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信徒的敬畏、信任与顶礼膜拜,似乎就在眼前。
“——”
步承弼的脑海中不断传来天道警告的意念,从他与穆清嘉商谈起始,天道就一直在阻止他。
他心中冷笑:天道未免太小瞧他了。难道错信一次,他还会错信天道第二次么!?
天道越是急切地制止他,步承弼越是肯定自己的决定。
换魂结束后,他从黑暗中苏醒,只觉全身都充斥着丰沛的灵气,只要随便动一个手指头,便能填海移山。
步承弼抬脚欲飞,却愕然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
无数根须从他的脚底和小腿生长,深深扎入山脉。粗壮的枝干纷繁长出,迅速蔓延向四面八方,他甚至叫不出一个字,便被淹没在枝条之海中。
莫大的恐惧吞噬了他,步承弼顿时魂惊魄落,犹如丧家之犬般,在心中呼唤着天道。
然而,天道没有回复他任何意念。
祂早已将他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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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开始了?”霍泷问道。
“步承弼的自我灭亡。”穆清嘉笑着问他,“阿泷还有灵气么?”
霍泷不明所以:“有。”
“借我一些。”穆清嘉带着他走向洞穴出口的阵法处,“把灵气输给我,我们破除阵法,一起离开这里。”
霍泷乖巧地牵起他的手腕,触碰到他手腕上的肿胀时,还体贴地施放出治愈术。
“不碍事,”穆清嘉道,“别浪费灵气。”
五行中水生木,水灵气是穆清嘉最好的补品,他枯竭的经脉很快便润泽起来。
他摸索着阵法,从第一层符阵的阵眼处输入灵气,抵达第二层符阵外围,如同身体又生出另一段触角般帮助他寻觅阵眼。
“阿泷知道,返魂木是从生死树上斩落下来的吗?”穆清嘉一边解阵,一边娓娓道来,“生死树是一切生命死后的归宿,亦是新生命开始的起点。”
霍泷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所以,生死树的本质是永恒。永恒……最准确地说,是轮回,是无限的循环与故步自封。”穆清嘉道。
他垂头看了看少年,见那少年长着与霍唯极为相似的脸,却是全然懵懂的样子,不由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这件事,只有下过黄泉的霍唯,还有死而复生的我知道。”穆清嘉微笑道,“阿泷不知道,步承弼……亦不知。”
“步宗……步承弼还有不知道的事?”霍泷问。
穆清嘉点头:“论符道,世间无人强过步承弼,他于符道上有绝对的自信。但也正是他的这份自信,再加上他的认知盲区,我们才能诱他深陷骗局而不自知。”
他顿了顿道,“步承弼光知道那是用于增强符文,却不知……生死树的最强形态,便是永恒的循环。周而复始,是循环,亦是静止。”
霍泷双眸圆睁,玄英色的眸子里满是迷茫:“循环也是静止?那步承弼会变成什么?”
穆清嘉笑了笑,用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解释道:“总而言之,欺负阿泷的坏蛋会变成一棵体型巨大却动不了的树,霍唯一把火,就‘轰’地烧没啦。”
霍泷还正目瞪口呆着,穆清嘉忽然眨了一下右眼,做出一个“咯噔”的口型。
“我找到锁眼了。步承弼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九’这个数字。”他笑着道,“待会‘钥匙’开锁会方便些。”
霍泷听得迷迷糊糊,只知道他的阿穆师伯总是这么厉害,不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地,都有方法能消解他的恐惧,让他安下心来。
正在这时,洞穴又传来一阵石块倒塌声,这次声音产生的距离更近,震感也更强烈。
细碎的沙石不断从头顶掉落,穆清嘉一把护住霍泷的头,画符唤出数棵铁桦树,笼罩在他们四周。
“在洞穴塌陷之前,”他嗓音异乎寻常地坚定,“他一定会来。”
刚才他感知召唤天一剑时,稍微估计了一下这里与皋涂山的距离。步承弼毕竟还不是完全的神,破碎虚空之术只是个半成品,实际距离不太远,只有两百里。
如果霍唯全速而来的话,很快他们就要得救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轰隆声已经到了震耳的地步,穆清嘉身体透支太过,不由摇摇欲坠,差点摔倒。
霍泷扶着他,把他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强自压抑住颤抖道:“不怕,有我在。”
穆清嘉一愣,有些感慨地发现,少年肩背上竟也长了层薄薄的肌肉。过不了几年,俨然又是一名顶天立地的剑修。
“……有你在。”他转向洞穴之外,望眼欲穿。
话犹未了,山体剧烈震荡,两人被同时抛起撞上石壁,一根粗壮的树枝轰然穿透山石,瞬间插|入穆清嘉颊边的山石上。
穆清嘉侧头看到近在咫尺的锋利树杈,心中不住后怕。
返魂木坚不可摧,亦是不坚不催,即便他用的是最坚硬的树种铁桦木,也绝对挡不住生死树随便一根细树枝!
