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就计 “不脱裤子就吃。”
安保庆赶到时,树滋堂已是一派混乱不堪。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生高呼如雷,女子亦慷慨不肯退让,推搡争执之间,打砸遍地,都已顾不得什么体面。
这天闷得实在是要炸了锅,蒸得人心焦灼。
商珠扶着流血的额,面色苍白,女侍正欲扶她从混乱中进屋躲避。士子们见商珠来了又要走,更是愤懑难当,欲冲破人障而攻讦之。
满眼皆乱,唯独站在台上的那位妇人,清骨丽质,却难掩书卷之气,她临乱而不自危,捧卷瞧着底下众人。
安保庆皱眉抬头看了她一眼,长鞭笞地,便冲人群厉声大喝:“谁敢妄动!”
学生们见到安保庆亲领着兵马到场,多少还是畏惧他的手段,骚动过后又迟疑了片刻,纷纷束手。女学生们也害怕官兵,彼此靠拢在一起,往屋内连退了几步。
安保庆威风凛凛,在马上居高临下:“此乃邺京皇城,到时管你们是下品中品还是上品的上舍生,一律大牢伺候!”
孟同甫的冠发凌乱:“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而当今女道昌盛,仕途不公!我们是想求皇上罢了商珠的官!”
安保庆冷嗤:“这事儿还真由不得皇上做主。”
持剑的官兵们鱼贯而入,已在树滋堂设了一道拦障,隔出数十丈之远,防止两边再闹起来。
安保庆跳下马,盯着那孟同甫的碎发:“记得孟学士是上品吧,大好前程,何必自毁于此,你们院的先生平日里便是这么教你们的?”
孟同甫绷着下巴,一派高傲:“先生讲经注疏,从未教过我们经义之外的道理。再说吾等今日并非谋求的是自身前程,而是道义促使,要为天下千千万的大启士子讨要个公道!”
话音正落,官兵们便握紧了剑,齐刷刷露出一截冷光来。
“那你呢,你呢?你们呢!”
安保庆阴笑,反手握着剑,用剑柄挨个戳了戳那些学生的胸膛,嘲道:“一个个也都是要为讨公道弃了前程,不惜把自己命都搭进去?当真是志存高远啊,看来我大启也多得是以死报国之士,不比殷朝逊色。”
被他当面这么一戳,学生们像是漏了气,气势渐渐退缩。
李卓也不敢吱声,他躲在孟同甫的后面,就近瞧着安保庆那张可怖的笑脸,不觉吓尿了裤子。
安保庆看到地上那湿哒哒的一片,撑剑大笑,扇了扇味儿:“怪膻的,要不还是散了吧。这些姑娘也是不容易,就是慕名来听个学而已,何至被你们这般吓唬?又何必自己吓唬自己呢,李学士,你说是不是?”
李卓拼命地咽口水,不敢直视安保庆,“是、是……”
其他学生互相看了几眼,进退维谷,唯有孟同甫仍旧强硬。
此时,众人只听得楼上那妇人悠悠念了四句诗:“雷声屡震威何亵,潦水凌空势倒飞。乱草当阶群蚙吠,小船横系一人归。[2]”
她语调虽柔和,却极有力道,字字入人心。
春燕飞过屋檐,树滋堂内外的气氛顿时静谧,无人敢扰她念诗。
“这几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安保庆也放低了声,拧眉不安。他对诗词不大精通,还没探讨出这诗中奥义,便觉得背后一凉,好不容易被压下的慷慨激愤急骤复燃。
那些学生仿佛是被下了蛊一般,又恍然如梦初醒,可这次他们不再奔着女学生去,而是冲着安保庆的人。连那些女学生也趁机作乱,抄起身边纸笔花瓶,一致朝刑部扔来。
孟同甫站上花坛挺身高呼:“官官相护,强权相逼。自科举废止以来,仕途不公,又何止只是在这一年!刑部只是爪牙,他们要的是息事宁人!”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比安保庆来时还要混乱,也还不知是谁把他的膝盖给砸了,用的还是砸伤商珠额角的那块砚台。
安保庆捂着膝,胸中愤懑,剑几乎要出了鞘,可想到燕鸿的嘱托,又只得硬生生耐住了性子:“都不许伤人,受了气也给我先憋着!”
“大人,可这……”
安保庆见眼前这场面已是控不住了,“速速将此事禀告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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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天便黑了下来,白日的闷热一扫而空,宫里还残留着几分春寒料峭的意味。
燕鸿与礼部有急事要奏,魏绎深夜起身,驾幸澜昭殿。
孙怀兴一见着他,就“噗通”跪了下来:“皇上,今日在树滋堂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臣身为礼部尚书,未能整肃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士子风气,才闹出这般事情来,臣甘愿领罚!”
