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幸福,如今已是镜花水月,遥不能及。
十年时光太过漫长,使他忘却了痛苦也忘却了快乐。他在看不到曙光的路上独自前行,就连脚下的走廊也被拉长了。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在一夜之间走完了半生的路,直到一团影子挡在路中央,挡住了他的去处。
灯火悬在远处,只有黯淡的微光洒在走廊上,树影、立柱与屋梁共同织出一片漆黑的天地,好似雀笼一般,笼中的人影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然而,轮廓的形状却熟悉得令人害怕。
淡淡的味道飘至鼻底,甚至盖过了手中的药草味与血腥味,是槿花的香气。
段启昌如同石像一般怔在原地,盯着对面的人影。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好似礁石从落潮的海面上浮起。眼底泛着熟悉的光芒,透着熟悉的神情。
“……阿瑾?”
段启昌浑身僵硬,血脉仿佛停止流动,他甚至分不清面前的影子究竟是人是鬼,还是深夜里的一场梦。
南宫瑾早在十年便已离开人世。
“阿瑾,你为何会在此处……?”
比起发问,段启昌的口吻更像是自言自语,他甚至没有期望那团影子会开口回答。然而,影子却反问他道:“这里是我的家,也是害我送命的地方,我的尸骨就葬在这院子里,我一介孤魂野鬼,不来这里,还能去哪儿?”
段启昌打了个激灵,道:“阿瑾,你走之后我很思念你,我一天都不曾忘记你……”
南宫瑾冷笑一声,道:“我也不曾忘记你,毕竟是你用虚情假意骗我嫁入段氏,又将我逼上绝路,叫我死也不得安宁,如此大恩大德,我怎么能忘。”
她没有穿鞋,却一步一步向前逼近,赤足踏在木制的长廊上,发出笃笃的闷响。
段启昌的声音颤抖,道:“都是为了长涯,为了我们的儿子……”
南宫瑾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原来如此,你方才夺走那七个女人的命,也是为了他。你从背后刺穿刘掌柜的胸膛,也是为了他。”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瞒过了人,就能瞒过鬼吗?”
南宫瑾终于来到段启昌的面前,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活像是方才殒命的那些女人,但除此之外,她的音容笑貌竟与十年前别无二致,年轻而美丽,仿佛真的停在了过去,不曾经历的时光雕凿。
故人的面庞令段启昌心绪大乱,手指一滑,差一点将捧在手中的药钵打翻。他急忙俯下身,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收拢双手,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失去一切。
他用颤抖的声音道:“没错,都是为了救长涯的命,我们已经牺牲了许多,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回头了,你一定要理解我……”
南宫瑾也提起裙摆,缓缓蹲下身,将纤细的手指搭在段启昌的肩上,指节冰凉的温度再次令后者战栗,将惊慌失措的眼睛投向她。
在段启昌的注视下,南宫瑾启口道:“就凭这庸医的药方,是救不了长涯的命的,当初是怎么救活长涯的,你都忘了么?”
段启昌摇头:“没有忘,怎么会忘呢,是你的血,你是苗巫的后裔,你的血至纯至净,你为救长涯牺牲了性命,我们永远记得你的恩德……”
南宫瑾勾起苍白的嘴角,莞尔一笑,问道:“倘若我还活着,你想再杀我一次吗?”
