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生瞧着圣上的神色变化便知晓是和薛大人有关了,他安心下来,又不免唏嘘:薛大人这是走了什么好运,生生走了三年还能让圣上念着他。
圣上是九五之尊,偏偏情深如此,真是让他都对着薛远处处挑剔起来,一时觉得薛大人胆子太大太没规矩,一时觉得薛大人不够俊,长得太高大,显得压迫人,越看缺点越是多,田福生都怕他一个用力,能把圣上的手给折了。
但不得不说,要是只论一个真心,田福生这双利眼能看得实打实的,薛大人对圣上的真心都蒙了层金光,做不了假。
“田福生。”
田福生回神,赶忙上前,“小的在。”
顾元白将纸条收起,“研磨。”
“是。”田福生忙准备好笔墨纸砚,给圣上磨着墨。
顾元白写了封信寄往了京城,将江津一行人返程的消息递了过去,安排好他们回京后的事宜。刚刚写完了信,晚膳时分,隆兴府也准备好了贺迎圣上的筵席。
圣驾一连在隆兴府停了四五日,顾元白处理着京城快马送来的政务,同样派人深入百姓之中探查消息,明面一波暗中一波,待大致知晓了隆兴府的情况后,顾元白便带着人去看了农家田地。
绿意浓郁,与远处的白棉花遥遥相对,顾元白看了看棉花与粮食的种植比例,笑了,“隆兴府种棉花的量没越过朝廷下的章程,很好。”
隆兴府的官员就在一旁随着驾,府尹恭敬回道:“圣上放心,臣等全按着章程半事,半分不敢逾越。”
“这就很好,”顾元白点了点头,“朕沿着黄河而渡的时候,便见有几个地方棉花种得几乎和粮食一般多,风调雨顺还可,若是出了什么大事,粮库不满,当地的百姓就要遭殃了。如今棉花种的人多了,也就不值钱了,农户虽重新种起了五谷,但也不可对此懈怠。”
众人应道:“臣等谨记。”
从农田往回走时,有孩童齐聚在农地上,待皇帝大臣们经过时,便脆生生地唱起了传唱天南地北的小诗:“北压游牧誓守关,西灭夏国凯旋归,锦绣江山平地起,宫花铺路与民乐……”
稚嫩的童声响亮,传遍了田野之间。
皇帝大臣们停住脚步,含笑看着他们。
顾元白虽不是开国之君,但其文治武功早已不输开国之君。大恒早已被他一手掌控,正是经济文化飞速发展的时候。自从他掌权以来,诗词歌赋、杂曲杂文产出的量便多了数倍,这背后体现出来的,便是无人可否认的盛世。
顾元白注重农事、军事和经济,对待百姓们的各种土地政策优渥至极,百姓们逐渐吃饱了饭,开始注重了更多的东西。天下四面八方对顾元白和对当今盛世的赞誉每日不绝,顾元白原本看这些诗作还觉得有些夸大,但亲自出巡一次之后他便知晓,这并不是夸张。
热爱着自己国家的诗人们看着如今的太平日子,他们的一腔骄傲自豪无法言说,只能寄托于诗词歌赋之上,竭尽全力地要想同后人表现出他们如今过的日子是多么的幸福,大恒又是怎样的美好。
上到九五之尊,下到采莲女郎与砍柴男儿郎,都被他们写进了诗作之中。
而盛世之中所做出来的诗作,也大多都是轻松高昂的,好似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只待船只乘风破浪的那一天。
诗作一多,不说其他,只单单一个炕床便留下了许多传世名作。以顾元白这个后世眼光去看,其中不少都是可以被录入语文课本的水平。他有时候都略带调侃地在想,以后的后世除了唐诗三百首外,会不会还有恒诗三百首?
这个想法在此时听着这些孩童背诗时,变得更加预感强烈了起来。
孩子们背完诗后,顾元白笑了笑,低声吩咐了田福生几句,田福生便带着小太监上前分发了些样貌精致,香甜可口的糕点。
孩子们:“哇——”
他们惊喜地睁大眼睛,拘谨地伸出手笑出一口牙,彼此偷偷对视的眼神之中是掩藏不住的欢喜兴奋。田福生笑眯眯地道:“去吧。”
孩子们红着脸蛋跑走了。
顾元白一直在隆兴府留到了七月初,便转了陆路沿江南东走,在前去两浙之地前,他先去了荆湖南一地瞧瞧金铁之矿,安抚曾经历过反叛军暴动的荆湖南百姓。
顾元白做事一样样的来,不急不缓,地方上的官员一个个的见,功绩一样样的查看,有罪的处置,有功的加官。
一路上,因着他曾在南下之前便放言无需奢侈以待,各个地方官员也知晓他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并未出现表里不一的迎驾行为。
在荆湖南撵转半月,圣驾才朝着两浙而去,途中经过江南边界时,褚卫特来拜见,“圣上,此处不远便是臣熟识的先生隐居山林之地,先生备爱赏画,也爱作画,不止得才兼备,藏画也是极多。圣上可要将这位先生召来见一面?”
