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合萧白石本来该得心应手,反正他没脸没皮的,同门也不会把他这些话当做肺腑之言,顶多听个快乐。但当萧白石看见应长风时,滔滔不绝的致谢差点让他咬了舌头。
应长风不是不能到此地,却实属没必要。
他在进行到一半时自己慢腾腾地从入口处进了练功场,又没事人似的随处找了快平整的石头,装模作样一拂灰尘才坐下。诸多弟子或疑惑或猎奇的目光打量他,应长风也置若罔顾,打了个哈欠,托腮望向正谢这谢那的萧白石。
若没见过应长风笑,萧白石不会觉得那双眼有什么,可他骤然被注视,满心满眼都是对方笑的模样。被那么软绵绵的视线一扫,他更是差点当场面红耳赤,流利的话语自行掐头去尾,匆忙结束。
同门没听过瘾,谢雨霖如临大敌把他拽到了一边。
“他怎么来这儿了?”谢雨霖问他,那语气简直就像在帮尊敬的师尊抓奸。
萧白石心里有鬼,闻言浑身一凛险险没变成锯了嘴的葫芦。他清完嗓子,压下心头那些绚丽的遐想,道:“你问他去。”
听了这没大没小的话谢雨霖差点长眉倒竖,神仙般秀气的一张脸也拉成了苦瓜,暗自嘀咕了句什么,左思右想,依然抓紧了萧白石:“身份有别,怎么可能去问他!你……你莫要想那些这啊那的,若做出什么事来,我才不会客气。”
听多了谢雨霖的威胁,萧白石压根不把这句放在心上,反而觉得他这含蓄的提醒真像坐实了自己和应长风有染,没来由地舒坦。
所以他回答的语气也轻快了:“没事儿,师兄!清者自清嘛!”
谢雨霖猝不及防被他反过来安慰,一时不知是谁在那儿和应长风眉来眼去,彻底说不出话了。萧白石见状,安慰般凝重地一拍他肩膀,老神在在地转身走了。
待到他和应长风一句话不说、但一前一后地离开十丈莲池,谢雨霖才从呆若木鸡的状态恢复原形,接着暴跳如雷。
“这臭小子!——”
十丈莲池后就是风满楼,萧白石停在风满楼与云中迹的入口,转身道:“你今天专程来看我的,还送我回来。”
笃定的语气,应长风没否认,像那次一样惯着他。萧白石得寸进尺地靠近他,双手背着,眉目间生动地跳跃着什么情绪:“为什么要这样?”
“想劳驾小少爷陪我去一次藏经洞。”应长风说,话中有三分揶揄。
这声“小少爷”把萧白石哄得浑身都舒畅了,他自觉已经在应长风心中有了不一样的地位——那日结界后他俩共同藏起了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对这点举手之劳,他自然要帮应长风达成的。
但萧白石却没那么容易就罢休,他绕着应长风走了一圈,半玩笑半认真道:“那边跋山涉水,过去都要大半柱香了,好累,不想走。”
应长风忽道:“我可没力气抱着你御剑。”
萧白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从善如流道:“那换我抱你,行么?”
作者有话说:
应长风:不行
第15章 白石听雪
他以为会等很久,此言一出,应长风却没有半点犹豫道:“好啊。”
答应得太过干脆以至于萧白石脑中“嗡”地一声,彻底失去思考能力。他抿了抿唇,喉结微动,紧张地又问:“真的可以吗?”
应长风斜睨他一眼:“再磨磨蹭蹭的我就自己走了。”
萧白石整个人被撕扯成了两半,又想去抱他,又怕被应长风一脚踹出三丈远。毕竟剑修冷酷无情,据说入了境界后只稍一凝神,周身都是锋利剑气,寻常人近不得身,遑论有肢体接触。他好容易压抑住了发抖,不管是高兴还是紧张,又想起应长风如今的尴尬处境。
拉一拉手倒是没什么,但真要抱他,还带他……御剑?
萧白石突然想起最关键的事,他忸怩着,在应长风愈发不耐烦的眼神里小声透了自己的全部家底:“我……只能抱着你过山壁。”
应长风蹙眉道:“你的剑呢?”
