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晏月华曾说过,倘若晏千帆离开,从今往后便不再将其视作家人。
  此刻,年轻的庄主仿佛正在用言行诠释自己的决意。
  话音刚落,又是三道凛寒的剑光亮起,贴着柳红枫的头顶疾疾掠过。
  柳红枫只来得及稍抬肩膀,便被三个从左、右、背后三处包围,陷入四剑织出的囹圄中。
  三人的脚步轻盈,身法凌厉,方才疾行与突刺一气呵成,身形整齐划一,几乎像是一个人的三条影子。落地之后,三人的呼吸仍旧不紊不乱,彼此向印,竟犹如同从一个人的口中发出似的。
  柳红枫虽然未与三人正面交手,但已隐隐觉出不妙,这般超乎于常的默契,绝非等闲之辈所能做出。
  四面楚歌,插翅难飞。
  但柳红枫脸上的慌乱转瞬即逝,因为他的余光分明瞥见左手的剑客皱起眉心,对晏月华摇头。
  晏月华脸色随之一沉,将视线转向柳红枫,眼中更多了几分凶狠:“我果真是低估了你,我只不过来迟了一步,便纵容你将消息传了出去。你还有什么话要辩解么?”
  柳红枫没有辩解,却反问道:“晏庄主与段掌门会面,想必已经听说有人在背后操控获赦的囚徒,试图窃取神剑一事吧。”
  晏月华顿了片刻:“我确实知道此事。”
  柳红枫道:“在此关头,莫邪剑失窃绝非小事,然而铸剑庄却试图隐瞒实情,委实对武林有所不利。段掌门也是如此考虑,怕晏庄主年轻气盛,一时糊涂,犯下过错,才要我一定将实情相告,还望见谅。”
  “见谅?”晏月华冷笑道,“我虽年轻,却也不是旁门的傀儡,你既然称我一声庄主,便该知道我绝不会姑息铸剑庄的敌人。”
  面前的长剑抖了抖,其余三个方向如影子一般的三柄剑也同时一振,犹如被拨弦的手指同时弹奏,三剑齐鸣,撞出连绵的余韵,柳红枫被困在正中,只觉得浑身发凉,仅是这咄咄逼人的剑气,便要击挎他的意志似的。
  他低下头,道:“当然,您杀了我也无妨,只是信鸟已经飞走,恐怕很快就会有人登门拜访了。”
  一阵沉默过后,晏月华长叹一声,对身边人命令道:“把他关进清宁间。”
  *
  所谓清宁间,其实是一间私牢。
  这名号实在太具有迷惑性,事实上,此地与清宁二字全然不沾边。是一处下沉的院落,依着山势而建,被夹在一条不宽不窄的石缝中,简陋到只有一片屋檐,和屋檐下几只如同兽笼一般横陈的房间。
  房间中阴湿幽晦,只有高处开了两道细缝似的窗口,阳光顺着窗口斜斜漏进来,却只能洒在对面的墙上,始终无法触及地面,这地底是始终晒不着阳光的,多亏了这一片晦暗,叫人只能闻到那一股令人窒息的潮腐,不至于看清地面上凝结成块的泥土,和泥土中掺杂的血水、汗水与泪水。
  柳红枫就站在这样一块地面上。
  他一面环顾,一面道:“没想到堂皇体面铸剑庄里,还藏着如此隐蔽的牢狱。”
  晏月华站在牢狱外,两侧的地台有半身高的落差,柳红枫非得仰视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上仍旧无甚波澜,只是答道:“这武林中的秘密,比你想象得还要多。”
  柳红枫不置可否。
  晏月华偏过头,低声唤道:“北辰。”
  一直伺候在他身旁的三人中,被称作北辰的那个站出来,步入牢狱中,他的手里还持着剑,但他很快发现这并无必要,因为柳红枫似乎全无反抗的意思,只是放松肩膀,像是认命了似的站在原地。他转过身,从角落里的悬架上取下一截粗麻绳。
  牢狱中竟还藏着粗麻绳。
  柳红枫抬头一瞥,瞥见那麻绳表面毛毛糙糙的刺,顿觉头皮发麻,本能地向后缩,做出躲避的动作,然而他很快便觉肩上一紧,一只鹰爪似的手扣在他的肩胛上,一把将他抓了回来。
  这场景似有些熟悉,他在心下自嘲,只是,这位北辰的擒拿手法实在比血衣帮的乌合之众高明得多,没有半点含糊地卸了他肩上的力气,而后便将绳子捆了上来。
  “今日总算领教了晏庄主的待客之道……哎呦。”
  他的身形原就偏瘦,宽大的衣衫被绳子一勒,立刻缩水了一圈,粗糙的尖刺抵着他的锁骨,肩膀,背胛,侧腰,结结实实地绕了几圈。最后箍在后脖颈凸起那一处,沿着脊梁拉下来,将他反剪在背后的手腕也一柄绕紧,系了几圈,施力狠拉。
