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副无用的身体,恰恰是自己给的。
“书白,我不怨你。”顾谋朝他微笑,没有一丝勉强。
“可我后悔了,我不是人,我真的……”玉书白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
顾谋叹了口气,无奈道:“与其在这里后悔,不如先想想,我今后住哪儿?”
“哦……对啊。”玉书白抬脸,愣愣地看着他:“你住哪儿?”
“嗯?”
“北殿……北殿前几天刚塌了,覆水阁……”玉书白四处张望,寻找适合的寝殿,有些焦急:“覆水阁有塘,更容易坍塌,其他几殿都是由普通材质建成的,该怎么办……”
“你再想不出来,今晚我可就要睡厨房了。”
“不行,没法直接住人,得先派人修缮一番,不如……你先去我寝殿凑合几晚。”玉书白思索道,又连忙看着他,小心翼翼道:“我的意思是,多摆张床,我不会碰你的。”
“噗!现下人力紧张,又何必作那多余的功夫。”顾谋忍不住笑了,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多凑合几晚也无妨,碰一碰……也无妨。”
玉书白的脸腾一下红了,眼中迸发光芒:“真的?”
“看你表现。”顾谋挑了挑眉:“不准再哭了。”
玉书白这才反应过来,这几日的金豆子实在流得太轻易,恶灵每日无规律的袭身,痛身的同时,竟将魂魄里的坚毅都锤进了泥土。
“是,是,让你看笑话了。”玉书白用手背抹了把脸,不好意思道。
顾谋提供的方子是妖变时期留下的,用来抑制轻微的祟疫反应,如早期红疮,但因着祟雨来袭的第一天直到现在,一刻都没有停过,一些红疹消退的感染者才好了两天,便又复发了。
而那些中期祟疫,皮肤开始腐烂的感染者,此药膏对其完全无用,只能起到减缓疼痛的作用,司天阁的隔离寝舍里每天都能抬出五六个蒙着白布的担架。
每日清晨与下午,艾草的烟味弥漫着整个司天阁,叫人忍不住挥手咳嗽,玉书白在这样的环境下,恶灵袭身带来的痛苦越发清晰。
“咳咳咳……咳咳……”玉书白一边弓着身子,疼得满头大汗,想张口呼吸却被艾草的烟呛得连连咳嗽。
“别熏了,先拿出去。”顾谋招呼着侍女。
艾草盆被拿了出去,玉书白才稍微好受一点,身上的疼痛一阵一阵的,时而如细雨蒙蒙,时而又如猛烈电击,才松快了那么一瞬,下一刻便陷入更深的痛苦中。
在外族皇宫,有一种刑法,是从人的头顶往里头浇滚烫的水银,此人便会痛得不断扭动身子,水银顺着隔开的人皮往下游走,发出呲呲拉拉的声音,最后皮肉分离。
玉书白从前只听说过这种刑罚,却不知是何感觉,此刻身上的痛竟恰巧如描述所说,每一寸皮就像是被灼烧着、撕扯着脱离□□,痛到几近昏厥。
“换件衣裳,全都湿了。”顾谋将他轻轻地扶起,只见他衣物全都被汗水浸湿,手臂上又多了几块黑斑。
顾谋摩挲着这几块黑斑,鼻头一酸,不忍再看。
又过几日,几名弟子将一对胖夫妻押到玉书白面前:“少宗主,这两个人趁着山门换班,收买了换班的弟子想偷偷溜走!”
玉书白定睛一看,是小厨房里的厨娘和他的丈夫,丈夫貌似是马厩的仆人,两人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不敢出声。
“你们为什么要逃跑?”玉书白艰难道。
夫妻俩对视一眼,小鸡啄米般不停磕头,厨娘哭着说道:“回少宗主,奴婢的小女前几日突发重病,奴婢心急如焚,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做出如此蠢事!请少宗主恕罪啊!”
