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如血般的残阳映照在身上,敌军撤退,这漫长的一天才终于过去。
此后的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重演,敌军围绕着城墙筑起十多座高台,高台上配有旗手,相互之间以旗帜和号令交流,一旦发现哪一处城墙有防御薄弱之处,可以立刻抽调大军去冲击缺口,我也不得不轮转城中本就不多的士兵前往缺口,以人命填补失误。
城中的士兵与军官,在这场漫长的守城战之中,全都疲于奔命。
攻城之战进入到第六天,我军身为守城一方,折损已过一千。敌方战死的人命只会是我方数倍乃至数十倍,可敌方元帅对此毫不在意,视死者如无物,攻势不休。
敌军有人数优势,可不断轮换攻城的士兵,我军只能抽转,一刻都不得到休息,很大一部分士兵已经好几天没有得到休息,我军的精神和肉体都已经处在崩溃边缘。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我招来魏柯辛,与他商谈下一步该怎么走下去。
“如此攻势,我们守不过下一个六天。”
魏柯辛这两日在仓库的军备和士兵之间不断游走,他做出的判断可信性很高。
“接下来我们还能做什么。”
“要么部分突围,要么全部投降。”
魏柯辛的表情很是严肃,他是真的在考虑这两种退路。
我背着手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心中已经下了决断,却依旧回头对魏柯辛说。
“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说白了就是站队,部分突围意味着我们将彻底绑定在八王爷的战车上,如果选择这条路,我建议我们留下六千士兵继续死守城池,另外三千士兵尝试从十五万大军的封锁之中突围,向大军求得援助后再回来帮助守城士兵。另一个选择则是全部投降,全部投降意味着我们转投新皇阵营,将黄荃城和我们手中两州拱手相让,以此换得活命的机会和未来的荣华富贵。除了这两个选择之外,不存在第三条路,全部突围和部分投降都意味着同时得罪新皇和八王爷两方势力,无论哪一方最终夺权,我们都免不了事后清算。”
在部分突围和全部投降两条退路之间,魏柯辛只简单地阐述了事实,没有做出利弊评价,不过他不说我也知道。
全部投降的坏处是我们将彻底放弃八王爷那里的多年经营,即使新皇最后取胜,在新皇派系中没有背景的我们注定被排挤出核心决策层,为了后半生的平稳,我们必须交出兵权,而交出兵权之后,我们最好的下场就是封一个异姓王爷,后半生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在自己的封地上为非作歹,鱼肉百姓。
部分突围的坏处是变数太大,我们被困在黄荃城许久,没有外界的消息能够帮助我们做出判断。为了部分突围,我军必须拆分两部,可无论是守城的还是突围的,都是死生难料。突围的不知能否突围成功,守城不知能坚持多久,不知能否等来援军。
两害之中取其轻,这是我行事的准则。
所以,我更加坚定了我的选择——
“我们投降。”
魏柯辛丝毫不奇怪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毕竟,他与我是同样的人渣。
我们伪装出的所有忠诚和勇武,都是为了在出卖主人的时候,能够得到更大的代价。
这世上或许的确有些能让我们为之不惜性命的人,但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们的主人,毕竟,我们在选择主人的时候,为的就是在某一天背叛他。
我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我来担当递交降书的使者。”
魏柯辛很有自知之明,主动接下了这个注定背负骂名的任务。
他必须这么做,谁让他是我的副官,而我是他的长官呢?
我不方便做的事情,我不愿意冒的风险,他只能上。
我觉得敌军接受我们降书的可能性很大,我是八王爷手下,除了九王爷和季清霜之外最大的一股势力了。拉拢我就等于直接削弱了八王爷三分之一的实力。
而且,我手中握有益州和井州二州,新皇手中握有七州,我们两方联合的话,大禹十三州中的九州尽数纳于掌中,这几乎直接宣告了八王爷的死刑,新皇就此立于不败之地。
这送上门的肥肉,新皇一方没有理由不接受。
听闻我军欲降,敌军后撤三里,十万大军闪开一条长道,魏柯辛手捧降书出城,没走出一步,站在道路旁的士兵便报以惊天动地的一声——“降!”
