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君怀琅今天喝了不少。
他向来酒量好,很难喝醉。但他今日心情不好,喝了闷酒,状态就要差得多。
更何况……酒量再好,也禁不住他那么凶猛的喝法。
沈流风倒是尽了兴。平日里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君怀琅总会提醒他,但今日他却什么都没说,只一个劲地跟沈流风喝酒。
到了夜里,君怀琅终于醉了的时候,沈流风已经快喝到桌子底下了。
君怀琅眼里染上了醉意,像珠玉上蒙了曾软纱,清冷中染了几分缱绻。
他单手握着酒杯,看向趴在桌上的沈流风,懒懒地笑了笑。
“酒量不好,还偏偏爱喝。”他笑着对沈流风道。
但紧跟着,他的笑容便淡了下去。
他看向手中的白玉杯。杯中酒水清冽,在灯光下泛起层层涟漪。
“明知不该,还硬要喜欢他。”他喃喃自语道。“莫非只要是人,都难逃这份痴性?”
他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笑,饮尽了杯中酒。
君怀琅虽醉,却并不显醉态。他喝完了酒,便稳稳地站起身,吩咐沈家的小厮将沈流风扶上马车,自去结了账,回府之前,还先将沈流风送回了府里。
见着是他,沈知府自然不再多言,只道自家侄子馋酒,有些不知轻重。
君怀琅还淡笑着同他寒暄了片刻,才上了自家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将君怀琅送回了巡抚府。
夜里光线暗,周围人谁都没注意到他喝醉了酒。君怀琅也不必旁人扶,兀自往自己院中走去。
府上一片静谧。路边灯火摇曳,映照在光滑的青石板地面上。
今夜无月,漫天星辰静静闪烁着,旁侧的水景波光粼粼,路边的草木中还能听到声声虫鸣。
就在这时,君怀琅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人。
那人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远远看去,如苍松翠柏。
他静静站在路上,周遭一个人都没有。
君怀琅虽说醉了,却只凭一剪影,就看出了那人是薛晏。
君怀琅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跟在他后头的小厮见他停下,忙问道:“少爷,怎么了?”
就见远处那高大的影子转过身来,大步往他们这里走。
君怀琅不由自主地微微后退了一步。
不过片刻,那人就走到了他们两个的面前。不等那小厮提灯看清眼前人的脸,那人便先发话了。
“去哪儿了?”他问道。
君怀琅没出声。
后头的小厮战战兢兢:“王爷……”
“你先走。”就听面前的广陵王命令道。
那小厮看向君怀琅,就见他淡淡点了点头。
小厮忙将灯交到君怀琅的手上,一路小跑回了他的院中。
君怀琅抬眼看向薛晏,就见薛晏低着头,也在定定地看他。
“上哪儿去了?”薛晏又问了一遍。
接着,他便皱了皱眉。
“喝酒了?”他问道。
君怀琅嗯了一声:“陪流风喝了一点。”
“一点?”薛晏质疑道。“我远远就闻到了酒味,这叫喝了一点?”
虽说这不能怪君怀琅,毕竟薛晏本就讨厌喝酒,对那味道尤其敏感。
但君怀琅也的确喝了不少。
君怀琅抬眼静静看向薛晏。
他喝得越多,神色就越冷静。
他定定地看着薛晏,心想,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等我做什么?还要管我喝了多少酒?
他就应该同自己做个相安无事的普通友人,见面可寒暄两句,偶尔能一同出游,止步于此,也省得自己见到他就心乱,就同自己的道德和良知拉扯。
或者,他一开始就不该回报自己的付出,对自己那般好。
君怀琅心下赌气地想,我什么都不缺,更不缺待我亲善的人。却他薛晏偏偏要凑上前来,不知轻重地,勾着要自己喜欢他。
自己喜欢了,却又喜欢不起,凭白让这人给自己找麻烦。
薛晏看着他,眉头越皱越深。
跟沈流风有什么喝的,不搭理自己,就去跟那傻子喝酒?
