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最初的那份口信之外,宁衍就再没有别的消息了。宁怀瑾提前回到霍山县等了两天,越等心里越打鼓,生怕宁衍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错。
宁衍自己也是沉得住气,除了报平安之外什么都不肯多说。
第四天清晨,宁衍的车架慢悠悠地晃进了城。宁怀瑾从守城营那里得到了消息,提前便搁下了手上的事儿,连忙去府衙门口等候。
只是宁衍在外头时,他日夜悬心不能安枕,现在宁衍眼瞅要回来与他见面了,宁怀瑾反倒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来。
他理智上觉得欣喜,可却又有某种不清不楚的情绪挥之不去,像是凭空在他心上蒙了一层阴霾,以至于连高兴都变得模糊起来。
但霍山县只不过是个巴掌大点的小城,从城南到城北走路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宁怀瑾只在门口站了片刻,就见小路尽头拐过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看起来十分素简,走起来慢悠悠的,间或吱嘎吱嘎直响。
秦六已经扯下了脸上蒙面的布巾,离着老远见着宁怀瑾在等,于是扬了下手里的鞭子,催促着赶车的马加快脚步。
直到那辆马车真的停在府衙门口,车门从里拉开半扇,宁衍扶着秦六的手探出半个身子时,宁怀瑾心里的所有情绪几乎是在瞬息间就被一扫而空了。
宁怀瑾下意识紧走两步迎上去,架住宁衍的另一只胳膊扶他下车。
他的眼神死死地落在宁衍身上,一时间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来。
——幸好。
这个念头飞速地占据了宁怀瑾的所有思绪,以至于他根本分不出心思去想别的,只顺从本能地长叹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大松了一口气。
宁衍借着这声叹息飞速地抬起头看了宁怀瑾一眼,然后很快松开了扶着秦六的那只手,将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宁怀瑾身上,近乎顺从地借着他的力道从车上下来。
宁怀瑾小心而温柔地扶着他站稳,眼神在宁衍身上划过几个来回,却始终没跟他好好对视一眼。
其实宁衍看似神情自若,实则心里也心虚得很。他虽然早打算了“先斩后奏”,但现在斩都斩完了,要怎么“奏”就很是个问题了。
宁衍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现在这个尴尬的气氛,就见宁怀瑾忽然上前一步,整个将他搂住了。
宁怀瑾的手臂从宁衍的腰侧和肩膀环抱过来,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嵌进自己的怀里。
他实在太怕了。
从宁衍消失在他眼前那一刻开始,这一个月来,宁怀瑾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几乎夜夜被各种噩梦惊醒,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这种无能为力中一忍再忍,等着宁衍来拉他出苦海。
宁衍短暂地愣了片刻,随即胸口像是被凭空塞进去一只大手,心当时就被捏软了。
宁衍就着这个姿势搂住宁怀瑾,左手像是安抚一般,顺着宁怀瑾的脊骨从上到下地抚摸着。
他受伤的右手使不上力,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手肘轻轻磕了磕宁怀瑾的后背。
“皇叔。”宁衍小声说:“我没事。”
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听清了但不想回应,总之宁怀瑾没有说话。
他似乎只是在借着拥抱这样的亲密姿势来确定宁衍是否完好无损,所以相比宁衍来说,宁怀瑾的反应则有些安静得过分了。
宁衍任他抱了一会儿,觉得宁怀瑾这个状态似乎有些不大对。
恭亲王在人前一向不肯跟他多亲近,无论是生气还是担心,也应该是关起门来抱,断没有大庭广众之下抱住他不撒手的道理。
宁衍估摸着是他心里那根弦松得太突然,又怕他急伤了身子,于是有些担忧地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小声道:“皇叔……怀瑾?”
