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顺像条尾巴似的跟在张独眼左右,追问道:“这不是官府的船么?”
“是吧,除了官府,谁还有这样的大手笔。”
“这些天岛上发生许多命案,官府该不会找武林人算账吧?”
“算账?怕是算不过来的。岛上的官衙老爷早就死了,案宗也没人记录,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官府总不能不讲道理吧。”
“哦。”齐顺应了一声,但脸上仍蒙着一层着疑色。
眼前这大张旗鼓的阵仗,委实令他感到心颤。
周围人的心思与他差不多,疑惑和担忧都写在脸上。武林与官府打交道的经验本就不多,今日的场面更是绝无仅有,众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谁也不敢大声讲话,但谁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只能愈发向前挤,望眼欲穿地注视着码头上的局势。
远远看去,平南世子候在长堤尽头,翘首期盼官船靠岸,背影颇有些急不可耐的意味。充当他护卫的是东风堂与天极门并派后挑出的精锐之师,就连宋云归也陪侍在他身边,态度毕恭毕敬。
头船在众人的瞩目中缓缓靠了岸,另一艘紧随其后,次第落了锚,候在长堤畔,庞大的船身将空旷的海岸线填得满满当当。从船上涌出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停在世子与宋堂主面前,用众人听不清的声音交涉。
齐顺垫着脚尖,东张西望,没头没脑地问道:“对了,怎么没见到枫公子。”
张独眼道:“人家已是东风堂的上宾了,肯定不会跟我们混在一路。”
“可是宋堂主身边也没瞧见他。而且仔细看去,就连段家大少爷也没了踪影。”
“哎,人家自有出路,你就少管些闲事吧。”
“哦。”
齐顺年纪尚轻,性情老实,被长辈一骂,便闭上嘴不出声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
许久过后,宋云归终于转过身,对近侍一通耳语,后者离开队伍,往喧嚣的人群方向走来。
来人正是金泽。
金泽停在长堤与滩岸相接处,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宣布:“诸位,官家的船已经准备停当,这便接各位离岛。”
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前方的队伍已经蠢蠢欲动。
但金泽却摆摆手,示意众人停住,而后不急不慌道:“近日瀛洲岛争端不断,血案频发,每一桩人命,官府都需要逐一审查,记录在案宗中。还请各位配合官府,登船之前,务必先来宋堂主面前,报上门派出身,姓甚名谁,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查明无误之后,才能放各位登船。”
“还真要查啊?”人群生出一阵骚动:“恶徒早就铲除了,留下来的都是好人啊。”
金泽提声道:“诸位放心,宋堂主一向主张公正,绝不会无端冤枉好人,但也不会轻易放过一个罪人。各位若有罪责加身,务必如实交代,若能举证同党,提供线索,戴罪立功,官府便会酌情减免刑罚。但若有所隐瞒,避而不报,却被查证出来,便要加倍咎责。还望诸位弘扬道义,协助东风堂除奸扬善,重振武林威风。”
一片哗然声中,齐顺皱着眉头嘟囔道:“举证同党?是要逼着我们互相举告罪状么?我从未听说江湖中还有这样的事……”
张独眼瞥了他一眼:“反正你又没杀人,没放火,问心无愧。反倒是我们几个老糊涂,听了冯广生的鬼话,做了亏心事,怕是难过此劫了。”
齐顺怔住了:“怎么会呢?你们可是保护少当家的功臣啊。”
张独眼冷笑了一声:“还少当家呢,西岭寨早就没啦,我们不过是一群只会乱吠的丧家犬而已。”
齐顺东张西望:“这可怎么办才好……”
张独眼在齐顺背上用力一拍,道:“你带大伙儿先去吧,你们这些天来严格自律,从未作恶,不怕查证,倘若宋云归还讲道理,很快就会放你们登船的。”
“那你们呢?”
“我们几个再想想别的法子。”
齐顺终于理解了张独眼的意图,用力摇头道:“不成,我们怎能将你们抛下。”
“不然怎么办?”
