,有病当场就治了。爹,你不是也跟我说过,夜长则梦多啊。”
褚家爹娘:“……”
无法反驳,并且还觉得很有道理。
宁氏噎了半晌,温柔地摸着他的小脸蛋,试图打感情牌:“儿啊,娘没法跟着去照顾你,这咋行呢?一想到这里,娘觉都睡不着呢!”
“我都知道,”褚楼理解地点头:“但是没事,娘尽管放心,儿子能照顾好自己。”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老爹,又补充一句,“还有爹。”
褚志海:“……?”莫名被cue。
宁氏更是又担心又失落。
她儿子怎么这么独立?丁点大的小人,都不会害怕吗?
两人思来想去,也没强过褚楼。
于是褚楼就这么跟着褚志海到部队去了。
褚楼回忆了一下往昔,深觉自己运气实在很好。试想一下,他要不是跟着他爹去关外,就不会被掳走;不被掳走,就不会被他师父救回去;不被他师父救回去,他也遇不上孙先生,如今坟头草搞不好都三尺高了。
他走到一处一进的小院外。这小院还是昔年的模样,三间草屋盖得古朴,各色花木疏落有致,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先生!”他喊了一嗓子。
院子里半天没反应。
褚楼也没直接进去,而是探头去看,就见那三间房子中间的堂屋走出来一位身穿道袍、高挽道髻的书生。
这书生身材瘦削,皮肤白皙,双目有神,浑身上下无一饰物,而气质洒脱。观他年纪约摸三四十,眉眼却生得十分傲气。
正是威远镖局的大掌柜——孙子初。
说来褚楼与这孙先生也实在有缘,当年他爹想去寻访的名医正是这孙先生的父亲。
世事难料,孙老大夫在他爹打听的半年前就已经去世,孙子初虽然在医道上青出于蓝,但老父已逝,他无心再留在关外,就带着妹妹,跟随商队一路去了嘉兴。
更巧合的是,孙子初因为盘缠用尽,不得已进了威远镖局当账房。
等到宁雄飞带着褚楼回到镖局时,他见对方散尽钱财为孩子治病却毫无成效,不忍之下,出手相救,这才有了后续的故事发展。
所以褚楼的恩人除了师父,还有这位孙掌柜。
“先生!”褚楼忙恭恭敬敬低头行礼。
孙子初看到他一点也不惊讶,露出笑容:“你上回来信抱怨你娘逼你相亲,我便知道你要来了。”
褚楼心虚地瞅着他,眼睛眨啊眨的,没敢吭声。
“你啊——”孙子初见状好笑,伸手拍了拍他的额头:“这么大了,还似小时候,一心虚就卖乖。”他甩甩袖子,转身又回了院子里,“放心吧,你那傻师父和我不一样,好骗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