段启昌摇头道:“怎么会……”
“不要欺骗自己了,”南宫瑾在他耳畔低语,“你一直佩着剑,不就是为了杀人么,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是南宫氏的血脉还没有断,我还有一个弟弟。”
段启昌不禁睁大了眼睛。
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太过污秽,就连段启昌本人也不敢多看一眼。然而,故人的鬼魂却毫不犹豫地将其揭开,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
南宫瑾虽然死了,但南宫忧还活着。
这些年来,平南世子一直与段氏交好,为天极门分忧解难,将段启昌视作真正的亲人一般对待。
段启昌的舌头打颤,在对方灼然的目光下,他再也无法圆出漂亮的谎言。的确如南宫瑾所说,方才死去的七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对他而言不过是缓兵之计,是他为安慰自己而做的徒劳的努力。他心底再清楚不过,到了最后一刻,为了救活长涯,他一定会将剑锋指向南宫忧。
*
罪恶的念头好似蒲公英的种子,一旦扎根于土壤,便很难再剔除干净。
南宫瑾在段启昌身边蹲下,将对方颤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掰开。段启昌的心神已经紧绷到了极致,几度试图抵抗,但每每触到南宫瑾冰凉的指尖,好容易聚拢的勇气便消散殆尽。
亡妻是段启昌十年来从不间断的噩梦,现在,噩梦化出形貌,站在他的眼前。就算是名誉天下的剑客,也敌不过鬼魂的侵蚀。
珍贵的药钵就这样落入鬼魂之手。
南宫瑾拿到药钵,嫌弃地看了一眼,而后转动手腕,将碗沿倾斜,好容易采集的五更血,新鲜调制的药方,八条无辜的人命,一线渺茫的希冀,就这样滴入地板,顺着木片的缝隙渗进孔洞。沿着纵横伸展的轮廓蔓开,一滴一滴地坠入走廊下方的泥土中,发出轻缓的声音。
“我早就猜到你心里的主意,所以我回来了,不如你再杀我一次吧,不要借助外人的力量,让我来拯救我们的长涯……”
南宫瑾的口吻变得异常温柔妩顺,消瘦的身子一软,往段启昌的怀抱里靠去,耳朵贴上对方的胸膛。
段启昌僵住了,直到南宫瑾的手指在他的臂膀上跃动,抚摸着上臂紧实的肌肉,而后徐徐向下滑去,经过手肘,手腕,手掌,指节,最后握住他的手,挪到腰间的佩剑上,握拢剑柄,缓缓抽出。
南宫瑾的鬓发泛着淡淡的槿花香气,然而身体却又透着一丝泥土的腥味,段启昌忽然想起,十年前,他曾在亡妻的坟冢旁边种下一株槿花,但花苗没能活过第一个春季便枯萎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副奇异的图景——槿花枯萎腐朽的枝叶渗入泥土,爬上她僵硬溃烂的身体,吸食她的髓液和血肉,历经十年岁月,终于在累累白骨上开出娇艳欲滴的鲜花。
冰凉的身体彻底蜷伏在段启昌的怀抱里。
段启昌并拢手指,收紧,缓缓地把佩剑提起。
“阿瑾……”
剑锋调转,横在南宫瑾后颈中央,一条纤瘦的脊骨微微突出。将冰凉苍白的肌肤顶出一个尖,被冷铁铸造的剑锋轻吻着。
几条青丝垂在剑锋周遭,好似情人吻得忘我时亲密交缠的手指。
只要轻轻一抹,便能够杀死怀中的鬼魂,从伤口涌出的究竟是血,还是腐烂的泥土,段启昌立刻便能得到答案。
但他下不去手。
他又忆起一件深埋心底的往事,在亡妻辞世一年的祭日,不知为何,他像疯了似的,用双手将坟冢挖开,掀去结实的棺木,刺鼻的腐臭扑面而来,几乎使他失去意识
埋藏地底不为人知的罪孽暗中发酵的味道,便是如此深刻。
他的眼底涌出两行浊泪,淌过皱纹遍布的脸庞:“阿瑾,阿瑾,我没有骗你,我不是为了骗取你的血脉才娶你为妻的,我……我真的爱你……从来没有变过……”
他喃喃自语着,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周遭的一切。
下一刻,他感到下腹猛地收紧,一阵剧痛传来,手上像被毒虫咬过似的,顿时陷入麻痹,五指失去力气,剑锋颓然滑落。
“阿瑾,你……”
他低下头,一枚短而细的匕首插在他的腹部,锋芒一直深埋至镡处。
南宫瑾毫不犹豫地扭动手腕,手掌长的匕首在他的腹腔中转了半圈,搅弄着他的内脏,好像搅弄一滩烂泥似的。
段启昌浑身发抖,手中的佩剑掉落在地上。
南宫瑾从他的怀抱中撤开,将匕首也一同拔出,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血流如注。
南宫瑾道:“看你犹豫不决的样子,我便等不及动手了。”
段启昌用含血的口齿,艰难地吐出心中疑问:“阿瑾……为什么?”
南宫瑾仰头笑出声:“段启昌,你是天极门的掌门,见识却连小孩子都比不过,你真的相信死人能复活么?”
段启昌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是……”
南宫瑾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你的性情一点儿都没有变过。你十年不娶,摆出深情款款的样子,叫世人都夸你是个情种,你以为这样就能掩盖你的罪孽吗?”
