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行人不断,时不时有车马粼粼,路两旁撑着伞的小贩叫喊的声音比歌儿还好听,酒家客家的招幡被风吹的飘来飘去。云献的帷帽也被风吹起少许。
他停下脚步整理帷帽,姜善看着他笑,道:“似你这般带着帷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女子。”
“有我这般身量的女子?”云献道:“我可比你还要高些。”
姜善不服气道:“也就二指罢了。”
云献刚要说话,忽然感觉到一道强烈的注视着他的视线。他回头望去,只见酒楼之上,临窗站着一个人,身着直缀长袍,约摸三四十岁,面白无须,头戴玉冠,五官生的极好。
姜善寻着云献的目光看去,问道:“这个人,你认识?”
云献皱眉,“我觉得他很眼熟,但是我不记得我见过他。”
那人还在看着云献,姜善心里有些不安,道:“咱们快走吧。”
他话音刚落下,就有两个身着玄色短打的人站在他们身边,“我家主人请二位上去一叙。”
“请人之前不该报上自己的姓名吗?”云献目光微冷。
那两人只是道:“我家主人请二位上去一叙。”
姜善与云献对视一眼,这两个人都是练家子,街上人又多,跑估计是跑不了了。云献心思回转,淡声道:“带路吧。”
两人跟着去了酒楼二楼雅间,云献姜善进了屋,那两个人玄衣人便守在门口。
雅间里面坐着一个人,目光毫不掩饰的打量云献。云献也在打量他,越看越觉得这个人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是很不应该的事,云献过目不忘,如果他真的见过这个人,他不该不记得。
“藏头露尾,那是小人行径。还不把你的帷帽摘下来。”
姜善皱起了眉,这人说话未免太不客气了。
云献并不觉得这人对他有恶意,同样他也没法选择,犹豫片刻,他摘下了帏帽。
一看到云献的这张脸,那人便颤了颤,眼圈腾的就红了。他低下头,用喝茶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半晌,他问道:“你是端献?”
云献眯了眯眼,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冷笑一声,道:“你有一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的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献皱了皱眉,“先父已经亡故,这位先生说话还是客气些吧。”
“人都死了,客气些给谁看。”那人道:“我叫沈难,你应该听说过我。”
姜善睁大了眼睛,云献瞬间便想起了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他其实没有见过沈难,他见过的是沈难的画像,沈难本人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踏足过京城了。
作者有话说:沈难:你应该听说过我。
第19章 端兰洲
端兰洲沈难出身清贵世家,祖上显赫的时候尚过公主封过爵。他的父亲是文华阁大学士,他本人延续了他父亲的荣光,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十二岁时中解元,选为太子伴读,十五岁中会元,继而中状元。又过几年,太子娶妻,沈难辞官离开京城。在外游历几年之后,他的书法崭露头角,很快名声大噪,往后二十余年,没再回京城。
“他与我父亲本是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后来不知怎么的,忽然就离开了。”云献一边剥松子一边道:“那时候京中有传闻说,他与我父亲是为了我母亲反目的。因为他走的那天正好是我父亲成亲的日子。这也为那些流言提供了依据,你想,哪有人连至交的喜酒都不愿意喝的呢,仇人还差不多。”
姜善想了想,问道:“你也是这样想的?”
“我不知道。”云献道:“我父亲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从没听他提起过。我会知道这些事还是因为我自小学的就是沈难的书法,心里好奇,才叫人去打听的。”
姜善了然,问道:“那你还要去见他吗?”
