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将手搭在他的后脑勺,半眯着眼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夏景,“有什么喜欢的跟我说,怎么非要去别人的宴上看?”
语气中并没有显露出半分的不耐烦,可就是叫福南音听出来了——他不喜欢这种场合。
太子离宫五年来几乎销声匿迹,朝臣权贵不知他的下落,只有杜相一人抱着颗赤胆忠心,每次想方设法引他出来,再孜孜不倦地劝他回东宫。往常这样的茶会他是从不参加的,可身边自从带了个福南音……
这已经是入春以来的第三个宴了。
他看到帖子上有杜相府的标记,以为今日又要去听那一套老生常谈。
“我看过你赌坊的账目,”福南音知道自己今日是强人所难了,可一想到裴天人自己的进账出账,以及他这段时间给自己搜罗来的东西,忽然便有些底气不足,
“总不好叫你把赚的银子都花在我身上。”
他喜欢这些玩意儿。从前在漠北虽然手上没有太多实权,可底下想要借他上位的蝇营狗苟之辈每日送来的好东西却也是数也数不过来的。
中原福南音不知道还能待多久,有些东西不看上一眼摸上一摸,若是他哪日真被祖开的人杀了,倒算真的难以瞑目。
却不好连累裴天人。
“要不然我就去……”他有些踟蹰。
“无妨,”裴天人睁开眼,轻轻挑起了眉,“况且我喜欢。”
福南音一愣,并不觉得他是喜欢来东园茶会的意思,又问了一遍:“什么?”
裴天人侧过头,望向就在眼前的相府别院东园,随口道了句:
“我就喜欢把银子花在这种没用的东西上。”
裴天人没有料错,东园此时几乎所有的宾客都到了,果然有不少熟悉面孔。除了主办这次茶会的杜相长子杜东林之外,还有几位朝臣家的郎君贵女,以及那个赵顺才。
满席几乎只有杜东林知道裴天人的身份,显然是等得久了有些着急,见人来了才松了口气。他悄没声起身朝着裴天人拱了拱手,难得亲自下来将他与福南音引入席。
只是两人望着席间零散的几个空位,不由蹙了蹙眉。
杜东林这一手安排得巧妙,席间这几位都是眼高于顶又拎不清的,一向瞧不上裴天人的纨绔习气,又不明白为何长安近来都爱请他到宴上装点门面,此时自然不会给裴天人面子,有人甚至直接将头转开,连个照面也懒得打。
裴天人似乎早已习惯了,面上并不恼。
倒是福南音在朱雀街这两年被裴天人惯得厉害,早已习惯了进出府邸和赌坊都被人捧着,见到今日在东园被人如此怠慢,不由变了脸色。
杜东林都看在眼里,面上装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低声与裴天人商量:
“这几位不懂事,今日也不好计较。既然连着的位子腾不开,裴公子不如……”
说着指了指前面那张略显得更为宽敞的矮桌,距离上首主位更近,却是单人的。
“您往那坐,叫福小公子在这委屈委屈?”
说是商量,却觉得福南音定然不会拒绝,一只手已经随意地伸出来,将他往一旁的空座上引了。
福南音脚下却没动。
他抬眼看了看裴天人,对方显然知道他的意思。
“府上席位金贵,”裴天人冷冷一笑,语气中便带了几分嘲弄:“今日的茶会,杜公子就当我们来过了。”
杜东林一愣,望着两人这便要走的架势,显然是意料之外的。
他抬眼瞪了瞪一旁席上安坐着的一个锦衣郎君,赶忙阻拦:
“贾越今日同我有些话说,便不占着裴公子的席位了。您……二位留步,莫要因为这等小事闹不愉快。”
直至他两人连席坐下,福南音望着东园侍女送上来的两壶酒,两只一红一蓝的琉璃酒盏,眼中仍然带着几分迷茫和恼意。
那个时候的他在裴天人面前是从不会掩藏情绪的。
“杜府前日那般精心下的帖子,如今算什么,下马威?”