  北辰刚一用力,柳红枫便发出一声惨叫,叫过之后,兀自偏下头去看,只见一丝血痕贴着肩膀上的绳索渗了出来,把那些毛糙糙的尖刺都染成了红色。
  北辰皱眉,转向牢狱之外,抬头道:“庄主,他身上还有旧伤。”
  柳红枫立刻附和道:“其实我昨日才被人绑过一顿,真的,没骗你,不信你瞧。”
  北辰顺着他在绳索的牵拉下半敞开的胸口望去,的确瞧见许多未愈合的细伤,像是被鞭笞而成,又遭到绳索一勒,许多处缝隙再次裂开,渗出血珠,模样委实有些惨烈。北辰将眉头皱得更深了,道:“庄主,他伤得的确不轻。”
  晏月华轻叹了一声,眼底闪过意思不忍,但仍旧负手而立,冷冷道:“虽然很抱歉,但我还是不能放你走。”
  *
  柳红枫哭丧着脸,认命似的闭上眼睛,然而,当北辰如木偶一般伸展手臂,无情地将绳索拉紧的时候,他又一次惨叫出声。
  声音听上去堪比杀猪宰羊。
  北辰似乎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没骨气的俘虏,下手的动作颇为迟疑。就连晏月华都不禁皱眉,道:“就算你拼命做戏,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还是少费力气为好。”
  柳红枫眯着眼睛,苦笑道:“哪里是做戏啊,不瞒你说,我这个人天生就怕疼,疼起来便会没出息地叫喊,叫各位看了笑话,心中实在惭愧。”
  话虽如此,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惭色,叫得理直气壮,全然不把颜面挂在心上。
  晏月华盯着他:“你既然不想受苦,为什么还要私自犯禁?”
  柳红枫哭丧着脸,道:“晏庄主身居高位,恐怕不懂我们这些下等人的苦处,我既然受命于天极门,就非得履行职责不可,倘若失职,段掌门一样不会放过我。我想横竖都要遭罪,不如在你手下遭了,说不定你念及旧情,还能放我一马。”
  他与晏家之间哪有什么旧情可言,无非是暗示柳千为晏千帆医治眼伤的恩德。聪慧如晏月华,自然不会不懂他的意思。
  听懂归听懂,对方却没有放他一马的迹象,只是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对晏家有恩,所以只要你老实呆在此处,我便不伤你性命。待与我段掌门谈妥,自然会送你回去。”
  柳红枫心领神会,晏月华这是将他当做谈判的筹码。之所以惩戒他,也是为了做戏给段启昌看。既然如此,放他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他被北辰捆成一只粽子,丢在阴湿的牢房里,后者转身锁上牢门,与晏月华交换了视线,一行人便要离去。
  “晏庄主留步。”他在背后嚷道。
  “还有何事?”
  他透过被汗水浸湿的视线,在晦暗的光中抬起头:“千帆少爷一定是为了救安广厦,才将莫邪剑窃走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晏月华口吻冰冷,“西岭寨和铸剑庄的恩怨,不需要你插手。”
  他不顾劝阻,伸长脖子,迫切地追着对方的侧影:“你之所以不愿走漏消息,不也是为了保护你的弟弟吗?我与铸剑庄和西岭寨都无仇怨,与千帆少爷更是投缘,你若再给我一次弥补过失的机会,我可以将人和剑完好带回来。”
  晏月华终于转过头。
  他的赤诚似乎并未将对方打动,对方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半点喜色,只是用深陷在阴影中的一双眸子,冷冰冰地凝着他:
  “柳红枫,你未免聪明过了头。”
  他不禁一怔,原来当一个人的心思足够沉郁,就连言语都会变得阴霭重重,仿佛一滩死水深处所传出的、凝滞粘稠的搅动声。
  “我听说杂耍团里的猴子,为了学会往杆上爬,不惜把屁股上的毛都烧秃,你想当这样的猴子吗?”