玉书白深吸一口气,“本少宗记得,你只有一个女儿,且在六岁的时候便因催债人误伤而亡,当时你们夫妇二人奄奄一息,是司天阁把你们抬了回来,念你有一手颠勺的好功夫,遂替你付清了赌债。”
“奴……奴婢……”二人猛地一哆嗦。
“现下你告诉本少宗,急着回去照顾生病的小女,既是回去治病,药阁里大把的灵草不拿,偏偏裹了弟子们寝舍的银钱财物?”玉书白的目光落在二人脚边的布包裹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少宗主饶了奴婢吧,奴婢今后一定勤恳干活,再不敢起这种心思了!”厨娘吓得痛哭流涕,拉着丈夫使劲求饶。
“不必了。”玉书白闭上眼睛,无力道:“你们二人的心既已不在司天阁,便去库房支五十贯铜钱,今后天大地大,司天阁再无你们容身之地。”
“谢……谢谢少宗主!奴婢二人感谢少宗主!”两人忙不迭地磕了几个响头,感激涕零地退下了。
玉书白原地站了一会儿,目光瞟过鎏云殿内站着的其他人,“你们之间若还有人想走,便领了今年的份例去库房支钱。”
殿内一片寂静,只见一人缓缓举手,见玉书白看过来,又猛地缩回去。
“景兆?”玉书白声音有些飘忽,他没想到竟真的有弟子起了这种心思。
“弟、弟子的老母亲重……重病缠身,弟子想回去侍奉左右……”景兆硬着头皮道。
“一个是女儿重病缠身,一个是老母重病缠身,这年头重病缠身的可真不少。”一旁的顾谋突然道。
名叫景兆的年轻弟子缓缓低下头,面上尴尬不已,紧张地吞咽口水:“少宗主恕罪,是弟子太过紧张,母亲的病也没有那么重……”
谁知,玉书白冷笑了一声,道:“滚,别再让本少宗看见你。”
景兆走后,玉书白本是松了口气,台下竟颤颤巍巍举起了三四只手,几名弟子与仆从扑通跪在地上。
“都给本少宗滚!!”玉书白深吸一口气,厉声道。
“书白。”顾谋扶住有些摇摇欲坠的他,在他耳边轻声道:“少几个人,便少几张吃饭的嘴,又何尝不是给司天阁减轻负担?”
“我知道。”玉书白低下头,声音带着些颤抖:“我只是没想到……”
一柱香后,该离开的几个人竟然还没消失,皆面色复杂地走了回来,后面跟着库房掌钥匙的管家,脸色也十分难看。
接着,一句晴天霹雳,管家老泪纵横道:“少宗主,金库被搬空了,司天阁所有的地契、银票、金条与铜钱全都不见了,老奴方才派人去通宝钱庄查账,司天阁名下所有的铺子和存银也早在半个月前便被人取走了。”
第106章 曾经的“叶寻良”
“你……说什么?!”玉书白猛地站起来。
“少宗主,司天阁如今……存亡在即了。”老管家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扑通一声跪下来。
“怎么会这样,通宝钱庄里大半都是司天阁的财产,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人转移?”玉书白往后一倒,顾谋连忙扶住他的肩膀,看向管家利落问道:“有库房钥匙的除了你,还有哪些人?被转移的财产挂的是谁的身份,哪些人有权利取用?”
“回公子,金库的钥匙共有四把,一把放在老奴这里,另外三把分别在少宗主、宗主、温师祖的手里,钱庄的存款基本上是以温师祖和宗主的身份存入的,只那二位有取款的权利。”
“不可能,不可能……玉伯温不可能丢下整个司天阁不要,这是他祖辈传下的基业!他怎会轻易地放下名利,去做一个人人鄙夷的孬种?!”
玉书白撑着扶手,气血腾地涌上来,狠狠吐出一口鲜血,指着管家道:“再去查,再查!”
“玉书白,冷静!”顾谋将他的肩膀掰正,擦去他唇上的鲜血,冷冷道:“你还听不明白么,司天阁的钱已经被玉伯温和玉晏溪卷走了,半个月前祟疫刚开始蔓延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着手这件事了。”
一定是预谋得够早,才能留出充足时间转移这么一大笔财产,在发月例后的第二天便开始动手,不动声色。
直到现在,玉书白才猛地反应过来,玉伯温年过半百,什么没经历过,以他的阅历又怎会看不出祟疫的苗头?
他就是清晰地认识到祟疫无可挽回,司天阁湮灭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从那时候开始,玉伯温便故意充大,满嘴一句“不过是一些小劫数,脏雨罢了”,依照以往的“糊涂”作风滥用物资,从不关心弟子,又不负责任地带着玉晏溪跑去深山闭关。
玉书白当时因着玉伯温的“自大处事”而焦头烂额,他一提出闭关,便松了一口气,只当他终于不再捣乱,却死都想不到这一步。
玉伯温,他从来都是很精明。
“什么意思?金库没有银子了?”弟子们惨白着脸道。
“钱庄也被取空了,那司天阁现在岂不是一个……空架子?”
“少宗主,小的们这个月的月例该怎么办,小的还等着寄回老家呢!”台下的仆从小声道。
“少不了你的。”顾谋看了玉书白一眼,替他回答道:“现下司天阁只剩一具空壳,想离开的自便,杵在这里也不会有你们的月银!”
