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怀琅有些迟疑。
虽说修路是好事,但今年的情况太特殊了。再过两个多月,堤坝就要决口,与其此时拿钱修路,还不如将银钱存下来。
可是前世之事,又不可与父亲直说。
“怎么?”见他神色迟疑,永宁公问道。“有什么疑问,尽管同为父讲。”
君怀琅道:“这修路耗资可多?”
毕竟等到届时决口,城中粮价定然飞涨。官府存的粮食需要开仓放给百姓,又要养活工匠官吏,到了那时若是不够,就只得花钱从商人手中买了。
永宁公听他这般问,说道:“只是平整路面,不会花太多银两。况且,附近村镇也许来往运输,其中的进益定然比耗资要高些。”
君怀琅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
既然他父亲说,一月就能修好,那么定然是来得及的。届时等路修好了,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将剩下的一段堤坝检查完,定能寻出其中的隐患。
而这路一旦修好了,即便无法阻止洪涝,也能利用新修建的道路,运输周遭村镇的粮食,转移百姓。
想到这,君怀琅也算安了心。
就是这段时间,又空闲了下来。
“那便好。”君怀琅笑着道。“修葺官道,也是利民的好事。”
永宁公点了点头,又问道:“过两日,为父和沈知府几人要去扬州巡视,你可同去?”
“去扬州?”君怀琅想起沈流风才与自己提过,不由得一愣。
永宁公点了点头,道:“今年雨水太多,扬州又河道纵横,想必会有可能受灾。为父便与沈知府商议,去扬州巡查一番,看看是否有灾情隐患。”
君怀琅想起了前世,江南因着水患乱成了一团,却唯独水网纵横的扬州,居然半点都没有受灾。
长江的洪水,竟被扬州的堤坝全都挡住了。
君怀琅闻言,也来了兴趣,道:“若是方便的话,儿子愿一同前往。”
永宁公闻言,淡淡笑了笑。
“方便。”他说。“你那几个叔叔,都喜欢你得很。”
这是自然了。来金陵一年,君怀琅的本意是要探查清楚金陵的主要官吏,方便日后出事时顺藤摸瓜,故而才总去金陵府衙帮忙。他前世在朝几年,各种官府庶务都能处理得好,几个与他父亲随行的官员,见他上手快,又乐于帮忙,自然高兴。
君怀琅笑着点了点头,便算同他父亲议定了。
当天夜里,消息就传到了薛晏的耳朵里。
“王爷,可要准备些什么?”见薛晏坐在书桌前沉吟,颇会来事的进宝凑上前,小心问道。
薛晏顿了顿。
“我不骑马。”他说。“准备一辆宽敞些的马车。”
进宝意会,笑眯眯地退了下去。
于是,两日后的清晨,君怀琅跟着父亲一同到了金陵府衙的门口,就发现准备在那儿的马车,竟然少了一乘。
官吏们的规制都很严格,谁单独乘一辆,谁与谁同乘,都是安排好了的。故而一路排下去,竟把君怀琅给落了下来。
一时间,府衙中的官吏们有些慌张。
这出远门的马车,都是提前两日备好的,此番巡查,前去的官员众多,而今衙门里已经没有套好的车了。
若是现在去准备,估计要耽搁到半上午,才能出发。
管车的小吏吓得满头冷汗,只一个劲地道歉,张罗着让底下人再去寻一辆车。
永宁公听到外头乱糟糟的动静,掀开车帘,便问出了什么事。
那小吏忙说少了一架马车。永宁公嗯了一声,说:“不必忙了。怀琅,上为父的车。”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辆马车浩浩荡荡的行来。
这车宽大庄严,与寻常官府中备的车全然不同,是郡王独有的配置。而那车前车后,缀着数十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卫,威风得很,远远的,周遭的百姓便慌张地避让开。
众官吏连忙下车,向着那乘马车行礼。
马车的窗帘动了动,没一会儿,便有个清秀俊气的公公上前,朝着管车马的小吏趾高气扬地问道:“王爷来问,这儿是怎么了?”
那小吏吓得腿都软了。
原本永宁公好说话,也算替他解决了危机。却不料前有狼后有虎的,还没等他松口气,竟惹得广陵王都来过问了。
那小吏哆哆嗦嗦地冲进宝跪下,结巴了半天,才说清楚,是自己办事不力,少备了一辆车。
都说广陵王脾气暴戾,杀伐果决,怕不会因着这件事,将自己的脑袋砍了吧?