说着,他脸上又忍不住带了几分愧色,一边看着侍女将红色的酒盏推给了裴天人,那只蓝色的推给了自己。
“我不该强拉你过来的,其实那把琴……不看也行。”
红色的琉璃盏中倒入冰凉的甜葡萄酒,在白日里也有流光溢彩之感。
裴天人亦对方才之事感到几分蹊跷,按理来说,若今日之事是杜相安排引他过来,便绝不会允许他的儿子对自己耍那样拙劣的心计。
那便是杜东林自己的意思了。
他眉心轻轻蹙着,同时也嗅到了一阵葡萄酒的香气。
杜东林倒是不吝啬好酒。
裴天人举起琉璃盏到嘴边,本打算品上一口,余光里却见福南音的朝他酒盏的方向瞥了过来,像是下意识地,伸出舌尖飞快地舔舐了一下嘴唇。
裴天人心猛地一跳。
拿酒盏的手一顿,便又直直放回了桌上。
半晌,他似乎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轻笑着将那只沾过自己唇的酒杯递了过去,
“换换?这酒盏同你今日的衣裳很配。”
福南音下意识接了酒,又愣愣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这身红衣,
“……哦,好。”
彼时杜东林正在与户部尚书家的人交谈,并未看到这一幕。
“你说的那种药……”
王尚书家的嫡女王颂仪此时正与杜东林相对而坐,一手拿着团扇遮住了半张脸,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问道:
“下到他酒里了吗?”
“酒里?”
杜东林轻蔑一笑,“我将那药涂在了红色琉璃盏的内壁之上。半炷香时间便会叫下人换盏,时候若是盘查起来,酒中无毒,盏已洗净,便是一个死无罪证。”
可惜没能将裴天人弄到身边坐着,便能眼盯着他喝下去。
不过他方才瞥了一眼,人倒是已经举杯了,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王颂仪知道他办起这种事来一向稳妥,点了点头,可心中却仍是带了几分忐忑,即便今日不事发,日后呢?若李裴日后真想查,又有多少事能瞒得过皇家?
“可他毕竟是太子,我们如此算计他……”
杜东林抬头:“是你想让太子‘酒后乱性’嫁入东宫;而我想借你之事逼太子回宫以稳定朝中储君一党的位置。如今箭在弦上,王三小姐该不是打退堂鼓了吧?”
听到“东宫”二字,王颂仪眼神中闪出光来。她从小爱慕太子,可近日却听到父亲王尚书想要将她许给京兆尹的儿子。
若不是婚事迫在眉睫,她又何必铤而走险?
“三刻之后,你先将太子领入厢房。”
她另一只手攥紧了宽袖,终于下定了决心,“待有动静了,我便假装送水的丫鬟,悄悄混进去。”
……
一炷香后,裴天人被小厮借着杜相的由头叫走时,福南音仍在贪杯。
不知为何,今日的甜酒竟然格外好喝。
裴天人见他这幅样子,有些失笑,“你待会儿喝醉了,还看不看焦尾琴了?”
“焦尾琴?”福南音险些忘了。他将手上的琉璃盏放下,仰头对着裴天人道:“若是有幸,我用它给你弹一曲高山流水。”
裴天人的笑意淡了些。
高山流水,那是赠友人的曲子。
后来模糊间,福南音听到裴天人似乎说了一个“好”,又叫自己等他。
许是酒喝多了,身上有些许的燥热。
福南音伸手扯了扯衣领,露出半截微微泛红的脖颈。
席间仍在交杯换盏,很快,他桌上的琉璃酒盏被侍女收走,又换上了新的酒杯和酒壶,福南音却没有半分心思喝了。
他想站起来,却不知为何两腿有些发软。
“裴天人呢?”
他扶了一把矮几,缓缓站起来,手心和额前都冒了一层虚汗。
身旁的人以为他是在席上喝多了,并没有在意。倒是当福南音走过园末的拐角处,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顺才正拿着一柄折扇挑着一名侍女的下巴,口中不知在说什么淫词浪调,叫那侍女听了面红耳赤,又惊见福南音朝着自己这边走了过了,吓了一跳,挣扎了半天终是从赵顺才的魔爪中躲开了。
后者自然不悦,脸一下便黑了。
“福南音,又是你!”
只是刚喊完,又见他这副满脸通红路也走不稳的样子,惊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福南音不知方才看到那二人在墙边如此暧昧时,身上起的是什么反应。可当赵顺才伸手想要扶他一把的时候,他却猛地一下躲开了。
身子一抖,两腿又是一软。
“你看到……裴天人了吗?”
