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侍读官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顾不得气喘,提着嗓门大喊道:“刚才宫里来人传话,两个时辰后陛下会亲临咱们博学鸿词馆,馆长吩咐今日午膳提前半个时辰,用完午膳后,请各位学员前往君博堂恭候王驾。”
侍郎官口中的陛下自然指的是他们中扈国的国王云鸿,只是朝廷向来只负责为博学鸿词馆提供一应所需的银两,一心专注地扮演着摇钱树的角色,却从不过问馆内的具体事务。
自逸清尘接任馆长以来,国王云鸿除了在馆长履任大典的时候,驾临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这一次突然来访,众人虽心下清楚必定是与昨日徐秋白一事有关,但还是颇感意外。
☆、王驾
本以为浩浩汤汤的仪仗队伍和宫廷卫队会塞满整个博学鸿词馆的前院,却没想,国王云鸿的这次出行竟然低调的近乎儿戏。
若不是早早等候在馆院大门外的博士们曾经见过这位中扈国王的天颜,这两人两马的阵容,准要被守门的馆卫当做骗子押送官府。
云鸿一身素衣,牵着一匹白马,紧随他身后的,正是昊京三十万禁卫军统领风裕。
在云鸿还没有做国王的时候,风裕便作为云鸿的贴身侍卫深受云鸿信任,时常伴其左右。
风裕容貌清秀,虽是一名武将,却更像是一个书生。
当年中扈国西南边陲的一个藩属国发动叛乱,当时还是大王子的云鸿,被老国王任命为平西大将军,率领十万大军前往平叛。结果因为轻敌,云鸿与随众一百多人被叛军围困在白象谷,三天三夜不能突围。
当时正镇守在大军主营帐中的风裕怒发冲冠,单枪匹马地冲进叛军大本营,以迅雷之速斩杀了三十多名叛军将士,亲手摘下了叛军首领的项上人头。叛军群龙无首,一时间纷纷作鸟兽散,这才解了白象谷之围。风裕也从此名声大噪,在仕途上更是青云直上,出入皇宫如同自家府邸。
云舒歌那一身行云鬼魅般的轻功,便是跟着他学来的。
博学鸿词馆的一百二十名学生早已聚集在君博堂等候多时,一个侍读官赶在云鸿一行人之前一路飞奔到君博堂通报消息。
刚才还纷纷攘攘闹闹哄哄的学堂,此时安静的只剩下了侍读官的呼呼喘息声,众人无不屏息以待,准备翘首瞻仰这位中扈国王的龙章威仪。
云舒歌不觉间也被这氛围感染,竟也有些好奇自己的父王将会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和众人的面前。
看不见执扇华盖,看不见幢幡旌旗,甚至连侍卫随从也没有看见。两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一前一后,在逸清尘等一众博士、馆士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了君博堂。
刚才跑过来通报的侍读官自觉充当起了宫廷侍郎的职责,瞅准了时机,提着嗓子高声唱喝道:“陛下驾到!”
博学鸿词馆的学生都是来自五洲百部的年轻的王公贵族,大多数人并没有见过云鸿。听到侍读官的这声唱喝,学生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的这位器宇轩昂的陌生面孔正是他们恭候多时的中扈国王,赶紧纷纷作揖行礼。
云鸿这次微服来访,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他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相反,他是来给博学鸿词馆送定心丸的。
省去了许多繁文缛节,云鸿并没有在君博堂停留多久,他也知道座下的这些王公少年可不想听他的长篇大论,一番简短的劝学演辞过后,云鸿便去后堂与逸清尘等人商讨新馆正的有关事宜了。
不过云鸿的此次演辞只字未提徐秋白,倒是让众人颇有些意外。但是仔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毕竟往大了说去,徐秋白之事牵涉到的也终究只是中扈国自家的内政,而这里坐着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异邦的皇亲贵胄,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宗旨,自然也没有人愿意再提起徐秋白的事情。
博士们都去国王那里议事了,没有了教尺的约束,此时的博学堂里热闹的好似长安街上的集市,众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云舒歌正被几个少年围拥着谈天说地,一个侍读官走了过来,声称是奉了国王之命要带他去见驾。一听父王要见自己,云舒歌赶紧与众人告辞,欣然前行。
比起热闹嘈杂的君博堂,此时的博学鸿词馆后堂更是显得格外清冷。
云舒歌走进堂内,却并没有看见逸清尘等人,只见云鸿正独自端坐在椅榻上,一边喝茶一边跟侍立在身边的风裕说着什么。
一个是自己的父王,一个是自己的师父,云舒歌见这堂上没有外人,便也不再端着大殿下的身份,一路轻扬地跑到云鸿的面前撒起娇来:“父王,几日不见,可有想念儿臣?儿臣可是对父王和母后想念的紧呢!”