“这……这……”台下人都面色难看,脚步迟疑。
有人贼眉鼠眼地观察玉书白,见他神情虚弱,站立都需要人扶,便没好气道:“大家都走吧,左右咱们也不算玉家的人,平日里稍有不尊便非打即骂,吆来喝去,真当自己是个腕儿了!”
“放肆,你再说一句?!”玉书白狠狠劈出一道灵流,那名弟子轻松错身躲过,其他人都惊讶于玉书白灵力的稀薄,没想到他竟真的不如从前了。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方才不还硬气得很,我们谁想走便拿着钱滚蛋,现下却连大家的月银都拿不出来了!”
“这场祟疫,说不定就是他带来的,大家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不人不鬼,恐怕过不了几天身子便埋进土里了,咱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另一名弟子道。
“给你们收拾包袱走人的时间,别再让我重复一遍。”顾谋忽地看向他们,双眼如苍狼一般锋利骇人,仿佛下一秒便要将人碾碎。
众人躯体一震,竟有些分不清眼前的顾谋,他此刻究竟是一个修为尽毁的废物,还是曾经盛凌登顶的陈仙君。
不多时,殿内淅淅索索一阵脚步声,大家都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短短半日,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道别的道别,司天阁上上下下弟子连着仆从两千多口人,只剩下不到百人,弟子几乎全部走光,留下的都是些低等奴婢仆人,他们大多无家可归,都是被人贩子在不记事的年纪拐走,打包卖进司天阁的,若离了这个地方,恐怕连一口饭都吃不到。
玉书白年纪尚轻,虽说活了两辈子,但上辈子是个傻子,这辈子在金罐里长大,司天阁内无不爱他、奉承他,严格来说,他依旧没有经历过人心。
他以为,平日里常常向他诉苦、说话讨巧幽默的弟子们都是忠义之辈,遇到有困难的弟子,他也常常大方地给予帮助。
可这些人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却是动作最快的,手脚不干净的还要顺走几株仙草,走的时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玉书白在这短短一天内,见证了这辈子最难相信的人心。
“这件事情通知了行宫没有?”玉书白揉着眉心道。
“已经说了,太师和客卿们听说了此事后,跑得比狗还快,顺便扛走了宫门口那对金狮子。”顾谋一脸严肃地答。
“噗——”玉书白乐了一下,知道顾谋是在逗自己,又忍不住追问:“那……初宝呢?”
“杨家除了杨初宝与你表姑,其他人都走了。”顾谋耸耸肩:“杨初宝一直闹着要下来找你,被他娘拦回去了。”
“嗯,不许他下来是对的,我表姑也清楚祟疫的传染速度,还是让他们住在行宫。”玉书白的语气带着些暖意。
“其实在这司天阁内,你最在意的便是他们母子俩吧?”
玉书白迟疑了一下,似是在回忆一些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何,只是随着心道:
“我记得十岁的时候,表姑父去世了,那时候开始表姑便经常带着初宝来司天阁居住,我常听仆人们暗地嘲笑,说表姑当年义无反顾地嫁给杨家的那个四十岁鳏夫,跟了外姓去,如今死了丈夫又不顾脸面地回来,后来才知当年表姑外嫁,其实是玉伯温安排的,表姑父病逝也是玉伯温动的手脚,只为得到杨家的盐庄产业,那时只觉得表姑蠢笨,换作是我,绝不会给人非议的机会。”
“一个十七岁闺阁女子闹着要嫁给四十岁鳏夫,这也有人信?”
“因为玉伯温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目的,所以做戏让人以为是他无奈至极,才放女儿去追求‘真情’。那时候杨初宝比我矮一个头,老喜欢蹲在墙角玩蚯蚓,有一次,院子里的小孩欺负他,把蚯蚓往他嘴里塞去,杨初宝吓得大哭,等人跑后第一时间竟不是擦嘴巴,而是小心地抠出蚯蚓,左看右看,然后拿水洗干净放回土里,当时我被他的动作惊到,上去问他,他居然说怕咬到蚯蚓。”
“啊?”
“我问他不嫌脏吗,他说也怕脏,但更怕伤着蚯蚓,而且也不知道人家嫌不嫌他口水脏呢。”玉书白眼中浮现淡淡笑意。
“真像。”顾谋半晌道。
“什么?”
“我说,真是像极了。”顾谋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玉书白愣了愣,半晌后才若有所思地勾了嘴角,会心一笑:“被你瞧出来了。”
杨初宝,叶寻良,何其相似。
玉书白亲身见证了叶寻良的一生,他天真无邪,又软弱无能,在最害怕的时候受尽折磨却无人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