见君怀琅看着自己,目光冷得让他有些发慌,没一会儿薛晏就遭不住了。
他心下的烦躁和怒气烟消云散,只剩下忐忑,伸手就要去捉君怀琅的手腕。
“你怎么……”
却见君怀琅利索地抽回手,让他抓了个空。
“王爷管我做什么。”他说道。“我自有分寸,与谁喝酒,是我自己的事,与王爷无干。”
他的称谓又从薛晏变成了王爷,但薛晏一时有些不敢提了。
他愣愣看着君怀琅:“……你说什么?”
君怀琅的神情看起来尤其地理智冷静,说出的话瞧上去分外可信。
但是只有君怀琅自己知道,他这会儿脑子醉得发热,话是对着薛晏说出来的,却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他在劝他自己。
“我说,与谁喝酒是我自己的事,不劳王爷费心。”他说。“王爷,虽说您而今记在姑母名下,与我也算兄弟,但即便是逍梧,平日里也不会这般管束我。”
说着,君怀琅后退一步,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所以,王爷日后还是和我保持些距离吧。”
……也省得我见到他就连冷静思考都不能。君怀琅心道。
他只当是平日里沉思自省一般,说完了规劝自己的话,便侧身要经过薛晏,回自己的房中去。
却在路过薛晏时,被一把握住了手臂。
“你说,你当我是君逍梧?”薛晏声音沉冷,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
君怀琅也没注意到,薛晏听到他方才那番话,已然变了脸色,眼眶也微微地泛起红。
像是被逼进了绝路中的野兽。
君怀琅却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也不一样。”他说。“王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一日都不敢忘记。但终归君臣有别,王爷是皇家的人,我做臣子的,总不能分不清轻重。”
君怀琅此时已经分不清自己在跟谁说话了。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手里的灯盏上,自言自语道。
“恩情需还,但日后,还是慢慢疏远些好。”
说着,他抬步就要走。
他心道,即便自己这些话,都在情理道义之中,但自己听来,仍旧觉得不大舒服。
他本就醉酒,身体疲乏,这会儿不愿再想这种让他难受的事了。
他想回去睡一觉。
可是,没等他踏出那一步,薛晏握着他的胳膊,重重将他往后一推。
君怀琅猝不及防,后退两步,正要踉跄,便被薛晏一把捏住了肩膀。
“慢慢疏远?”昏暗的灯下,他抬起头,就见薛晏锢着他,低下头,目光发狠地盯着他。“其他人还都没我这待遇,是吧?”
君怀琅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他这会儿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就在这时,薛晏又说道。
“既然要分清,不如就分明白一点。”他咬牙。“我今天就告诉你,老子和他们的区别。”
君怀琅慢了半拍,有点懵地看着他,愣愣问道:“什么区别?”
薛晏盯着他。
他想说,自己喜欢他,老早就喜欢他,喜欢却又不敢说,只把他当天上的月亮供着,只敢抬头望。
可他现在看着君怀琅冷清的双眼,却说不出口。
他只一直以为,君怀琅是天下最心软的人,如今看来,分明是他识人不清。
前几天还好端端的,而今刚问两句,就嫌自己约束他,还说,要还完了恩情就疏远自己。
这人的心就硬得像石头。
薛晏最后那点理智,在君怀琅的一个眼神下土崩瓦解。
他心想,什么明月,去他娘的。
下一刻,他将君怀琅往面前重重一拉。
紧跟着,一个凶狠的、孤注一掷的吻,重重地落在了君怀琅的唇上。
夜色如水,昏黄的提灯悄然落地。
醇厚的酒香,在急促粗重的呼吸间,瞬间弥散。
第85章
第二日清早, 君怀琅头痛欲裂。
朦胧之间,还没睁眼,他先抬手揉了揉自己突突直跳的额角。
昨日确实喝得有些多。他虽向来醉时不显醉态, 但一旦喝多了, 宿醉却是厉害得很。
他缓缓出了口气,按着自己的额头, 慢慢地揉。
他的意识稍清醒了点,紧跟着便觉嘴唇有些痛。
他收回按在额角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破皮了。
顿时,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让君怀琅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虽醉酒, 却还不至于断片。
所以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他将沈流风送回家去之后, 便自回了府。走到半路上,薛晏在那儿站着等他,紧接着,他就将跟在自己后头的小厮赶走了。
自己同他说了些话,都是些胡话……或者说, 是他仅拿来劝说自己, 却不能让旁人听见的话,却全酒后吐真言,说给了薛晏听。
再之后……
君怀琅按着自己嘴唇的手不由得动了动,轻轻蹭过自己的唇瓣。
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吻,又狠又重,不得要领还粗鲁,檀香和酒味混在一起, 搅乱在两人的呼吸之中。
他几乎被吻得喘不上气,而唇上的伤口……也是那个时候,被薛晏咬出来的。
君怀琅的脑子懵成了一片。
就在这时,拂衣听到了君怀琅床帐中的动静。
他小心地将床帐拉开个小缝隙,轻声道:“少爷这么早就醒了?您昨日吃多了酒,还是再睡会吧?”