段启昌缓缓低下头,看到腹部流血不止的伤口,又抬起头,望向对面的人,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在他渐渐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对面的人全然变了一副模样,苍白的肤上重新浮起血色,紧绷的脖颈上青筋凸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就连说话时的语声也变了,变得更加粗哑,更加低沉,每一个字都在咬牙切齿中吐出,愤怒喷薄犹如洪流。
“原来是你……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那人冷冷反问,“南宫瑾是我的血肉至亲,在世上唯一的姐姐,你却欺骗她,玷污她,糟蹋了她的人生,你竟然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段启昌迟迟意识到自己受骗了,脸上的震惊转为愤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腹部的伤口实在太深,刀锋像是算准了角度似的,刚好割入肝脾,他无法伸直腿脚,膝盖方才离地少许,便又狼狈地跪倒在地上,他的眼底布满红丝,目眦尽裂,口中涌出一口血。
他的对手却连他最后的挣扎也不愿忍受,带着一脸厌嫌之色,抬脚踢在他的肩膀上。
空怀一身卓绝剑术,终究无用武之地,他像个充气布袋似的倒在地上,额头磕出重重的响声,腹部的血在地上积满了一滩,隐约夹着从腹中流出的内脏,不堪入目。
他微微抬头,仿佛看到十岁的段长涯站在远处,怔怔地等着他。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呢?
可是,长长的走廊,他终究没能走到尽头。
他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保持着趴伏的姿势,向前挪动了半身的距离,终于倒在血泊中,彻底失去意识。
临死之前,他甚至没能说出对手的名字。
天极门的掌门,在这个天火燃烧的夜晚里,满怀 震惊、愤怒与不甘,迎来轻如鸿毛般的死亡。
*
南宫忧垂下视线,望着走廊中的尸体。“Y”“X”D”“J”。
哪怕是立于武林之巅的骄子,流出的血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同样的肉躯,同样的皮囊,肚子被戳出一个窟窿,同样会迎来死亡。
打翻的药钵滚到段启昌的手边,他淌出的血与他采来的血混在一处,不分彼此,一同渗入冰冷的泥土中。加害者与受害者终究一同沉沦,永世纠缠,不得解脱。
肮脏得令人作呕。
南宫忧向后退开一步,小心不让自己的脚尖沾上肮脏的血迹,他决不容许任何污秽玷污他身上的衣裙。毕竟,那是南宫瑾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
只要是南宫瑾留下的东西,每一件都弥足珍贵。
经过一夜漫长的奋战,他的身心都被倦意侵占。乔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改变声音,改变体态,改变肌肤的温度,他须得精心策动内功,一刻也不能松懈。他要杀的人来自天下第一剑术名门,只要露出一丝破绽,他的十年等待便会化为泡影。
万幸的是,他终于成功了。倦意也遮不住他心中蓬勃汹涌的快乐。
为了这一刻,他实在忍耐了太久。他天生体弱,从小便被大夫断言无法习武,但为了复仇,他不惜自损元气,暗中研学旁门武艺,同时在仇人身边装出温雅无害的样子,收敛锋芒,卧薪尝胆,伺候良机。
良机来自于宋云归的出现。
宋云归创立东风堂,短短十年便扬名江湖,是武林中当仁不让的后起之秀,但论地位和威严,东风堂却始终无法与天极门这样的名门平起平坐,故而宋云归早就对段启昌的地位窥觑已久,而他对南宫瑾的余情,也成了推波助澜的力量。
两人一拍即合,联手策划了瀛洲岛上的武林大会,一步步将段启昌逼上绝路。
今夜,南宫忧成功刺杀了天极门掌门,仅是这一项成就便足以震动武林。但他远远没有满足,段启昌的死不过只是开始,他要夺去段启昌最在乎的荣耀,他要让天极门声名扫地,遭千人指摘,万人唾弃,再无法立足于江湖。他要让段氏祖祖辈辈永远刻在耻辱柱上,永远不得翻身。
眼下,距离目标实现之差一步距离,在四下无人的走廊中,他总算能够短暂休憩片刻。
抛却对段氏的憎恶,他并不讨厌这间宅院。天极门的基业遍布神州各地,然而,瀛洲岛上这间偏院却与众不同。对于广袤大陆上的住民而言,岛屿本身便是自然的馈赠,远离纷扰,宁静祥和,在山海的抱拥中,犹如世外桃源一般清净。在嫁入段家的最初几年,这里是南宫瑾最喜欢的宅邸。
南宫瑾初嫁时,南宫忧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生于皇亲国戚之家,便意味着远离人情温暖,母亲早逝,父亲冷漠,身边的手足功于心计,而他身体孱弱,被所有人视作累赘。因此,他从小便学会了隐忍的本事。即便如嫁妆一般被送入天极门,他也不曾抱怨一句。
只要能够陪伴在南宫瑾身边,他便满足了。
从懵懂稚嫩的少年时代,他便对年长的亲生姐姐抱有超乎手足之情的亲昵。在异乡的日子,懵懂的爱慕在孤独中进一步发酵,变作更加阴暗,更加不可见人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