“这事朕听说了,不怨你。”
魏绎掩面打了个呵欠,“既然消停了就好。朕知道近来礼部事务最为繁忙,孙尚书辛苦操劳,哪还管得了那许多事。地上凉,快别跪着了。”
孙怀兴仍跪着不起。
燕鸿穿着紫袍,站如松柏,他的视线是朝下看的,却正对着魏绎头顶的金冠。
魏绎顺势便扶了扶头顶的冠,“可是朕的冠帽歪了?”
燕鸿沉声:“皇上身正,冠帽则正。若身斜影歪,不正的又何止是冠帽?”
魏绎一笑,分毫不恼:“燕相的教诲字字珠玑,朕记下了。除此之外,燕相大晚上的入宫,可还有事要奏?”
燕鸿肃着神色不语,他鬓角花白,眼底却如墨一般。
孙怀兴看了燕鸿一眼,忙开口道:“皇上,树滋堂的事既已闹开了,此番波及的不只是两家学院的学生,邺京士子,乃至举国士子怕是心中都会有积愤。臣进宫前就与燕相商榷了此事,为了平息怨愤,不如今年先将选拔的名单停一停,再增设一场科考……”
魏绎托腮,拖着慵懒的长音道:“咳,这怕是不妥当吧,怎好将选拔停了呢?”
孙怀兴犯难道:“可要不是选拔在即,朝中与地方上的诸多官职空缺,迫在眉睫,实在是没了别的下策。皇上,增设的这场考试,也称不上是春闱,因为秋闱必定是没有的,来年也未必会有。燕相给这场增设的科考之试定了名,就叫博学科。”
魏绎颔首:“博学科便博学科罢。听说科场的规矩繁多,朕没监过科考,礼部去办妥当便是,到时拿了考生卷子给朕开开眼便是。”
“是。”孙怀兴这才颤颤巍巍起了身,擦了擦下巴上的汗,屏退到了燕鸿的身后。
燕鸿又冷冷补充道:“皇上,今日因那两帮学生滋事,老臣已下了令,此次博学科,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生一律不得应试。”
魏绎眉间微凛,腮帮离了手背,直起身来:“燕相赏罚分明,是得这么办。”
燕鸿与孙怀兴说完了事,正要告退,又听得魏绎半开玩笑说:“听说那帮学生今日不光是要复科举,还让朕罢了商珠的官。燕相既都已开了科考平息事态,何不再顺着他们的意?”
燕鸿屈膝,朝圣座一拜:“博学科只是权宜之计。而商珠无罪,她在其位,谋其职,恪尽职守,从无纰漏。若身为女子便是罪,则这女子也是臣一手提携,她是臣的学生,臣为人师,应先领罪革职。”
魏绎偏头拢袖,望着地上的燕鸿,面露和善道:“燕相言重了,朕哪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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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绎摆驾回了衍庆殿,林荆璞穿戴整齐,已坐在他的寝殿等他:“事可成了?”
他本已睡下了,听见魏绎半夜被燕鸿叫了出去,于是又到他的殿内候消息。
“你如今来去启朝皇帝的寝殿,倒是自如。”魏绎说。
郭赛在一旁连呼吸都快没声了,压着脑袋接过魏绎身上的黄大氅。
林荆璞又问:“成没成?”
魏绎让伺候的人先拆下发冠,褪去黄袍,走到林荆璞身边,黑发披散,尽数滑落在他的肩上,低笑道:“你不是一向自诩心机颇深吗,成不成事,还会没个把握?”
对付一般人林荆璞不必考虑胜算。可那人是燕鸿,他哪怕是步步都算到了,可胜负未定之前,他也不敢说“把握”二字。
林荆璞拨开肩上的发丝,与他直视:“你先告诉我。”
魏绎又脱了件褂子,觉得通体舒快松弛了些,才坐了下来:“成,也不成。”
“此话怎说。”
魏绎:“经这么一闹,燕鸿是不得已暂缓选拔,打算增设博学科应试。可他不让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子应试。”
林荆璞眉梢微动,说:“他这招顺理成章,是高明的。”
他们眼前只是改制,推行科举,并不急着换朝中血液。历年选拔制有一半名额是给那两个学府学子留的,他们有心入仕,本应是此次科考的主力。
而世间其他读书人愿入仕启朝的少,就算贪图功名富贵之辈,也不好舔着清高又光明正大地来京赶考。况且这又是第一年增设科考,诸事仓促不备,恐怕到时还凑不齐一屋考试的人。
博学科若是连考生人数都凑不齐,不用明年,只要过了这阵风声,早晚还是得回到选拔制上。
两人因此都揣起了同一份心思。
魏绎望着林荆璞,忽将话锋一转:“饿了,还跟朕吃宵夜吗?”
林荆璞抬眼,瞳中的星芒像是藏了把嵌着珠玉的宝刀,荡漾开来,似笑非笑:“不脱裤子就吃。”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诗经·小雅·北山》。
[2]出自清·查慎行《次扶九积雨韵》。
020# 火辣 “你浑身上下都是宝贝。”
魏绎没让他报菜名,吩咐膳房做了两碗面食,都是就着魏绎口味做的,放了不少辣油。
魏绎吃着不觉着辣,面色不改,闲谈说:“朕很是好奇,谢裳裳竟会听你的差遣,她是你什么人?”