萧白石捂住了脸:“没有,我从来没试过真正御剑。大约……可能也许会摔。”
应长风大约想象了一下那场面,远没有修道者御剑乘风的潇洒就算了,隐约还带着不可描述的诡异。他眉心微皱,显出条极浅的沟壑,接着又放松了,对萧白石道:“那就徒步去吧,反正离得也不远。”
“啊?”萧白石当头被泼冷水,高涨的兴致立刻跌到谷底,闷闷地“哦”了声。
他的情绪大起大落都太明显,此刻映在应长风眼底活像变成了只兔子,两条长耳朵没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眼梢嘴角都是委屈和不甘。
应长风惯常懒得哄人,何况萧白石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他分些耐心。只是眼前人在自己面前一向小心,此时看着这张漂亮的脸阴云密布,应长风心口没来由地一软,安抚话语就这么脱口而出:“你要好好修行。”
萧白石一听,更觉得自己被嫌弃,这次连“哦”都没有了。
对方看着有点伤心,应长风后知后觉大约这话太僵硬了,可他断断没有再往回找补的尴尬。与萧白石并行往前几步后,他主动拽住萧白石的手腕。
他的手很暖,萧白石诧异看过来时,应长风发觉他微红的眼尾,以为是无心几句话把他说哭了,头皮一阵发紧。
应长风抿了抿唇,道:“我的意思是,御剑……也不难。”
“对你自然不难!但我又不是东暝观第一剑修。”萧白石委屈道,腔调任谁听了都会明白他正在赌气。
可惜应长风于武学一道太认真,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认真道:“御剑不过灵气炼化到了一定程度后自然而然的修行,没什么特别的,要掌握个中变化只靠熟能生巧。届时随手一根木枝也能完美驾驭,落叶飞花皆能为己所用,不必非要一把剑。”
萧白石怎会不知他说这话的诚意,但原本只想撒个娇,让应长风哄自己几句,这会儿反而不好接话了,只道:“我明白。”
“得了空我教你。”应长风握着他的手晃了晃,“你别急。”
萧白石这下彻底困惑了:“急什么?”
应长风道:“那话没在批评你,各有进退,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尾音又轻又软,被风一撩传入耳朵,萧白石被他握住的地方一阵酥麻。他松开应长风,自己捂着耳朵往前疾跑几步,心里对应长风的喜欢压抑过这段日子,眼下又如甘霖过后破土萌芽,全部化为了他青涩的小鹿乱撞。
身后不远,应长风没弄清来龙去脉,更对他的怀春心思一无所知,问道:“怎么了?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安慰、关切,奖励、撩拨……
萧白石眼花缭乱,脱口而出道:“我们今天不去藏经洞了,好么?我想回去。”
应长风闻言微微皱眉,似乎并不满意。但萧白石没看见他的神情变化,听得应长风淡道:“日子你定便好。”
萧白石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太毁气氛,甚至有些不知好歹,赶紧又说一句“对不起”,而这回他分明觉得两人之间那股若有似无的暧昧也随着三个字烟消云散。应长风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应长风,他也退到了不该逾矩的位置。
一刻钟前还有说有笑,回程却隔着天堑的距离。
萧白石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送应长风回到兰渚佳期的石阶下。那人挥了挥手,是他再习惯不过的手势——要他赶紧滚。
应长风的背影有些落寞,爬山路对现在的他而言并不是轻松就能做到的。今日走了这么久,回去后会不会腿酸?诸多关切话语堵在喉咙,萧白石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在袖间握紧了那块石头。
兰渚佳期上,一如既往云雾缭绕,可看在萧白石眼中再不是仙境了。
七年,对常人而言恐怕已经能有日新月异的变化。幼童长为少年,青年逐渐成为家中顶梁柱……几千个日夜,谁都不能够轻易忽视。
但对修道者并不如此。
萧白石回忆起三十年前、五十年前,都好像眨眼之间。当萧鹤炎抱着只剩一口气的应长风出现在翠微山口,对他道“关闭结界”,应长风满身的血、妖火灼烧的痕迹……也清晰得宛如就是昨天。
他第一次见应长风,没有传闻中持剑护山河、除魔卫道的傲然,面如金纸,薄唇却被血染得通红,整张面孔出奇妖异。
“父亲,他是谁?”萧白石好奇地跟在萧鹤炎身后。
血淅淅沥沥淌了一路,萧鹤炎脚步没停,怀中人凶险万分了他还有心情笑,想了想才道:“应长风,我从前跟你说过的。”