云鸿手里的茶盏还未来得及放回桌上,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英俊的面容上糅合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成熟和稳重,却丝毫看不出帝王的冷峻,俨然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慈祥父亲,说道:“往日你出宫游玩,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你说想念父王,这才睡了一夜漏雨的屋舍,便这般想念父王了?早知如此,寡人就该让你师父多揭下几块瓦来。”
云舒歌先是一愣,再是一惊,一脸狐疑地看向风裕,说道:“什么?我屋舍漏雨是……”话说一半,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把声音降得极低,继续说道:“是师父做的手脚?”
风裕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云舒歌蓦地想起自己入学博学鸿词馆前,他的父王就曾经和他说起昊京城内各处官府馆舍的建制等级,其中还特意强调了博学鸿词馆的馆舍建制是和皇宫一个级别的。只是当时说者有意,听者无心,不过虽是无心却也还是记了下来。
如今他才知道,看似随意的一个话题竟还藏着如此玄机。否则他云舒歌又怎么会有那份闲心去打听博学鸿词馆的房舍是应该用昂贵的琉璃瓦,还是用廉价的布瓦呢!
只是,不过是揭个瓦而已,随便派个侍卫就好了,用得着他的师父亲自出马吗?但是转念一想,整个中扈国能在他云舒歌的屋顶上行动自如而不被发觉的,或许也只有这位风大统领可以做到。
云舒歌道:“所以徐秋白贪污公款一事是父王早就知道的了?”
云鸿微微颔首:“寡人虽向逸清尘道长允诺过绝不插手博学鸿词馆的内务,但是对博学鸿词馆的关怀确是一点也不比军政六部的少。若不是徐秋白太过贪得无厌,寡人又何曾想让逸清尘道长受此难堪呢?”
云舒歌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如果昨日没有慕曳白的提醒,自己还真不一定能发现其中的蹊跷,那今后不知道还要在风雨之夜睡上多少次的地铺,于是耷拉着眼皮可怜兮兮地说道:“幸好儿臣还不算愚笨,竟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与父王配合的天衣无缝,否则今后每次下雨,岂不是都要连累师父冒着风雨,特地赶过来揭徒弟屋顶上的瓦片?”
云舒歌不知不觉间做了一回棋子,虽然下棋的是自己的父王,可是刻在骨子里的傲气还是禁不住要跳出来蹦腾一下。
整个中扈国,大概也只有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云鸿面前明嘲暗讽,咿呀抱怨。
云鸿一边笑着一边从风裕手中接过一只镶金嵌玉的金丝楠木宝盒,递向云舒歌道:“这是给你的,你打开看看可还满意?”
云舒歌没想到他的父王竟然还给自己带了礼物,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对他睡了一夜地铺的补偿,还是对他揪出徐秋白的奖励,但总归是送给自己的,而且一定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这么想着,眉间的一抹阴霾顷刻间烟消云散。
云舒歌赶紧接过宝盒,迫不及待地揭开了盒盖,竟然是一颗璀璨夺目的足有自己拳头大小的淡绿色夜明珠!
云舒歌粲然笑道:“父王是什么时候得了这么个宝贝?儿臣竟然毫不知情。”
云鸿亦笑道:“若是让你知道,父王还能将它留到现在?”
“嗯……那倒也是!哈哈……那父王到底是什么时候得到这颗夜明珠的?”
云舒歌的轻功虽是顶好,却还有风裕在他之上。但他的好奇心却称得上一骑绝尘,无人能比。一个问题若是得不到答案,他是绝对不肯罢休的。
云鸿道:“前段时间朝廷派了一队使臣出使北俱芦洲的霄霞落部。寡人知道你喜欢夜明珠,所以特意让使臣花了重金为你寻来的,本来是想在你十六岁生辰的时候再送与你……你今早不是还写了一封信给诚儿,让他从宫里给你送几颗夜明珠过来吗?”