顾元白其实对书画并无兴趣,书画所代表的价值对他这个俗人来说才是感兴趣的东西。他瞧着褚卫眉眼间藏着期待的模样,想了想,“路途可遥远?”
褚卫嘴角已然笑起,“并不远,先生就在十里之内。”
“这么点路,还将人家隐于山林的居士叫来做什么?”顾元白好笑,“去瞧人家的画,难不成还让人家带来吗?摆驾,朕自个儿过去。”
恰好还可以瞧瞧山水,歇歇眼。
第162章
山路无法行马,顾元白便兴致盎然地徒步往山上爬去。
这山坡度挺缓,但顾元白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底子,山还没爬到一半他就已经脸色苍白,硬生生地在大热天冒出了一头冷汗。
褚卫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不对,着急将他扶到树下休息,顾元白手指有些微的颤抖,他将指尖收到袖中,冷静地平复急促的呼吸。
吸气,吐气。一旁人送上凉茶,顾元白瞥了一眼,低声,“用白水加点盐。”
他应该是中暑了,头晕,眼底一片黑,胸口发闷还有点恶心,最起码也是轻度的中暑程度。
顾元白将手放在腰带上,在褚卫惊愕的目光之中将腰带抽掉脱掉外袍,褚卫倏地背过身去,衣角在地上划出一个半圆,白玉耳朵红得几欲滴血。
顾元白干净利落地将衣服脱得只剩里衣,他松了衣带,让领口不再这么紧绷。田福生和太监们连忙圈起他手臂和腿上的衣物,周围人满头大汗地挥着扇子,凉风习习,风从四肢和胸口灌进,顾元白这才舒服了几分。
里衣本就洁白,露出的手腕和半截小腿竟然比里衣还要白上几分,透着白玉一般莹润的光泽,周身绿意浓浓,给他成了衬托。
褚卫过了半晌才忍下羞意转过身,御医正在给圣上把着脉,宫侍、官员围在圣上身边,褚卫看得清清楚楚,有些年轻官员的眼中闪躲,已面色通红地不敢多看圣上一眼。
圣上威震四海,声名赫赫,恐怕不少人现在才想起来,除去那威仪和尊贵外,圣上的容颜也是一等一的绝妙。
褚卫不由有些不悦,看到常玉言凑笑着到圣上身边关心时,这样的不悦更为深重。冲动一时起,他上前不由分说地从常玉言的手中拿走折扇,似有若无地遮住圣上的一角,“圣上,不远处就有一处溪流,您可要去那处寻些清凉?”
顾元白苦笑道:“歇会儿再去。”
寻到空性大师开始,到如今已有七年,顾元白本以为自己的身子骨再不济也不怕爬个山,未曾想到太阳大一点,就已经有了中暑之症了。
他也想去溪流旁凉快凉快,可他懒得动,要是薛远在这,恐怕早就背着他这个懒人过去了。
顾元白出神了片刻,褚卫瞧着他的神色,莫名有些心慌,头一次失了规矩地道:“圣上?”
顾元白被陡然唤醒,他的眼眸重新映入眼前的这一片葱翠幽幽,回首,对着褚卫笑了,“何事?”
褚卫垂眸,遮掩住那些并不光明磊落的小心思,“臣同常大人去给圣上取些溪水来。”
常玉言一直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褚卫,此时才出声:“褚大人说得是,圣上还是用些凉水擦去热意才好。”
他们二人一说,周边的官员们也跟着出声要去,也想让圣上看看他们的忠心。顾元白颔首应允,围在这儿的人顿时少了一半。
在这些人搬水来的时候,东翎卫又找了一处阴凉的好地方,顾元白歇了几口气,站起身去往阴凉地。途中经过了一颗大树,树根虬结,枝叶繁茂到透不到光。顾元白正要从树下穿过时,一阵风来,伴着骤然响起的悦耳声音。
顾元白脚步顿住,他顺着声抬起头,从错杂的枝条之间见到了垂落的长长木件。微风一动,雕刻的木件下碎石碰撞,羽毛随风轻飘,声响清脆。
这是一个石头羽毛做成的占风铎。
占风铎类似风铃,是古人拿来探风和祈福的东西。
在上山的路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顾元白心生好奇,“张绪。”
侍卫长一跃够到了占风铎,顾元白拿到手后便看来看去,还没看出什么,他又听到前方有风铃声响起,往前走了几步,在另一棵树上也看到了轻轻晃荡的占风铎。
“怎么这么多占风铎,”顾元白稀奇,“难不成是隐居在这儿的居士挂在树上的?”