宁怀瑾这次终于听见了宁衍的声音,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松开了手,站直身体,打量了一下宁衍。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你快到了?”宁怀瑾问。
宁怀瑾的反应与宁衍想象中的不太相像,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太平淡了,宁衍本来就提着的那颗心登时又悬高一截,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他的表情。
在安庆府时,宁衍对着长乐王夫妻俩时简直是各有嘴脸,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可现在一回来看见宁怀瑾,他反而老实了许多。
“我怕你训我。”宁衍苦笑一声,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宁怀瑾噎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那陛下也还是做了。”
“我有——”
宁衍刚想解释一二,就见宁怀瑾摇了摇头,他眼神温和地看着宁衍,缓缓说道:“对臣来说,陛下好好的,比什么都要紧。”
这些日子以来,宁怀瑾心绪繁杂,也想过许多宁衍回来后的情况。无论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为帝王者不可肆意妄为”,恭亲王总能挑出许多条错处来规劝宁衍,若是气狠了,关起门来骂两句也不是不行。
可当宁怀瑾看到宁衍的那一瞬间,他就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宁衍本人平平安安的回来,对他来说就是上天庇佑,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只不过——”宁怀瑾垂着眼,声音放的很轻,近乎卑微地跟他打商量:“陛下能不能答应臣,这是最后一次陛下以身犯险了。”
宁衍本就理亏,见他这样不训不骂的更是于心有愧,哪有不答应之理,连忙正色地连番保证,此次定是他最后一次脑子犯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干这种缺德事儿了。
宁怀瑾耐心地听他做完了这一大串“保证”,也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句好。
这轻拿轻放的态度委实不符合宁怀瑾一贯的性格,宁衍心里那种违和感越演越重,以至于变得有些不安。
宁衍缓缓皱起眉,仔细地打量着宁怀瑾,总觉得他不太对劲。
但宁衍没有贸然询问什么,他想了想,干脆撩起右手的袖子,将裹着厚实白布的伤处露给宁怀瑾看。
宁衍有心试探他的情绪,一边盯着他的反应,一边缓缓道:“别的不说,皇叔恐怕得先给朕找个大夫来,还有——”
“——还有找个乳母!”抱着襁褓从马车里钻出来江凌连忙插话道。
宁衍:“……”
正文 “难不成陛下还会听臣的话吗。”
宁怀瑾这才发现,江凌手里竟然还抱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只从襁褓中露出半张小脸,咬着手指睡得正香,嘴角挂着一点没擦干净的米糊糊,瞧着有些傻里傻气的。
宁怀瑾拧紧了眉,下意识转头看向宁衍。
“说来话长。”宁衍回头看了看那襁褓,长话短说道:“这是三哥的孩子。”
宁怀瑾一愣,面上的困惑之色丝毫未减,反而看着更糊涂了。
但他看了看宁衍的手,短暂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便将这孩子的事儿暂时抛诸脑后,转而背过身去,就着宁衍环着他的姿势微微弯下腰,将宁衍背了起来。
宁衍压根没想到宁怀瑾会突然来这么一下,顿时吓了一跳,忙道:“皇叔!”
“怎么?”宁怀瑾侧过头,问道。
“我——”宁衍嘴里打绊,连忙道:“我自己走。”
宁怀瑾却没放手,确定背稳了就迈步往院里走。
“又不是第一次了。”宁怀瑾说得很自然:“你累了,少走两步也好。”
开什么玩笑,宁衍震惊地想,他自从七岁之后就没被宁怀瑾背过,现在怎么能越活越回去,让人看见了他的面子往哪放。
宁衍原本还试图挣扎一下,只是宁怀瑾搂得很紧,加之总共也没几步路,宁衍略一挣扎也就放弃了,干脆低下头,枕在宁怀瑾的肩膀上装死。
只是一安静下来,宁衍就发现哪里不对了。
——宁怀瑾似乎在发抖。
宁衍先是愣了愣,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伸手环住宁怀瑾的肩背,侧着脸贴着他的肩膀细细感受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是真的在抖,只是那感觉过于细微,以至于他刚刚一直没有发现。
宁衍环着宁怀瑾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心里有些发慌。
这种慌与先前担心挨骂不一样,更像是一种由未知衍生而来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在眼前失去了控制,而他不但没法解决,甚至还不知道变故来源于何处。
宁怀瑾倒像是一直关注着他,宁衍的手刚一用力,宁怀瑾就放慢了脚步,侧头问:“怎么,伤处太疼了?”