林荆璞瞥了眼那碗红汤,饮茶不答话。
魏绎又说:“今日朝上奏本,说南边近日有异动,伍修贤领着一千兵马过了离江,可还没到汾州境内便停滞不前了。汾州挨着蓟州,再过百里便是邺京,你替朕解一解,他此举是何意?”
“区区一千兵马,亚父自是不敢贸然入汾州境内的。他傍着离江要塞,你们的军队不通水性,也奈何不了,邵明龙还没回京,是他也不会白费这力气。”
林荆璞没把话说清楚,顿了顿,又道:“至于谢裳裳,她不会久留邺京,过两日便走,你不必要探她的消息。”
“谢裳裳都多大年纪了,朕又不喜诗词,对她没兴致。”魏绎语带困倦,眸子里又勾着暗火,在他身上游走了个遍:“林荆璞,你说说,这天底下还有你使唤不动的人么?”
他兴致全在林荆璞一人身上。
他忌惮他,不比忌惮燕鸿少。可他如今对林荆璞的心思,又远不止是忌惮那么单纯。
林荆璞淡然处之:“既是联手,我使唤他们,你使唤我,不一样吗?”
魏绎失笑:“使唤二字,朕当不起。朕惜命。”
话虽如此说,可此时寝殿四下无旁人,他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意味,皆是想要将林荆璞吃死。
皇宫这座樊笼只罩得住金丝雀,可林荆璞是只狡黠的狐,看似楚楚勾人,可哪日他反咬一口,别说命,国都亡了。
林荆璞察觉到从魏绎身上隐隐透出的压迫之感,视线便又落回那碗面上,缓缓提起筷子去吃。
面还烫得很,林荆璞只能小口嘬着吃,活像只吃诱饵的鸟儿。
魏绎见了,不由轻嗤:“吃不惯吧?”
“还好。”他呛了去,拿帕子捂过之后,唇瓣鲜红,像要透出血来。
魏绎盯着那两瓣唇,眼梢微紧:“傍人檐下的滋味怎会好。”
林荆璞又吃了几口,实在受不住从胃里倒腾上来的火,紧捏着筷子,红唇微微翕动,往外呵出辣气:“我傍的是当今启朝皇帝。”
魏绎一笑:“你的启朝皇帝正折腾你呢。”
“既要下定决心傍人,哪有不受气的,我经得住折腾。”
林荆璞杯中没水了,魏绎先一步夺过茶壶悬空,偏头打量他额角的密汗:“看着不像啊。”
说着,魏绎提壶入口,当着他的面将水给喝完了。
辣是个好东西。
林荆璞只好将唇瓣再张开些,舌尖发干,生出了一寸撩人欲望的哀怨。
魏绎没擦嘴,茶水残留唇角,指尖就忍不住要去拨弄他的唇。
软若无物,剔透欲滴,仿佛轻咬一口,便能尝到人世间鲜美可口的血腥。
魏绎寻到了比脚踝更值得迷恋的宝物,鬼迷心窍,连语气都低了下来:“渴?”
林荆璞掌跟抵着冰凉的金器,无处可退。魏绎如此悱恻地撩拨着,他心神近乎动摇,意识到须得反杀才能逃过一劫,于是他卸下了矜贵,发起攻势。
——只那么一瞬放荡,都不曾叫人看清,他便吃干净了魏绎嘴角残留的水痕。
林荆璞又无情啃咬了下他的指,春风一笑:“你也渴了吧?”
魏绎被咬疼了,却恼不起来,打量着他称许道:“你浑身上下都是宝贝。”
“当皇帝可不是为了这个。”林荆璞沉静如玉,又似霁月清风,一切似乎不曾发生,唯独指尖还残留着红痕。
“朕是当皇帝,不是当和尚。”魏绎说。
林荆璞:“异曲同工罢了。亚父曾与我说过,皇帝与出家人都是要做那绝情绝义、但心怀天下苍生之人。”
魏绎不可置否,戏谑道:“那朕要比你合适这位子,朕孑然快活,你的累赘太多。不如早些弃暗投明,朕坐龙椅,你来坐朕的腿上。”
林荆璞不予理会,起身理了理歪了的领口,说:“明日,你得安排我去趟太学院。”
“去那做什么?太学院的学生都是一根筋的,见商珠就要闹,何况是你,还不得杀了泄愤。”
“我得去见一个故人。”林荆璞又看了眼魏绎:“这不是有启朝皇帝护我,命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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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夜,太学院的海棠又抽出了新花蕊,残花入土,嗅不出那夜的风雨飘摇。
今日太学院的学生比往日少了一半不止。许多学生因闹事受了伤,留在家中休养;也有的是听说不能自己应试博学科,气不过诚心要与朝廷作对,索性就连学斋都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