床帐外透进昏暗的光,向来天都还没有大亮。
君怀琅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昨天夜里,我怎么回来的?”
他昨天的记忆,只停在了那个吻上。
君怀琅的手不由得攥紧了被面。
就听拂衣小声哦了一声,说道:“啊,是广陵王殿下送您回来的。”
……果然。
拂衣接着道:“我还见少爷嘴唇上有伤口,问王爷这是怎么了呢。”
君怀琅攥着被面的手收紧了。
“……他怎么说?”他嗓音哑了下去。
光线昏暗,拂衣也看不出他此时的僵硬和紧张,自顾自地道:“啊,王爷说了,让我明天自己问您。”
君怀琅抿了抿嘴唇。
“少爷还记得是怎么弄的了么?”拂衣顺着问道。
君怀琅咬了咬牙。
狗咬的,他心道。
“磕的。”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昨日酒杯上有个豁口,在杯子上磕的。”
拂衣应了一声。
“那少爷接着睡吧?”他道。“再晚点儿,奴才再喊少爷起来。”
君怀琅闭眼,应了一声。
拂衣放下床帐。
就在这时,君怀琅又开口了。
“拂衣。”他说。
“少爷您说。”拂衣忙问道。
床帐里的君怀琅咬牙。
“今日起,广陵王院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许来。”他说。“包括广陵王。”
——
进宝来了几次。
他家主子莫名其妙,自己成日坐在书房里发呆,然后便是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自己往世子殿下那里送。
什么吃食水果、书籍玩意、笔墨纸砚、奇珍异宝,进宝只觉自己是个走货的货郎。
不过,他也确实次次都被拦在门外了。
他和拂衣也算关系不错,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拂衣也说不知道。
“那夜回来就这样了,我也着实不知怎么了。”拂衣实诚地道。
于是,进宝接连铩羽而归。
不过,他家主子也不怪他。见他原封不动地把送去的东西带回来,丁点儿没罚他,就像没看见似的,若无其事地就安排他去做别的事了。
不过要不了多久,还让他去送。
即便脸皮厚如进宝,也有些遭不住了。
这一天几顿地吃闭门羹,谁受得了啊?
终于,进宝又一次将送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带回来时,终于抗议了。
他抖着腿,小心翼翼地对薛晏说道:“主子……人家那儿就说,只要是咱们这里的人,都不让进。”
薛晏拿笔的手顿住了。
片刻之后,他若无其事地蘸了蘸墨,问道:“……世子呢?”
进宝说:“听他们院里的人说,一早儿就去书院了。”
薛晏没有言语。
进宝等了一会儿,见他主子确实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又谨慎地建议道:“主子如果……真想给殿下送点东西,不如您亲自去一趟?”
毕竟照目前这个形式看,进宝拿头保证,一定是主子哪儿惹到世子殿下了。
他招的情债,干嘛折腾自个儿啊。
再说,君怀琅院里的人胆子再大,敢拦这个活阎王?他只要硬闯,指定能见到世子殿下的人。
薛晏却沉默了。
片刻之后,他缓缓出了一口气,低下头去。
“再等等。”他说。“……他现在肯定不想见我。”
进宝:??
于是这日之后,君怀琅每日早出晚归,都是往书院中去。
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堤坝在修葺,衙门中有薛晏。他只得每日往书院中去,佯作用功地和书院众学子们,读那些他早在前世就烂熟于心的东西。
书院中的学子们,大多对儒家经典奉若神明,学起来也怀着一颗虔诚又真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