“阿穆!那边还有!”霍泷的惊呼声响起。
返魂木的参差的枝干已经占据了他们所在的石洞,枝杈正迅速向他们这边蔓延。
“再撑一会儿!”穆清嘉忽然眼睛一亮,“到了!”
天一剑已经穿越百里,来到了洞穴之外!
它无需载人,又兼念主心切,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反而后来者居上,率先抵达。
穆清嘉用灵眸看准最外层的阵眼,操控天一剑,极速向阵眼中心刺去!
法阵爆发出耀眼的强光,阵眼裂开如蛛网般的缝隙,却没有破碎。
阵法强度除了本身符文之力以外,还会因布阵者的修为而增加强度。这由步承弼亲自布下的阵法,即便找准阵眼,只凭天一剑是无法立刻破解的。
穆清嘉清啸出声,催动天一剑,照着裂缝中心再次斩落。
一截树杈突然横冲直撞而来,霍泷撞开他,两人滚了几圈,少年又是无措又是后悔:“我的剑不在身边!早知道就听顾霄的话,多学些符术了!”
此时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最边缘的小角落。若阵法还不破除的话,待返魂木刺来,他们或许就没命了。
穆清嘉急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唇瓣被自己咬得鲜血直流,只专注于再次落剑。
幽闭的黑暗中,忽有一点金光,如蝶影般一闪而逝。
下一瞬,骤烈的金色火焰吞噬了他的整个视野!
冥蝶剑顺着天一剑的轨迹,骤然劈下!
阵法第一层——破!
“阿唯!!!”穆清嘉欣喜若狂。
霍唯一袭黑衣,眉削如剑,冥蝶剑爆发出的金焰星星点点地撒在空中,映照在他玄英色的瞳孔中,如永夜中的星光。
他的清嘉就在里面,等着他。
即便不做交流,凭借数十年从小到大的共同修行,他也知道,天一剑所指的位置就是阵眼所在。
师兄破不开的法阵,由他霍唯来破!
阵法第二层——破!
阵法第三层——破!
……
阵法第九层——破!
转瞬间,一连串爆破声接连轰炸过穆清嘉的耳膜,阵法如铜镜破碎,散出无数透明碎片,将洞穴外的光芒折射其中。
霍唯就自那万千碎片中踏风而来,玄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他一把抱住穆清嘉,又揪起霍泷的后襟,跃出洞外!
穆清嘉双臂勾着霍唯的脖子,埋首在胸口,闻到对方受伤后留下的血腥味,以及浅淡的桂花香。
他发现自己无比地想念着师弟,以至于现在重新回到他的怀抱,几乎要落下泪来。
霍唯亦是紧紧搂着他的腰身,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之中。
“我……其实是怕的。阿唯,我好怕。”穆清嘉语无伦次道,“好多次,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怕你会孤单,我……”
“我也是。”霍唯沙哑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穆清嘉眨掉眼中泪意,抬头望着他的脸,重新绽放出一个笑容:“正好在我们被插成人肉串之前。”
霍唯又忍不住气他乱开玩笑,遂低头吻住了他的嘴。
他的唇被啃得满是干涸的血迹,霍唯也不嫌弃,一点点舔舐过那些苦涩的液体,将它重新变得水润柔软。
两人缓过一段时间,心情都差不多恢复之后,穆清嘉突然想起什么,忙不迭推开了他,然后一脸涨红地看向下面被提着衣领的霍泷。
果不其然,少年正等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炯炯有神地观察着他们。
穆清嘉和霍唯同时心生尴尬。
只听霍泷忽然扬起一个阳光满满的笑容,道:“原来师伯们也会害怕呀,我还以为只有我怕得不得了呢。……嘴对嘴,是什么缓解焦虑的双修功法么?”