小吏颤抖如筛糠,进宝的唇角却不露痕迹地一扬。
自然是他办事不力。自己为了让他办事不力,昨天派人来问,一会儿加一辆一会儿少一辆的,硬是将这小吏绕得头晕目眩,才得以让他算错了数量,少备了一辆车。
进宝居高临下地垂眼睨了他一眼,转身复命去了。
小吏腿都软了,几乎要瘫到地上。
这皇族不比寻常官吏。官员们即便级别再高,也要按律行事,明面上并没有真正生杀予夺的权利。但皇族不同,自己的命在他们面前,草芥都算不上。
君怀琅见他这幅模样,也知他在怕什么。
他小声道:“无妨,不过一辆车。广陵王若是生气,我帮你求求情。”
那小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恨不得冲他磕头。
君怀琅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没一会儿,进宝又回来了。
“王爷说了,下不为例。”他看向那小吏,语气冷冰冰的。
小吏连忙磕头认罪谢恩。
却见进宝略一抬手,让他起来,紧跟着便几步上前,走到了君怀琅的面前。
“世子殿下,请吧。”他笑眯眯地躬身道。
君怀琅不解:“嗯?”
就见进宝笑得颇为喜庆,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藏着得逞的笑意。
“王爷说了,他的车马宽敞,邀世子殿下同乘。”
第72章
进宝为君怀琅打开了车帘。
薛晏的马车颇为宽敞, 里头放着坐榻和桌椅,俨然就是个小房间。薛晏此时正坐在榻上,单手握着一卷《鬼谷子》。见君怀琅进来,他抬手, 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位置, 示意他在那儿坐下。
进宝躬身上车, 给君怀琅倒了茶, 又退了下去。
马车里缭绕着一股极轻的檀香味, 似有若无的,沉郁却又缥缈,教人的神思一下便安宁了下来。
君怀琅在旁侧坐下, 见薛晏抬眼看向他, 便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又麻烦王爷了。”
此时时间尚早,熹微的晨光透过马车掀起的窗帘,丝丝缕缕地透进来。一道光恰好照在了君怀琅面上,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覆上了一层光亮,鸦羽般的阴影落在了他的面上。
他一笑,眼睛里都蕴着光,像是在他的眼底,藏了另外一只金乌。
薛晏心口一跳, 别扭地挪来了目光。
“无妨。”他嗓音染上了一层哑。
他垂下眼, 手头的书册上讲的是合纵连横之法, 可他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个疑问。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般好看?
这样的疑惑出现在薛晏的脑中, 可谓是异常地难得。毕竟在君怀琅之前,他甚至从没在意过他人的美丑。
没多久,车队便行动了起来。
马车晃晃悠悠地开始行驶, 君怀琅见薛晏安静地看书,便也没打扰他。
马车旁边的墙壁上放着乌檀木的小柜,上头放着些书册。君怀琅随手抽出了一本,正要翻开,书中却簌簌地落下了好几页纸。
一阵细微的声响,薛晏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地上散落着十来张纸笺,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些什么。君怀琅俯下身正要去捡,本无意细看,可两行分外熟悉的句子,却落进了他的眼中。
是《度厄经》里的佛偈。
君怀琅不由得手下一顿,目光落在了那一摞纸张上。
上头的字铁钩银画,看上去颇有几分杀伐之气。可这样的字,抄的却是普度冤孽的佛经,一时间,杀气和禅意交织在一起,竟奇妙地形成了一种共生。
君怀琅愣了愣,不等他回过神来,旁边的薛晏忽然俯下身,将地上散落的那些佛经捡了起来。
“手疼?”他随手将那一摞纸放在一边,问道。“给我看看。”
君怀琅回过神来,知他是以为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伤口,连忙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他目光又落在了那一小沓佛经上。“这是你抄的?”
其实不必问,光看字,君怀琅就知道,这是薛晏抄的。
他只是忽然想起,自己一年前落水之后,他母亲跟他说过,是薛晏抄《度厄经》救了他。
君怀琅自然知道,靠着抄经去镇他的煞、救自己的命,纯粹是无稽之谈,想来当时薛晏也是用了其他的方法,只是以抄经做掩饰。
过了一年……为什么他还在抄这个?