敌方主帅给足了魏柯辛这个使臣面子,摆下盛宴,军中高级将领尽数盛装出席,军中各处为了欢迎他燃起篝火,将夜晚的郊外映得宛若白昼。
单看敌方对我们这封降书的重视程度,我的投降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可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魏柯辛依旧铩羽而归。他神色恍惚,怀着一颗屈辱之心,怏怏地返回黄荃城。
“怎么了?”
我扶住腿脚发软的他,将他带到一旁。
“该死的,我不该去的,”魏柯辛脸色铁青,“敌军地位最高的军师是我师兄,他说服了元帅,为了将他们手下的散兵游勇练成真正的铁军,他们决定把黄荃城当做磨刀石,死再多人也无所谓,他们必须淘汰掉无用的弱者,留下令行禁止的勇士,将这支军队打造成无坚不摧的铁军。然后,率领这支经过千锤百炼的军队,挥师北上,与八王爷主力一战,到时候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好狠的练兵方式,听着就令人不寒而栗,不愧是与魏柯辛师出同门的师兄,不过——
“魏柯辛,你师门不是都被你弄死了吗。这个师兄哪里来的?”
“我师兄曾经救过我,我最后没有忍心下手。”
魏柯辛的眼中没有半分对这位师兄的眷恋,唯有怨毒和愤恨于其中翻涌。
我不欲深挖他那自作自受的过往。
“唉……派你去的确是个败笔,不过敌方这次的元帅是王家那个老东西,区区一个军师还策动不了他,说吧,还要什么见鬼的原因。”
闻言,魏柯辛神色一肃,看来果真有更重要原因。我挺直腰板,洗耳恭听。
“的确没有这么简单,这次的随军人员中有一位不得了的大人物,而他出事了。”
“是谁?”
“新皇的最宠爱的皇子,前天夜里被暗杀了。”
“……”
“该死的……难怪!”
我的手狠狠地击打在墙壁上,仅一击,我的手掌整个青紫。
新皇多疑,他最宠爱的皇子不明不白的死在王元帅的军中,死在我们两军对峙之时。清白一生的王元帅这次是百口莫辩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以我军的头颅祭祀皇子的在天之灵,给新皇一个交代,以希望能够平息新皇的震怒。
王老元帅当然清楚我的投降意味着什么,他也想就此远离黄荃城这座黄泉之城。
可惜,他不得不战。
……真该死……
皇子这时候被暗杀,帝京的新皇痛失爱子,还失掉了一个可以策反八王爷心腹的机会,王老元帅与我军也不得不被拖入消耗战的泥沼,这分明就是三输的局面。
唯一的既得利者正是我那伟大的主子。
我说他怎么敢让我出这种任务,原来还留了这一手。
符锦……你下手可真够狠的……
这局是我彻头彻尾的输了。
109、
投降不许,死战到底。
从新皇子嗣身亡的那一天起,我们和王老元帅的大军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再没有了转圜的机会。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两者之间没有第三条路。
战争进入到第七天,敌军的攻城变得疯狂,他们从任何可以冲锋的地方冲锋,甚至开始在城墙角开始挖地洞,各个军官亲自上到最前线督战,所有胆敢退缩的士兵,斩立决。
箭雨和飞石不断向黄荃城内倾泻,小小的黄荃城中没有任何一处是安全的地方,停步,即是死亡。
与这黄泉战场相映衬的,是末日般的天象。
史书记载,哀帝继位元年,灾星陨落,化天火降临人间。
灾星正落在黄荃城前的战场之上。这天外降临的祸星燃烧着比烈日更加灼目的火光,划过遍布箭雨的天幕,为白日之下的修罗战场带来不可承受的光芒,所有的死者与残存的生者,在此等耀眼辉光之下纤毫毕现。
鲜血,残肢,挣扎,死亡。
人们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进行无谓的厮杀,双方士兵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杀伐之刃。我们全都昂起头,仰望着凡人不能企及的威力。
巨大的火球呼啸地袭向袭向这座战场,迎面而来的狂风使得所有人人都无法站稳,我们抓住了所有能够抓住的一切,勉强在此等天灾面前面子站直身子。
陨星坠落不过短暂一瞬,观摩此等景象的人却恍若度过一个甲子。当巨大的火球想你头顶压来,渺小的人面临死亡的阴影,除了呆滞地张大嘴,人们什么都做到到。
能成为如此璀璨的景象的一部分,死而无憾。
剧烈燃烧的火球砸在黄荃城外,巨大的轰鸣声,耀眼的火光,冲击波从陨石坑向四周扩散,大地震动,天崩地裂。城墙上的士兵人仰马翻,云梯上的将士被震落,从十几米的高空跌落,砸在自己同僚的尸身之上。
璀璨的灾星陨灭,灾星之后的黑云吞噬苍穹,笼罩大地。战场顷刻之间由煌煌白日沦入无边黑夜。
今日不得不休战,可第二日的天气没有任何好转。
白日黑云,空气中满是尘土和烟火的味道。方圆数十里不见阳光,尘柱汇聚成的黑云,状如环山,覆压而下。
徐玉阙遥望此等景象,背诵卦书中的选段。
“云如坏山,其下覆军杀将,血流千里。”
此乃极凶之兆。
但我们仍然不得不战。
面对低落萎靡的士兵,我脚踏城墙,振臂高呼:
“殊死作战,与汝携亡!”