原来,云舒歌因为将自己带过来的那颗夜明珠连同忍冬一同送进了宫里,于是就在信中嘱托云子都从他的寝宫里再找来几颗给他送过来。
云子都在云舒歌的百宝槅里翻找了半天,觉得没有一颗能够配得上他的皇兄,于是便去了他的母后那里寻求帮助。
皇后一听自己的宝贝儿子竟然连一颗称意的夜明珠也没有,随即迁怒于皇宫内务府的广储司。广储司是专储皇室金银珠宝、皮草瓷器等特供物品的内务机构,凡是最上品的宝器向来都是最先呈送给国王的,于是便连国王云鸿也给惊动了。
云鸿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寡人本意是想让你单独与逸清尘道长说明屋瓦之事,谁想你竟然在学堂之上当着所有学生的面,公然揭露了徐秋白的丑事,这倒是出乎寡人的意料。”
“父王可是觉得儿臣这般公然揭露徐秋白的罪行,有损逸清尘道长的颜面?”
云鸿颔首道:“嗯,怎么说徐秋白也是逸清尘道长一手提拔上来的……”
“可是正如父王所说,徐秋白是逸清尘道长一手提拔上来的。作为一馆之长,逸清尘做不到知人善用,本就是他不可推卸的过错。况且若是犯了这么大的错,却连这点颜面都损不起,那他也枉为一馆之长了。”云舒歌字字铿锵,句句凛然,比起先前还有些玩世不恭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云鸿一时被塞得哑口无言,然而过了片刻,却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道:“你能这么想,倒也难得。好了,咱们父子俩难得见一面,就不要再为此事多作争执了。你与南瞻国的大殿下慕曳白相处的如何?”
听到慕曳白的名字,云舒歌的面容陡然舒缓了许多,嘴角微扬道:“儿臣与曳白兄相处的甚好,儿臣很喜欢他。”
云舒歌说很喜欢一个人,那必定是真的很喜欢了。至于其中的政治利害,向来就不是他想要去关心的。
云鸿当然知道云舒歌的禀性,自然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拿那些政治上的风风雨雨去讨自己的这个宝贝儿子的嫌恶,只要云舒歌没有把剑架在慕曳白的颈上,只要一切没有偏离正常的轨道,那就足够了,便也不再多问。
云鸿整理了一下衣襟,从椅榻上站了起来,拍了拍云舒歌的肩头,意味深长地道:“奇闻异志固然有趣,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父王和母后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饮食作息务必合宜,方才是人子之道。”转而又看向风裕,道:“时候不早了,风统领,咱们也该回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向堂外走去。
云舒歌有些心虚,哦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只是乖乖地跟了上去。
候在堂外的一个馆员见三人走了出来,赶紧跑去通知等候在附近馆堂内的逸清尘等人。一行人送走了云鸿,方才又回到了君博堂。
☆、古道热肠
咚咚咚……
夜幕低垂,月挂东枝。
泉苒用完晚饭后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埋头苦读,背诵经史,大有一种壮士断腕,不死不休的豪迈气势。忽然的几声敲门声吓得他浑身一哆嗦,自己的室友不久前去找隔壁的同窗下棋去了,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是谁?”
“泉苒,是我,云舒歌,云祝。”
一听来者竟是那个早上帮自己纾难解围的中扈国大殿下云舒歌,泉苒蓦地站了起来,赶紧跑过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云舒歌正衣袂飘飘地站在外面,一双桃花笑眼流光剪水,灼灼有情,看得人如饮甘醇,如沐春风。
“舒歌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泉苒和云舒歌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上午的时候,他本来是想去向云舒歌道声谢的,只是当时云舒歌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自己又被魏宣仪冷言冷语地好一番嫌弃,终究没有鼓足勇气迈开那一步。
云舒歌灿然笑道:“本人嗜茶如命,听说你们楼兰国盛产好茶,便想着来你这里讨口茶喝。”
泉苒这次来昊京确实是带了不少好茶来,便也没有多想,连忙做出邀请的姿势,说道:“舒歌殿下还真是来对了,我这里是有很多好茶,请舒歌殿下上座,我这就给您沏上一壶顶好的云母珠。”
云母珠茶是楼兰国的国宝,与昆仑茗、绿角蓝、雪叶并称为四大仙茶。因为母树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其严苛,五洲大地,只有在楼兰国的铁木山上还仅存着几十棵云母珠树。一般的茶叶用的都是叶子,但是云母珠茶却是用云母珠树的果子炮制而成。此茶香气浓郁,茶汤翡绿,仅仅一闻,便足以让人心旷神怡。而泡茶的茶具也极为讲究,必须是用铁木山上的云母土烧制而成的茶具方能使茶味不散,保持纯真。
云舒歌却皱了皱眉,说道:“云母珠茶倒是顶好,只是,泉苒,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殿下的叫我了,听着怪别扭的,我们现在是同窗,是兄弟,你就叫我名字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