“我……我去找宋堂主理论,这样是不对的。武林中人因志气而聚,本该是互相信赖的,但如今却要互举互害,武林精魂恐怕就此散了。”
张独眼叹了一声:“你这傻小子,武林哪还有什么精魂,早就散得一滴不剩了。”
他的口吻沙哑,语调低沉,在一片哗然声中,并未引起几人的注意。唯有齐顺呆呆地看着他,神色之中带着几分迷惘,几分悲凉。
西岭寨的同伴看到眼下的情形,也凑到齐顺面前,低语道:“老弟,既然几位大哥好意成全,我们就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果然,在齐顺迟疑的当口,他身边的人已如泉水般涌向码头,争先恐后地抢夺脱离苦海的机会。
福船泊于岸边,安稳如山,偌大的身影笼罩着蝼蚁似的人群。
齐顺终于走了。带着一脸茫然,没入庸庸碌碌的人潮中。
张独眼眯起眼睛,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人潮终会挫平他尚未长成的锐气,磨平那些不够坚熟的棱角,将他变得圆滑而精明,抿然于众。
每一颗在江湖中浮尘的石子,都难以避开同样的宿命。
“独眼哥,咱们怎么办啊,莫非离开这鬼地方之后,真的要进天牢?”
与张独眼一同留下的五个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张独眼不禁撇嘴:“瞧你们这点出息,当初的骨气呢?”
“唉,少当家不在了,早就没什么骨气了。要不我们干脆躲在岛上,别出去了……”
“难道你想躲一辈子不成?”张独眼摇了摇头,从衣袋里抽出几根麻烟,依次递给昔日的同伴:“来,拿着,先壮壮胆。”
五人诚惶诚恐地伸出手:“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宋堂主送的,想不到吧。”
“宋堂主?宋云归?他怎会跟咱们扯上关系?”
张独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点燃麻烟,深深吸了一口,而后目光扫过其余五人,徐徐开口道:“我就问一个问题——你们是想就此沉沦,还是做一番大事?”
*
码头上人头攒动,仿佛与波光粼粼的水面连成一片。水面上忽明忽暗,不时有鱼影闪过。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鱼影之中,还藏了两个隐蔽的人影。
这两人一直潜伏在长堤下方,在武林人聚集在渡口,恭候福船靠岸的时候,他们便叼着秸秆,傍着木桩,像游鱼似的潜入波心,悄声匿去呼吸,静候良机。
庞大的船体靠向堤岸,在海面投下一片黑漆漆的晦色,那两个人便借着阴影的掩护,一路绕到船脊背侧,抓着龙骨倒攀而上,直至接近船身。
船身很高,甲板呈现狭长的形状,上方是帆和舵,下方则是横隔舱,前后左右共有四间,以木料彼此分离,用蜡封死,严密防水,只在靠近船身一侧开有窗户,供透气之用。
白昼时分,窗口大敞着,两人便顺着窗户爬进横隔舱内部,销匿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最后掀开头顶的舱口,顺着梯子攀上甲板。
从甲板出来的时候,这两人已经脱下了滴水的衣服,换上一身船夫的装扮。
两人用头巾裹了鬓发,下颚挂着一层胡茬,脸上刻意用炉灰抹出脏兮兮的痕迹,头发蓬乱,上身被海水沾湿一半,黏答答的,别说是旁人,就连他们自己都快不出自己的模样,只能从对方的称呼中确认彼此的身份。
一个是段长涯,一个是柳红枫。
福船身躯庞大,驾驭起来绝不简单,每条船上,光是掌舵掌帆的船夫便有十余人,都是官府临时雇来的百姓,彼此之间并不相熟,也不像官差那么秩序井然,此时此刻,眼看官老爷下了船,船夫们便趴在船沿上,挤到最好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热闹。
攒动的人头恰巧成了天然的掩护。柳红枫扯着段长涯,混入人群边缘,躲进船帆的阴影里。
确认处境安全后,柳红枫总算敢开口。第一句便毫不客气,问道:“你怎么还跟着我?”