敌方主帅站在战车之上,令旗直指我军,怒吼道:
“屠此城,蹀血而进,前歌后舞,顾不快邪!”
战鼓响起,声震百里,地动山摇。
敌军脚踏昨日尸首,战车碾压过血污大地。将士以肉身铺就登上城墙的云梯,我军以血肉之间铸造新的城墙。
我们早已没了退路,恐惧无用,咒骂无用,由这彻底的绝望之中燃烧起彻底的狂怒。
从此刻开始,我们不求退路,死前最大的价值就是拉一个人垫背。
黑色的天空之下,是早已疯狂的我们。
杀,直至我们鲜血流尽。
杀,直至敌人彻底死绝。
110、
我们又抵挡了两天攻势,这两日我们折损的人数比前六天战死的总和还多。如果继续这样消耗下去,我们终将被困死在这座城里。趁着敌军没有奇袭的夜晚,我召集我军所有将领,商讨突围事宜。
我们必须突围,无谓的死在这里毫无意义。我自己也就罢了,活了这么久早就活够本了,小崽子不一样,他还小,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徐玉阙也不行,他的志向不过展现出微末一角,他怎么就此止步。
我刚刚提出要让小崽子带兵突围,他一听就炸毛了。
“我不走!这是我第一次指挥战役,如果我就这么跑了,我还算什么男子汉!”
“这不是逃跑,突围风险很大,要以几千士兵面对十几万的士兵,活着跑出去的可能性很低。而且,我们就这么困守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必须有人去搬救兵,突围的人不止要抱着必死的决心,还要做好担负骂名的准备。他必须要去求爷爷告奶奶,生生将自己的膝盖打折,才能换来救兵。”
我苦口婆心地劝着,小崽子这才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坐回位子上。
坐下之后,来了一句几乎将我厥倒的话。
“你说的有理,不过我想留下来。”
留你妈……我强忍着自己想要骂人的冲动,不容置喙地宣布到。
“这是我的兵,除了我没有人能对他们负责。”
会议最后由我单方面宣布,我留下守城,小崽子带着徐玉阙突围。
我才是这个军队的最高领袖,小崽子他不听也得听,离开帐篷的时候,小崽子看向我的眼神中带了野狼般的狠劲。
这很好,看来这几天的战场生活令他改变了很多,他正在完成一个男孩蜕变为真正男人的最后阶段。
符克己正在学会无情,学会残酷,学会忍耐自己的仇恨。
我希望他就这样成长下去,哪怕他终有一天会踩在我的头上,我仍旧希望他能成就自己。毕竟,他是我的小崽子,而不是我手中的提线木偶。
当天午夜,我召集的士兵,当众宣布,我打算分出一部分士兵突围,他们可以自己选择突围或者留下来。
我身后的魏柯辛跟看疯子似的看我。
毕竟,突围会死,守城会死,但突围生还的可能性更大,是个人都会选突围,可城中如果不留下足够的士兵,守城的只有一个死字。
士兵也不是傻子,一开始都嚷嚷要去突围,直到有一个士兵问我。
“李将军,你是打算留下来还是要突围啊?”
士兵们当即安静下来,都紧张地看着我。
“我要留下了。”
我平静地宣布。
那个问我的士兵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憨憨地说。
“将军啊,我要反个悔啊,我也不走了。自从我被你从战场上救回来以后,我就跟定将军了,将军去哪儿,我就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