“没有。”宁衍不动声色回答道。
宁怀瑾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宁衍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缓慢地收紧了手臂,试探性地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宁怀瑾没表现出什么抵触来,也没再停下来,脚步平稳地背着宁衍跨过一道小门,往事先收拾好的主院走去了。
宁衍心里一沉,发现确实有些不对劲。
若是“恭亲王”来说,那宁衍起码要收获一堆说教,说什么帝王如此行事便是置江山动荡于不顾之类的话;若是“宁怀瑾”来说,宁衍也少说会收获一顿近似于“这样的大事居然不事先商量”的数落,而不会像是现在一样,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觉得,宁怀瑾之所以没训他,也没表现出任何不赞同的态度,纯粹是因为他现在压根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连带着情绪也被一起打包扔了。
只是还不等宁衍再小心地试探一二,宁怀瑾便已经走到了主院门口,推开了正屋的门。
程沅已经提前等在了屋里,见状忙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看向了宁衍。
“陛下。”程沅率先开口道:“您还好吧?”
屋里有了别人,宁衍只能将想说的话暂且咽回去,拍了拍宁怀瑾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宁怀瑾似乎比他更坦然点,面色平静地冲着程沅点了点头当做招呼,才向屋里走了两步,将宁衍放在了外间的榻上。
“阿凌。”宁怀瑾安顿好宁衍,回过头冲着一路跟过来的江凌说道:“你先回去,隔壁那个院也已经收拾好了。至于这个孩子——本王一会儿会找个乳母过去的。”
江凌左脚刚要往屋里迈,闻言顿时停住,抱着孩子左右看了看。她虽没看出宁怀瑾有哪里不对,但是微妙地感觉到了屋内古怪的气氛,立马噌地收回脚,万分识时务地讪讪一笑,抱着孩子转头跑了。
程沅:“……”
还不等程大夫说两句什么,宁怀瑾便弯下腰来捞起宁衍的右手,小心地将他的袖子卷了上去。
“程大夫。”宁怀瑾说:“劳烦您看看。”
程沅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连忙拎起放在身边的小药箱走到榻边,将宁衍卷起的袖子用银针别好。
就在程沅准备动手拆布条时,宁衍忽然开了口。
“皇叔。”宁衍拍了拍自己左边:“坐过来。”
宁怀瑾原本为了给程沅让开位置,站得稍远了些,闻言疑惑地看了一眼宁衍,停顿了一瞬,还是乖乖坐了过去。
“陛下,可能会有点疼。”程沅说着已经解到了最后几层,正将江凌之前用来给宁衍固定手腕的簪子往外抽。
宁怀瑾坐是坐了,眼神却一直落在宁衍受伤的那只手上不肯移开,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紧张。
程沅抽出了固定的簪子后便不再试图解开剩下的几层白布,而是确定了一下伤口的位置,转而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银剪刀,在正燃着的香料盒子上方烤了烤。
宁怀瑾正看得认真,忽然冷不防从斜里伸出一只手,环着他的肩背绕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宁怀瑾微微一怔,下意识伸手想阻止,可伸到一半,又想起来这是宁衍的手,于是硬是停住了动作。
紧接着,宁怀瑾听见了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宁衍几乎同时在旁边抽了口凉气,凑过来将脑袋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宁怀瑾大概能想象到发生了什么——大概是宁衍的伤口还没愈合,血渍和新生的嫩肉有一部分粘在了裹伤的布条上,拆开时难免牵动了伤口。
由于寒毒作祟,宁衍的体温比常人略低一些。他手心干燥,轻轻地搭在宁怀瑾眼前,还能从指缝中泄进一点温和的阳光。
宁怀瑾迟缓地眨了眨眼,慢慢地垂下眼帘,避开了那缕似有若无的光。
宁衍方才的抽气声被刻意压低,但因为离得颇近,宁怀瑾还是听得很清楚。
宁衍不想让他看,可宁怀瑾还是知道,他一定很疼。
“陛下。”宁怀瑾听见程沅的声音说:“……您伤到了骨头和经脉,我替您重新接个骨,您稍微忍一下。”
宁衍嗯了一声,答应了。
宁怀瑾被宁衍拦着,不晓得外头发生了什么,也看不见程沅的动作。
但很快,他就感觉身侧的宁衍忽而浑身一僵,紧接着偏过头来,居然一口咬住了他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