  柳红枫勾起嘴角,道:“晏庄主说得没错,为了建功立业,别说烧秃屁股,就是脱光了衣服在树上跳舞也没问题。”
  四目相对。
  晏月华的眼神缓和了少许,微微松动的眉峰和眼梢中,竟流露出几分怜悯之意。
  只是这怜悯也是高高在上的,好似观众看足了猴戏,看到蠢猴卖出足够多的洋相,才慵懒地拍拍手,吐出几句于心不忍的说辞。
  明明都是一样的人,可却隔了一排冷冰冰的铁栅栏,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微入土,权位身份之异,如一道天堑般横在眼前,难以逾越。他非得卑躬屈膝,将自己的灵魂赤裸地亮在对方眼底,才能换来一眼廉价的怜悯。
  权位尊卑,只不过是少数人订立的规矩,却将大多数凡夫俗子规训成如今的模样。枷锁戴得久了,就连自己都忘了肩上的重量,习惯于匍匐在地上,乞求些许宽恕恩泽,并为之感激涕零。
  谁愿活得这般狼狈呢。
  偏偏晏月华还要描摹他的狼狈:“你对我毕竟有恩,我不会要你的命,但你也不要再插手晏家的事。对晏家而言,你始终是外人,对段家而言也是如此,是随时可抛可替的棋子。你不要仗着一时的雕虫小技,就把自己划进局内,信手搅弄风云。这江湖中的恩怨早已深积如轮,一旦巨轮滚动,被碾碎的第一个就是你自己。”
  柳红枫稍稍一缩,眼锋微转,将视线垂低,道:“可惜我一介布衣,随波逐流,早晚要被这倾颓的世道淹没,若不往上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晏月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轻笑:“人总是这般自欺欺人,明明只消退后一步,便有的是海阔天空。你不像我们,生来便被沉重的名姓束缚着,你分明有的选择。却选择成为野心的俘虏,把傍身之物当做筹筷掷进赌局,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为自己推脱。你这般傲慢,早晚会失去眼前的一切。”
  柳红枫没有再答了。
  晏月华拂袖而去,但那冷峻的目光仿佛还驻留原地,仿佛无形的刺青印在柳红枫的眼底,使他不寒而栗。
  他倚墙而坐,向着空无一人的虚空,喃喃道:“可惜你算错了一点,我早已没有选择了。”
  他的余光瞥见自己的足尖,像极了陌生人的足尖。鞋底的缝隙里尚且残余着一丝血迹,像极了陌生人的血。
  他已分不清这血是来自昨日还是今日,因为昨日的他与今日的他,已经是全然两幅不同的面目。
  他可以变出各种面目,抛却尊严,颠倒是非,榨取挚情,吞噬真心。他像个失了心智的赌徒,一掷千金,直到将傍身之物挥霍得分毫不剩。
  他靠在墙上,望着投进狭窗中的天光微微变化,光斑的边界镀了一层烧焦似的亮橘色,沿着尘埃堆积的墙壁上缓慢爬行。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够看到的、外面的天地。
  他望着那令人目眩的一道细细的罅缝,低吟道——石火光中寄此身。
  此身早已消磨在这一道疲倦的光中,待到黑夜降临时,便粉身碎骨,消弭彻底,还天地间一片雪白干净。
  *
  先皇开国封疆三百载,时至今日,朝廷已如一匹苍老的骏马,金鞍玉辔表面下渐渐显出迟暮之态。
  朝堂愈是衰颓,武林便愈是兴盛,放眼神州各地,门派林立,佼佼者各有千秋,铸剑庄起初也不过是一支不起眼的泛辈,之所以能够屹立于名门之列,靠的是独一无二的功夫——锻冶之术。
  锻冶的门槛并不高,市井工匠之流只要稍作学习,也可兼锻刀剑枪戟。然而,要锻出真正脱俗绝尘、流芳百世的名剑,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世上所有武功一样,都需要经久的磨练。
  但锻剑的修行却与其他武修大为迥异,武功之绝,绝在瞬间所爆发出的力量,以力为贵,锻剑之绝,却要依靠漫长的积蓄和累加,以巧为能。故而每个学徒拜入师门后,非但不像其他门派那般以豪言励志,反倒要学习沉默与收敛——不说无用之语,不行无用之事,将心性蓄养成深潭之水,杜绝俗骛,摒除繁浮,如此才能够沉浸于浇冶熔锻的繁缛工序中。
  剑是冰冷的,是异于人性的凶物,因而铸剑者若想臻入佳境,学有所成,锻出神兵利器,就非得抛弃人的秉性不可。古有楚匠为铸出名剑,不惜以身投入熔炉,在常人看来或许不可理喻,但在铸剑师眼中却是理所当然。
  晏家人天生便短命。
  有人说是因着他们常年与钢淬铁蚀为伍,躯体渐渐被金属异化,不再容于这血肉铸成的人世。也有人说他们是被剑抽去了魂魄,每铸出一柄名剑,便要割舍一部分生命,铸剑愈多,命就愈少。
  愈是短命的家世,少年愈是早熟,譬如晏月华在十七岁那年,就已功成名就。
  那是一年格外阴冷的冬天,他闭关数月,不眠不休,在风霜中开炉,锻出一柄月华剑,剑出之日,青白之气缭绕山巅,炉火之中芒星四溢,而那一柄剑精光湛然,璀璨如月华流泻,惊艳了远近的江湖名士。后来,铸剑庄将此剑献于朝廷,用作大将军的佩剑,并换得先皇亲自封赏。这是武林名门至高无上的荣耀。从此,晏月华便代替日渐体衰的父亲,接过了庄主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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