赵顺才收回手的时候有些不高兴,心中也不想理这个醉鬼了,抬着扇子朝东边一指,
“那儿吧?你去找找?”
福南音险些要撑不住,沿着赵顺才指的方向不知走了多久,却在一片竹林假山中迷了路。
相府地方不小,他又是第一回 来,没有人引路很难找到各条回廊的通向之地,更不知如何找到裴天人。
他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越发明显,有些艰难地大口喘着气,
“裴……”
一阵天旋地转前,他感觉自己仿佛落在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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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从前与杜相议事都是在前厅,而今日裴天人却被带入了一个装饰雅致的厢房,着实有几分奇怪。
他等了半晌,却不见杜相出现,心中那丝蹊跷之感便更甚了。
屋中的香炉中点着一丝甜腻味道的熏香,叫裴天人闻着有几分烦躁,他正想端起手边的茶壶将那香炉浇了,却发现茶壶是空的,一滴水也没有。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一个相府侍女打扮的女子端着一壶热茶走了进来,见裴天人手上还握着那个空壶,面上划过一抹了然。
“殿下是不是很渴?”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媚意,可仔细听却又有些颤抖,想来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
王颂仪将茶壶放在桌上,顺势便摸上了裴天人的手,指尖一点点向上蹭着,
“殿下身上怎么这么热?”
裴天人静静地看着她。
这样的伎俩他这些年实在是见得太多了,坊间那些秦楼楚馆女子的活儿要比这一位好上不少,熟练,自然,不做作。
她?
唯一不同的是,她叫自己殿下。
大明宫外唯一知道自己身份的人都在相府,这人可以是杜相,可以是杜东林,但绝不会是一个端茶递水的侍女——况且区区侍女也不会有如此细腻的手,和如此大的胆子。
“你在勾引我?”
裴天人轻佻笑了,伸手摸了摸王颂仪那张算得上不错的脸蛋。
“那……殿下喜欢吗?”
后者以为是太子身上的药效起了,心中兴奋又有些忐忑。她闭上眼,等着裴天人下面的动作,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只是等了很久,却只等来对方一句淡淡的问话,
“你父亲可在户部任职?”
王颂仪一愣张开眼,没想到太子竟会在此刻问起这个,又想着待会儿事成之后自然是要去尚书府提亲的,心中一喜,下意识便点头道:
“家父正是户部尚书。”
裴天人嗤笑一声,将手收了回来,眼中的轻佻缱绻不见,倒是剩下了一片冰冷厌恶,
“真是相像。”
倒不是说的样貌,太子远离朝堂这些年早已忘记那位尚书长什么模样,只是这副为了权势地位宁可“自荐枕席”的模样真是父女相承。
王颂仪被裴天人这副反应吓到,后退了一步,此时却忽然意识到什么,抬手指着人,惊疑道:
“难道你……你没中那药?”
药?
若不是她提及裴天人还不会往那方面想,只是她这么一问,从方才入门以来到现在所有发生之事便完整窜连起来了。
杜东林联合王家女给他下了催情之物,再将他引入厢房,趁机行事。
“你没中毒,可那杯酒又是被谁喝了?”
王颂仪的计划全被打乱,方才不慎又被太子知道了父亲身份。那……那可是死罪!她此时心中惶惶,不知所措地跌坐在地上,尤像是不信一般喃喃道。
话落入裴天人耳中,却叫他心中没来由地一紧,一个名字不受控地出现在脑中。
阿音。
……
裴天人从厢房中出来的时候,福南音在竹林中跌跌撞撞地走,一身红衣与翠竹相衬,十分扎眼。
方才他心中便有一阵不好的预感,如今终于见了人,稍稍放心了些许,快走了几步想要带人离开,可福南音却在他走到身边的那一刻忽然失了力气,整个人晕倒在自己怀中。
虽是八九月,天气却没有多热了。
裴天人将福南音整个人抱在怀中,看着后者那袭深红色的衣袍已经被冷汗浸湿,一双眼并不安稳地闭着,他那双眉毛便紧紧皱了起来。
那杯被下了药的酒是被谁喝了,如今已然不必再问。
“殿下!”
方才从厢房中慌忙出来,他并没有在意那个被吓得出了神的王颂仪。可如今她显然是回过了神,亦提着裙子追出来,又在相府宽阔的后花园中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