甚至就连他平日里出行的马车上,都有他所抄的经文。
君怀琅抬头看向了薛晏。
薛晏的目光淡淡在那一摞经文上扫过。
一开始他抄这玩意儿,自然是因为清平帝了。他是七杀降世,清平帝畏惧他、反感他。可他随便抄几卷经文,好似因此扭转了形式,清平帝就放了心,开始亲近他。
薛晏自然不信,这破经能镇得住他身上的煞气,可既然清平帝愿意这般自欺欺人,他也就抄给他看。
于是日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这经文他倒背如流,信手就能默写下来。他平日里想事情时,也会随手写上两卷,笔下写的是佛经,脑内想的却是其他的事。
不过,他此举倒是极大地取悦了清平帝。他甚至还专门找报国寺的僧人寻来他们供奉在佛前的檀香,专门给薛晏用。
这在旁人眼中,可是天子近前的头一份恩宠。而在清平帝眼里,薛晏也成了虔心向佛的安全人物。
薛晏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故而虽觉得清平帝弱智了些,却还是耐着性子陪他演。
听着君怀琅问,他淡淡嗯了一声:“闲来无事,抄着玩玩。”
君怀琅看向他,看出他神情并不似作伪,便放下了心。
“若是陛下喜欢看你抄,随便抄抄便罢了。”他说。“但抄这个,向来是没什么用的。”
薛晏嗯了一声。
他自是知道没用。自己身上的煞气,是打天上的七杀星上带下来的,若随便抄卷经书就能镇住,岂不是太过滑稽了。
却听君怀琅接着说道:“毕竟煞星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
薛晏听到这话,侧过眼去看向他,目光沉沉的,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他到现在都不懂,君怀琅为什么一开始就这般笃定地信任他。
七杀降世,是靠他的命格推演出来的。若是只有灵台郎一人这般推算,薛晏自己也不会相信。可是,无论是燕郡的游方术士,还是钦天监其他的星官,算出来的都是一样的结果。
而薛晏从小到大的诸般经历,也都印证了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偏偏君怀琅不相信呢?
二人对上了目光,君怀琅读出了薛晏眼中的迟疑和困惑。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薛晏骤然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重新落在自己手中的那卷书上。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上头。
他从小到大,已经深信这命格,将之刻在了血骨里。他平日里不提,像是将之忘记了一般,唯独在用得上它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将它摆在明面上说话。
看起来像是混不在意,实际上不过是破罐子破摔罢了。
薛晏的目光暗了下去。
却在这时,君怀琅主动开口了。
“我虽知有命格之说,但是我向来不信命。”他缓缓说道。
薛晏的目光仍然定在手中的书卷上,却看不进去一个字。
他听着君怀琅接着讲道。
“我只相信,所谓命数,不过都是人为。若你也信自己是煞星,那必然七杀难解。但如果你不信,没人会让你成为所谓的煞星。”
说着,他抬手,在薛晏手头的书册上点了点,示意他抬头看自己。
薛晏乖乖抬起了眼。
就见君怀琅坐在旁侧,面上笑得暖融融的。
“你要不要试着信信我的话?”他问道。
薛晏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信。
他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现在想吻他。
狠狠地吻他。
——
君怀琅能看见,薛晏的目光暗了几分,里头翻涌着自己也看不懂的情绪。
但是,许是那目光中侵略的意味过重,让他本能地有些慌。
但他却强行压下了那股慌乱,只耐心地看着薛晏。
却见薛晏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握著书册的那一只手,将书页捏得起了皱。
“……王爷?”君怀琅试着唤了他一下。
薛晏嗯了一声,没有开口。
他嗓音哑得很,不知怎的,君怀琅觉得自己的耳膜像是被震了一下,带得他耳根一阵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往车厢的另一边靠一靠。
那似乎是一种,快要压抑不住的侵略感。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大片的阳光透过窗子,骤然洒落到了车厢里来。
适应了车厢中柔和灯光的君怀琅被刺得眼睛一眯,接着,就听到了沈流风的声音。
“怀琅!我听我叔父说你也来了,没想到你真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