那一日,沈难认出了云献,却没有对他怎么样。他问了几句云献的近况,云献出于谨慎,只拣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跟他说了。
沈难估计也没怎么相信,他看了云献一会儿,给了他一个地址,叫他五天之后去找他。
“当然要去。”云献道:“如今沈难是士林清流之首,得他相助,行事会便宜很多。”
姜善点了点头,道:“他给的那个地址我看了,是在城外的一处庄子,便是坐马车一去一回也要半天功夫,若在外过夜但也罢了,若是回来,千万记得时辰,要赶在城门关上之前。”
想了想,姜善尤不放心,“不然就叫三秋同你一块吧,有个照应。”
云献撑着头听他说,笑问:“你就这么放心我去找沈难?传闻中,他与我父亲可是有夺妻之恨的。”
姜善愣了愣,犹豫片刻道:“我不觉得那些传闻是真的,沈先生看见你的时候,他眼里的难过不是假的。”
五日转眼就到,云献带着三秋一块去赴约。马车上,三秋看起来很紧张,总不自觉的抚摸脸上的胎记。他在府里的时候,因为大家相熟,并不如何,但一出来,他就又故态复萌了。
云献放下茶杯,看向三秋。三秋有些颓败的低下头,“公子,我……”
“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见人吗?”云献道:“打算一辈子都蜗居在那个小院里,你师父,福康福泰,他们可不会一直待在那个小院里,到那时候,所有人都走了,你怎么办??”
他的问题有些尖锐,三秋没有说话。
云献道:“脸上有胎记并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该受欺负的理由。若有人欺负你,你便欺负回去,你自立自强起来,旁人的闲言碎语又岂能轻贱的了你?”
见他有些动摇,云献接着道:“你以后是要给你师父做事的,代表的是你师父的颜面。若你还这般唯唯诺诺的,会叫人轻视你师父。”
三秋面色微变,拳头紧紧握着,“公子,三秋明白了。”
云献对于三秋的表现还算满意,起身道:“走吧。”
马车在庄子前停下,云献下车,一个老翁引着两人往里走。庭院干净敞亮,中间铺了一道青石板路,路的尽头就是正厅。云献一边走一边打量,在廊下看见了几盆兰花。依云献来说,这几盆兰花都是难得的珍品。只是,兰花喜阴怕晒,不知道哪个下人这么不经心,竟然将兰花放在太阳底下晒。
云献走进了正厅,沈难坐在椅子上,穿着随意,不像是接人待客的样子。他正舀水浇一盆兰花,看见云献来了也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他浇完了水,叫来下人把这盆花端出去晒晒。
云献的目光不自觉的便放在了那盆倒霉的兰花上。
“你喜欢兰花?”沈难漫不经心道:“想要的话挑一盆带走就是了。”
云献没有拒绝,道:“多谢。”
“坐吧。”沈难打量着云献,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端献……”
“我改了名字。”云献道:“改叫云献。”
云是云献母亲的闺名。
沈难觉得他多此一举,“既要改,何不全都改了。自欺欺人罢了。”
云献很有礼貌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沈难很看不上云献这幅温良的模样,心说装给谁看。
他问道:“你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献眸光一闪,“齐王和燕王污蔑我父亲谋逆,陛下本就不喜我父亲,因而不听他的冤屈,将他下狱,致使东宫上下惨遭灭门。”
沈难放下茶杯,一双眼睛锐利,“你是觉得我很好糊弄?”
云献反问:“沈先生不相信我父亲?在您眼里,我父亲就是一个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犯上谋逆之徒吗?”
沈难一噎,冷笑道:“他仁义?你是在跟我讲笑话吗?”
云献态度自若,“看来沈先生很了解我父亲。”
先太子端兰洲是一个极端的无利不起早的人,他勤勉政务,是因为他醉心权术,享受权利带来的快感。他尊重嫡妻,是因为嫡妻娘家势大,有助于他。他不讨好陛下,是因为陛下本来就不喜欢他,收益远比不上回报。
他不会做任何一件多余的事,有时候云献会想,他父亲看见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瞬间就在心里列出了这个人的利弊。
正因为端兰洲的这种性格,以至于他在落难之后,没有人出手相助。
沈难很快明白过来云献是在试探他,他面色变得很难看,但是很快又把脾气压了下去,冷声道:“端兰洲到底有没有谋逆!”
云献敛了神色,“我不知道。事实上,我父亲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论一句。”
沈难面色微变。
云献继续道:“我不相信我父亲真的谋逆了。”
“怎么?他在你眼里还是个仁厚的人么?”沈难语气嘲讽。
云献轻描淡写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他要谋逆,没理由不跟我商量。”
沈难一噎,面色有些一言难尽,过了一会儿,他问道:“那你现在,查的怎么样了?”
“我没有查。”云献端起茶杯喝茶,“不管我父亲是不是被冤枉的,我都会为他报仇。”顿了顿,云献抬眼看向沈难,“沈先生呢?如果我父亲不是被冤枉的,沈先生就不管了吗?”