萧白石眉角一抽,再看向应长风时眼神就变了。
进入一叶浮萍,萧白石还跟着,他眼见萧鹤炎喂应长风吃了一颗金丹,封住周身大穴止血,然后将他放在山腹一张石床上平躺。周遭灵气流动,萧鹤炎催动元神迫使灵力覆盖应长风全身,紧接着,求生本能使得应长风指尖一动,旋即被无声开始疗愈。
暂且告了个段落,接下来唯有交给时间。
萧鹤炎救人也耗尽精力有些疲倦,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告知萧白石后道:“我没打算告知门中弟子,你替我顾守这个秘密。”
萧白石只模糊地知道应长风似乎对父亲很重要,闻言点了点头。
一天后,萧鹤炎开始闭关,而萧白石每日修行间隙便跑往一叶浮萍。
想象中的应长风应该是个不怒而威的道士,毕竟他出了名的“武痴”,拜入东暝观也只为了追求剑道更高境界的突破。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外貌恐怕不甚在意,萧白石都不懂为什么父亲会执着于他。
可见了真正的应长风,他才明白全错了。
那人安静地躺着,对外界一无所知,周身伤口在灵力加持下缓慢愈合。
他仔细地看,发现原来应长风是这个模样:呼吸微弱,眉目安静,没有一星半点属于剑修的锐气。那双细长眼角与薄唇略挂点寡淡的女相,因为伤重毫无知觉显出一丝愁苦,满身还没换下的血衣更触目惊心。
被祸斗妖火灼烧过的皮肤裸露在外,萧白石能看清上面火焰影影绰绰的纹路,好似还在他身上燃,顿时心痛无比。
他守在石床边,见应长风眉心染血,刚好化为一粒凝固的丹砂,目光落在那鲜红痕迹良久,不由得抬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那一瞬间血痕顿时化开留在萧白石指尖,那妖火没有伤及此处,但萧白石突然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收回手。他摊开看,指腹留着艳丽的一抹深红。
应长风的呼吸微不可闻,相貌既不青面獠牙也不歪瓜裂枣,落在此刻的萧白石眼中简直再好看不过了。
指尖还有点烫的温度,萧白石伸手轻轻一触应长风的侧脸——有点凉,玉一样温润,他突然口干舌燥。
他不受控的心跳从那一刻开始,遇见应长风,就一发不可收了。
之后有大约五年,应长风都在一叶浮萍养伤。
灵气滋润让他很快恢复了意识,但当应长风知道是萧鹤炎救了自己后反应激烈地要走。萧鹤炎好不容易有机会将他困在自己手掌心里怎会让应长风如愿,下狠手废了他武脉,并将此事广而告之散布天下,把应长风变作名义上的禁脔,逼迫他养伤吃药,一边极尽柔情,一边手段残忍。
等到第六年,应长风的内伤疗愈了大部分,却仍无法挣脱禁锢。
期间萧白石一直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因为萧鹤炎,应长风对他恨屋及乌,从没有好脸色。直到去了兰渚佳期,他才和应长风第一次说上了话。
他还记得那时春意盎然,说完名字后,应长风一蹙眉问:“什么?”
于是便为之解释:不求仙,白石清泉,更谁问道桃源洞天。一炉香火,一瓯春雪。忽不觉已是,松梢月圆。(*
应长风听到一半就别过了头。
而日月更迭,萧白石握着应长风从溪流中捡来的那块石头,反复对比前后态度,心口有股暖意缓缓淌遍全身。
“他送我这个……”萧白石望一眼窗边月色自言自语,“我放他走,他却不走。哪儿来这么多仇家……他是不是也对这儿有所眷恋?”
江湖皆道萧鹤炎是一见钟情,却少有人知因为应长风酷似辛夷才有这份狂热。
萧白石想,那不能算数,他对应长风才真正称得上一眼万年。
作者有话说:
小白:我最恨你是个木头!
*部分化用姬翼《太常引》
第16章 驭兽之道
翌日萧白石被窗外又急又吵的刨地声吵醒,他猛地坐起身,因气血不足眼冒金星了片刻,缓缓吐息后方能平复。
萧白石耳畔还嗡嗡作响,问了一句:“怎么了?”
红雀立在他床头,闻言没好气地扇了扇翅膀,撅着屁股朝外飞。萧白石不明就里,往鞋里一踩也跟了去,心道这鸟今天是吃错了食,怎么还对他颐指气使起来?
云中迹因为地势太高,翠微山又多雾,终日笼罩在湿润气息当中,每次开门雾气扑面而来总会让萧白石短暂地分不清东南西北。院中那个影子蹲在边角,它出现得突然,萧白石定睛一看差点吓得跳起来了——
院边无人修葺而摇摇欲坠的篱笆这次彻底毁了大半,在竹屑上卧着一只巨大的豹子!
因为萧白石特殊的天赋,居所常有飞禽走兽不请自来,有时是受了伤要处理的兔子,有时是正临盆不得不投靠他求安置的鹿。萧白石左右没事做,乐得管这些鸡毛蒜皮,哪天一觉醒来看见多了小动物倒也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