段长涯道:“我并未刻意跟着你,只是碰巧与你想到了同样的法子。”
柳红枫翻了个白眼:“我是孤魂野鬼一条,横竖无处可去,死马当做活马医,才胆大包天潜入敌阵,你呢?”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你就当我也是死马一条吧。”
柳红枫摇了摇头:“你是良驹,还是活下去的好。”
段长涯道:“你也一样。”
柳红枫心中一颤,匆忙将视线移开。
码头上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但武林人却挤在长堤入口,仿佛一滩凝滞的水,无法向前挪动。
他们是被生生拦住的,东风堂弟子与衙门的官差联手,分列在道路两侧,勒住了长堤的入口,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行。人群被迫排成长队,逐个来到官差面前,呈贡自己的罪状。
从福船靠岸已经过了个把时辰,然而通过查证、获准登船的人,用十根手指头便能数得清。
本来,经历一场噩梦般的浩劫,武林中已不剩几个全然清白无罪之人,但若说每个人都罪大恶极,却也不至于。人们的罪行大都模棱两可,有小过而无大失。但宋堂主偏偏要他们互相举证,甚至奖励举证之人。于是,身怀罪状的为了脱罪,不惜编造谎言也要拖旁人下水。平日里有磕绊的仇敌,更是首选的诬陷对象。
为了自保,为了私利,人们不停地放大彼此的过失,互枉互害。证言真真假假,难分难辨。远远地,只见宋云归站在侍卫身后,负手而立,眼底尽是轻蔑之色。
柳红枫不禁感慨:“宋云归这般作壁上观,不动一刀一枪便逼得武林人就范,实在是精明得很。”
段长涯道:“精明么,他本就是个商人,不是武人,恐怕早就将一切玩弄在股掌中。现在没了天极门,没了铸剑庄,再也没人能制衡他。”
可不是么,混乱的局面愈演愈烈。平日挂在嘴边的侠义信善,统统被抛在一旁。兄弟反目、手足结仇的好戏轮番上演。谁都可能背叛,谁都可能负心。口舌之争愈演愈烈,终于有人忍不住亮出刀剑,很快被东风堂弟子以武镇、、、压,新罪叠着旧错,好容易消弭的血光,又在众目睽睽下现形。
举目尽是不堪入眼的颓败之象。
柳红枫怔怔地看着,仿佛面对一张荒诞的画卷,只觉得束手无策,怅然若失。
宋云归这只野兽,是他亲手放出笼子的。
他一意孤行,自以为打破了武林的陈规。然而,他所创造的崭新秩序,便是眼前这幅模样。
大仇得报,江湖也被搅成一滩浑水。
他偷瞄段长涯的脸,恨不得这人当即扼住他的脖子,取走他的性命,同时带走他的痛苦。
然而段长涯并不戳穿他的谎言,只是沉默着跟随他,清正笃定的神色中,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漠然,一次次闯入他的视野,反复折磨着他。
只有将互相亏欠的债还清,他才能心安理得地离开。
他没头没脑地问道:“段少爷,你听没听过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故事?”
段长涯挑起眉毛,问道:“什么意思?”
柳红枫道:“我们在瀛洲岛上度过的数日光阴,简直像是一辈子那么长。你觉得在这几日之内,岛外又会变作怎样的光景?”
段长涯打量他:“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柳红枫微微笑道:“正因为不记得,直觉说不定比你更准一些。我觉得出了瀛洲岛之外,还有更多麻烦在等着你。”
“是么?”
“现在逃回去,或许还来得及。你最大的敌人相信你已经死了,索性留在岛上,换个名字、换张脸孔生活,不是轻松得多么?”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我生来便是这幅脸孔,即便涂上更多的泥灰,也换不掉的。”
“可你并不能选择生来的脸孔。”
“正因为如此,我只能选择脚下的路。”
柳红枫怔了一下,目光短暂与对方相触,仓皇地避开了视线。
海面上弥漫着一层潮湿的雾气,叫人看不清对岸的情形。木雪和安广厦奉命出海之后,直到现在还没有露面。
两人究竟是留在了岸上,还是遭遇了更大的麻烦?
他长吁了一声,道:“好,既然你如此坚决,那我们便一起等吧,也不知这查证要持续到几时。”
话音刚落,背后便传来一阵沉甸甸的脚步声。
来人是掌舵的管事,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两脚将甲板跺得咣咣作响。敦实的脚步在柳红枫面前停住,毫不客气地发问:“你们是新来的?”
*
段长涯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在他开口之前,柳红枫已经揽过他的肩膀,笑嘻嘻应道,“是啊,我叫大壮,这是我老弟二壮,头一次出远门,没见过世面,让大人看笑话了。”
管事眯起眼睛,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
柳红枫偷偷从背后捏了捏段长涯的手臂,后者肩膀一僵,便也学着对方的样子,在脸上堆出假惺惺的笑容,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吊着嗓子,细声细气道:“让大人见笑了。”
柳红枫用余光瞥见这人说话时的表情,差点笑出声来。
好在他忍住了,管事没瞧出什么名堂,终于收回目光,粗声粗气地命令道:“你们去检查一下船帆,把该拴的都拴牢了,别想着偷懒。”
“是,这就去。”他一把拉过身边的人,忙不迭地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