沈难一怔,沉默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云献牵着鼻子走,于是有些恼羞成怒,“端兰洲有没有被冤枉关我什么事?”
云献点点头,“也是,听说你与我父亲有仇,不死不休呢。”
沈难被他堵得没办法,只好道:“也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云献很善解人意的点了点头,“是呢,我父亲已经死了,多大的仇怨也应该了结了。”
沈难心口一抽,瞬间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端兰洲……是什么时候死的?”
“五月初一那天,在长秋宫,陛下赐了一壶酒。”云献敛了眸子,心绪随着他的话语,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沈难沉默片刻,“长秋宫是他母后的寝宫,十岁之后,他就再没去过。”
云献没说话,他有些后悔自己提起了这个话题,他本来是想以此拿捏沈难。但眼下,他心里不舒坦极了。
沈难不知道在想什么,云献只觉得他的身形忽然没有那么挺拔了,那张漂亮好看的脸竟也变得有些苍老。
屋外阳光明媚,沈难却仿佛陷在回忆的深渊里,周身冰冷不已。
这种气氛使云献有些想念姜善,他道:“若沈先生没有旁的事,云献就先告辞了。”
沈难回过神,无心再针对云献,只是道:“日后你有难处,可以来找我帮忙。”
云献看了沈难一眼,本着我不好过都别好过的心思,云献道:“家父若泉下有知,必会感念沈先生的一番情义。”
作者有话说:沈难:才没有情意云献:是情义不是情意,你心虚了。
沈难:(▼皿▼#)
第20章 娇贵
一听闻云献回了府,姜善很快把手头的事都处理好,去了清竹轩。
阳光照在满院竹子里,姜善穿过石子路,只见三秋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一盆兰花。
姜善问道:“公子呢?”
三秋指了指屋里,道:“公子瞧着不大高兴。”
姜善微微皱眉,又问道:“花哪来的?”
“今日去找的那个沈先生给的。”
姜善闻言,走近前仔细瞅了瞅,没看出个所以然。他想了想,索性从三秋手里接过了花,端着进了屋。
云献坐在临窗炕上,光线从窗子透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眼睫仿佛笼住了光,真好似玉做成的人。
他看见姜善,眉头舒展开,道:“端这东西做什么,怪沉的。”
姜善走过去,坐在另一边,将兰花放在小几上,问道:“沈先生为什么送兰花给你?”
“我去的时候他正给兰花浇水呢,我多看了两眼,他以为我喜欢,便送我了。”
“原来是这样。”姜善看向云献,道:“我瞧着你不大高兴,是不是事情不顺利?”
云献摇摇头,“很顺利,我不仅弄清楚了沈先生对我父亲的态度,还得到了他的承诺。沈先生说,若我有难事,可以去找他。”
“这不是很好吗?”姜善声音温温的,目光也很温柔。云献看着他,心里不自觉的便平静下来。
他看着姜善,道:“我与沈先生说到了一些我父亲的旧事,心里不大舒坦。”
姜善一怔,云献鲜少表现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他二人初见那会儿,因为神志不清,云献毫不掩饰的表现出了仇恨。中元节在南平郡王旧邸,云献的失态一闪而过,那时候他眼里依旧是恨。
姜善才发现,这是云献第一次表现出难过。
姜善伸手握住了云献的手,不可抑制的心疼起来。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什么。痛苦这东西,没法忘却也没法逃离,就只能熬着。熬过去了就稀松平常,熬不过去的话,每每想起都是一场新的痛彻心扉。
又过几日,沈难叫云献过去,这一次,云献让姜善同他一块。
姜善正照顾云献带回来的那盆兰花呢。云献说那盆兰花是珍品,姜善一听,宝贝的不得了,不止翻阅了古书,还请教了几个匠人。在他的精心照料之下,那盆花确实有了点精神。
姜善回头看向云献,问道:“为什么叫我去?”
“我与沈先生性子不大合,”云献道:“他不是很喜欢我。”
姜善笑问:“你想叫我帮着缓和你俩的关系吗?”
云献摇摇头,笑道:“我想叫你在我俩打起来的时候给我做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