霍唯黑着脸不置一词,穆清嘉则是噗嗤一笑,道:“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霍泷不服气,还想辩解,却被霍唯一把丢了出去,正好落在天一剑上。天一剑与霍唯相处日久,很识相地带着聒噪的小鸡仔向远飞去。
师兄弟二人又互相对视片刻,然后一齐看向不远处的山峰。
返魂木已经基本停止了生长,它如同一只臃肿的怪兽,被卡在山体中动弹不得。
它缓慢地舞动着全身枝杈,仿佛要凭此扼死什么猎物,却行动迟缓得连普通的飞鸟都抓不住。
“我们的设想没错,”穆清嘉叹道,“他最终还是用了返魂木,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霍唯右手中的冥蝶剑再次燃起金焰,与此同时,一点金芒在他瞳仁中点亮。
返魂木感受到了涉及生命的威胁,挣扎扭动更加剧烈,但它的根须已扎根入大地之中,身体嵌入山脉,无法躲藏,亦无法伤害任何人。
“都结束了。”
霍唯挥剑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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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火焚烧了七日七夜。第七日夜幕,大雨滂沱而下,浇灭山火,还给山脉最初的模样。
青烟缭绕之中,各派修士日夜在光秃秃的山间徘徊巡查,又经过了整整三个月,才最终确定,世间最后一段返魂木已经灰飞烟灭。
步承弼也真的死了。
这场讨伐几乎没来得及引起什么剧烈的纷争,故事的主角便功成身退,战火消弭于无形,正如这青烟云雾一般。
但是他们的名姓,已经永远留在浮玉水榭的史籍之中,亦远播九州之外。
银白卷发的魔尊听完来报,轻轻笑了一下,露出小半颗虎牙。
天道失去了他在三界的爪牙,暂时退隐,或许还在暗中筹谋着下一次灭世的机会。
但在这漫长的等待成真之前,穆清嘉和霍唯有足够的时间相互陪伴,共同决定成仙封神之事。
他们重新回到了皋涂山。
在临皋派中发生的头一件大事,便是藏书阁的回归。
弟子们许久不见它都甚是想念,无不欢欣鼓舞,在藏书阁回归的头一夜就纷纷囊萤映雪,藏书阁中人满为患。
在霍唯眼中,那就是一群在他师兄本命灵剑里上蹿下跳的小崽子,着实令人不悦。
“你不会连小孩子的醋都要喝罢。”穆清嘉懒洋洋地沐浴在晚风中,长发如缎,柔软地散在肩头。
“那是你的本命灵剑。”霍唯道。
“我知道剑修都嗜剑如命……”穆清嘉无奈笑道,“但我总觉得,与其挂在我腰间当摆设,像现在这样陪着少年人们,天一剑会更开心一些。”
“你也是这样么?”霍唯偏头看他。
穆清嘉初时还未反应过来,然后意识到,剑与主人总是性格相似,师弟在问他是不是也如天一剑一样,爱同临皋派的少年剑修们同住。
若是从前的他,凭着他喜欢养育小崽子的性格必然想留在皋涂山当个长老之类的,但现在……
思考这些问题时,穆清嘉怔怔地望着霍唯,目睹了师弟脸色苍白、耳尖泛红一直到双颊微粉的全过程。
霍唯在等他的答案。忐忑不安。
“想什么呢,天一剑了无牵挂,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了。”穆清嘉轻轻靠在他肩头,“师兄不是很久以前就告诉你了么?阿唯去哪里,师兄就去哪里。”
“即便浪迹天涯,居无定所?”
“别说得那么悲壮。”穆清嘉笑道,“那是云游,是共赏三界大好河山。”
他蓦然又想起一事,道:“哦对了,以前昆仑山有个欺负我的仙兽,阿唯这次陪我去教训教训他罢……”
那一年皋涂山桂花盛放,弟子按照习俗埋下百坛桂花酒,待来年祭拜山神、祭拜先祖,顺便犒劳自己的五脏庙。
来年之后还有来年。
无穷无尽,周而复始,亦是永恒。
穆清嘉和霍唯也亲手埋下桂花酒。他们已经缺席了五十年,亟需补全曾经那些未尽的遗憾。
转眼秋去冬来,满山银装素裹,薄雪落在窗沿上,又被屋内的暖手笼烤化,结作晶莹的冰花。
他们在温暖的房间内对坐,一人饮酒,一人饮茶。
窗外风雪里,有两个少年郎逃掉修行,搓着手点起灯笼 。橘红的灯火在雪地上映出倒影,如同一个花花世界,永远向前转动奔跑。
雪夜中万籁俱寂,灯火幽微,暖一方天地。
穆清嘉歪斜着身子,靠在霍唯肩头睡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