他话音刚落,一阵大风猛得吹来。面前这颗树的占风铎剧烈响了起来,前方更多的占风铎一个接一个,在落叶纷飞的大风之中奏响在了一起。
丁零当啷,清脆的声响在树木之中穿梭,竟有足足上百个。
顾元白被发丝迷了眼,他索性直接闭上了眼睛。松垮的衣带随风飘出婀娜弧度,大风起兮,占风铎的响声像是裹着风儿在飞舞高歌。
往上飘,飘过树冠,飘过云层。
热气被一扫而空,顾元白不知何时带起了笑,在这样的声音中好似浑身都轻松了起来,如被风吹得飞起来了一般。身旁的田福生突地惊讶道:“圣上,您手中的占风铎上刻着字。”
顾元白睁开眼,随着田福生指的地方看去,原来是一个小巧的碎石上刻着模糊的字眼,他凑近一看,才辨别出了“望他吃药不苦”这一行字。
顾元白心中忽地跳快了起来。
他连自己在想些什么都不晓得,只知道让张绪又将面前树上的占风铎拿下,他在占风铎上找着字眼,没费多少功夫就发现了一行字眼:“望他不再流泪。”
顾元白定定看了这一行字许久,这些字的一笔一划,皆用了很大的力道。在石头上写字和在纸上写字并不一样,石头上雕刻的字迹隐隐熟悉,却又陌生。
飘飞的花草婆娑,一件件的占风铎取下,上方的字眼一个接一个映入眼底。
“望他长生无病。”
“望他多吃些饭。”
“望他阴雨天腿脚不疼。”
顾元白随着占风铎的铃声往前走,身边的人跟在后方,看着他时而抿起时而带笑的唇角。
“望他一觉到天亮。”
“望他背负之物不成负担。”
“望他能用些小酒,但也只能喝一点。”
林间的风又一阵吹起,顾元白似有所觉,他抬头,往山路前头望去。
山路顶头出现了一个身着儒袍的高大人影,他瞧着顾元白便想要笑,但笑意还未展开,就瞧到了顾元白一身里衣的不对。
他神色一变,骤然从山顶奔来,风流恣意的儒袍转瞬被他带出了万马千军的气势。顾元白眼睛睁大,嘴巴微微张开,看着这个人越来越近,容颜越来越清晰,最后被一把抱起,脚尖离地被抱着转了好几个圈。
周围的人还以为是刺客来袭,刀剑未拔出来便听见侍卫长错愕道:“薛大人——”
顾元白手里的占风铎跟着晃荡了起来,丝线缠绕在了一起。他眼前的景色转来转去,下一刻,薛远就抱着他往山顶上奔去。
鼓噪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顾元白抓着占风铎,从他怀中抬起了头。
坚毅的下巴,胡茬好似刚刚刮过,他的身上还有沐浴后残留的湿气,喉结锁紧,黑了好多。
三年啊。
他已历经风霜与时光,长成成熟的男人模样了。
眉眼之间的锋利沉了下来,像是一直紧锁着没有舒展。脸侧上有一道细小伤痕,已然开始结疤。
薛远已经而立了。
年轻似乎可以拿来形容他,又似乎不可以拿来形容他。他仍然力气大得很,抱着顾元白跑了这么长的路呼吸也丝毫没变,好似没有变化,但又好像变了许多,顾元白却不知道变在了哪里。
遥远信封上的话陡然穿过时空和距离到了面前,眼前的这个人影逐渐变得凝视,身体是热的,手掌是热的,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三年未曾见过的人。
顾元白的记忆里都是三年前的他,可现在的薛远一出来,就强势地将自己留在顾元白记忆中三年之前的印象打碎,只剩下面前的这一个人,陌生又熟悉。
顾元白不喜欢消极以待生命,即便分别三年很苦,时日很慢,但他也一直乐观积极地面对生活,去寻找分别两地也会存在的快乐。但这时,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理解到:薛远不一样了。
彼此错过了三年,应当都有些对方无法参与的变化。哪怕是顾元白,这个时候也不由有些怅然若失。
怀抱一颠一颠,薛远低头看他,将顾元白的脑袋压入怀中,沉声:“没事,很快就不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