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绎听言一顿,放下了?漱口的茶杯, 轻嗤道:“既与民营挂不上勾,那他拿走国库银两,就不会是做民本生意。”
宁为钧沉思片刻,说:“皇上,燕相的买卖与百姓的吃穿用度无关, 流水之大又堪比两个州的赈灾钱,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魏绎黯然一凛。
军备。
燕鸿极有可能拿钱私造了?军火器械, 从中牟取盈利。
历朝历代养军队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启朝每年光是给逐鹿、策林添置器械盔甲的钱得花上百万两,供应朝廷的军火商能从中赚一大笔银子,军备之物又关系到国家局势,所以几大军火商最好是由皇帝的心腹亲信一手?掌控。
可启朝建立不久,皇族人丁单薄,大权不在魏绎的手?上,他?也发愁抽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掌管军火机密。
如今供应兵部军火的几家商当都是从民间起家的,朝廷督查也难免会有疏漏。燕鸿在这一块下手?,的确是有机可乘。
可启朝的两只军队从不缺少军备,燕鸿就是造了?军火,又不好光明正大地卖给兵部,那这批货他?又打算转手卖将给谁?
再?说,燕鸿当真只是为了?挣钱么?
魏绎疑心更甚,拧眉道:“你再?去查查各地的武器商行,还有兵部的库部司,连着户部的那些糊涂账一起查!”
燕鸿做事滴水不漏。他?们现今要查,也只能凭着蛛丝马迹,大浪淘沙。
“是。”
宁为钧躬身,又犯难说道:“皇上,户部的帐目每月都有留存在皇阁之中,臣不难调阅。不过兵部的库部司是重镇之地,微臣是刑部官员,就是找了恰当的由头也不好随意出入,斗胆恳请皇上将天家令牌发下借臣一用。”
朝廷的实权虽没完全落在魏绎的手?上,可他到底还是大启唯一的皇帝,手?下的人凭着金令牌出入六部各司还是容易的。
魏绎颔首“嗯”了?一声,手?往腰上一摸,却发现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根原先绑在令牌上的金穗。
他?愣一愣,见那线头纷乱,显然是被人扯断的。除了那只狐狸,没人能近御前下手?,还会使他毫无察觉。
天高皇帝远,地方上的变数谁能猜得准,林荆璞要拿了令牌,的确是更方便在两州办事些。可魏绎诧异的是,自己上次竟忘情到了这?种地步么??
他?恼了半分,又转而一笑,对宁为钧说:“令牌朕有别的急用。库部司不方便去就先搁着,不好打草惊蛇,等有了?机会,再?去探探邵明龙的口风罢。”
……
“此乃大启天子金令,岑大人可看清楚了??”冯卧正举着那枚令牌,对岑谦拱手一笑。
岑谦被晃到了眼,挑眉一滞,忙在坑洼中跪下了?双膝:“臣岑谦,叩谢圣恩——”
冯卧见他?这?身狼狈不堪的模样,当场就放下了?御史的架子,“岑大人快快请起!”
允州的大雨还是没停,冯卧仔细收起了?令牌,没让人帮着打伞,淋着雨光着脚,沿着这?条河道水势低洼处与岑谦一同巡查。
防筑堤坝的允州卫兵已吃不消了?,冯卧带来的几十?人便先顶了上去,剩下的人手还忙着将赈灾粮食运往城中粮仓。
有条不紊。
岑谦的腿泡在水中皆是发软的,一日之内一起一落,他?恍如在梦中,忍不住跟冯卧毕恭毕敬地唠嗑了?起来,左右不过都是一个“谢”字。
冯卧最不自在的便是别人跟自己道谢,所幸这雨点与洪水声大,他?听不太清楚。
他?抬高了?斗笠,又扯着嗓子对岑谦高喊道:“岑大人,格堤虽十分要紧,可遥堤和缕堤也是治水关键啊!今日河道必得加造出一条新的缕堤——”
“御史大人,下官也曾想过这?个,只是这一带的地质松软,只怕是承不住缕堤的重量啊——”岑谦也高声喊道。
冯卧弯腰去掏了一把泥沙仔细瞧了瞧,又将淤泥全蹭在了自己衣上,笑着,高喊:“这?地是软了?点,可不算松,想办法加宽即可,然后基地改用石子加固!岑大人这?几日辛苦,今夜便由我来守值督查吧!”
“这?、这?怎可劳烦御史大人!”
“无妨,救灾要紧!灾情不稳,皇上回去要你我小命——”
岑谦感激涕零,可心中仍是有疑虑,问:“今日一早户部的胡大人便已来了府衙,皇上莫不是派了?两位御史前来允州?这?是何意啊——”
冯卧像是没听清,将手?掌贴在了耳朵旁:“啊?你说什么??”
岑谦只得将声音提得更高:“下官是问,户部的胡大人也是御史,为何冯大人早上没有与他一同前来——”
“胡啥?”冯卧还是听不清。
“胡——轶——大——人——”岑谦喊得喉咙都要破了。
此时一卷洪水重重拍下,浑浊的水花溅了?两人一身。
冯卧“嗳哟”一声往旁躲了一下,好像还是没听清楚岑谦的话,笑着摆摆手?:“瞎胡扯呢!”
要入夜了?,河道旁有冯卧这名经验老到的治水能手督查,岑谦这才能抽了空,赶回城中体察灾民。
头等要紧的事便是粮食。
岑谦先回了?允州粮仓,总算是见到满满当当的米面,连声叫好,又激动地要流下眼泪来:“冯大人是天降神兵!皇上爱民之心殷切,朝廷也并未弃允州而不顾啊!快,快去分发给城中每户——”
他?便是一刻也闲不下来,对完了?赈灾钱粮的帐,又立即连夜调遣人马,挨家挨户地去送粮食。
忙到翌日清晨,岑谦才发完了?这?第一批粮食,一回府衙坐下,便累得有些站不起身。可他心眼里还是高兴的。
雨这会儿已停了?,许是离开霁之日不远了?。
此时,胡轶赶着天明雨歇过了?来,他?今日带了?不少人,望着瘫软在椅子上的岑谦,冷声一笑:“岑大人好生舒坦。”
岑谦正要跪谢,胡轶身后的人便冲上来用镣铐将他?给押住了?。
岑谦懵了,“御史大人……这这?是何意!”
胡轶撇着小胡子:“本官问你,昨日允州粮仓中的粮食是从何而来?”
岑谦跪着答话:“自是皇上体恤灾民,拨下的赈灾之粮。”
“一派胡言!本官是御史,从未听闻朝廷拨下赈灾钱粮。而昨夜有人亲眼见到林荆璞正在允州,岑谦,你胆敢勾结余孽行事!”
岑谦一惊,还转不过弯来。
胡轶削去他的乌纱帽,阴恻一笑:“我看岑大人这?几日过于操劳,也是该去牢里歇一歇!”
049# 知己 相逢于太平盛世中,落子闻马鞭。
昨日的暴雨初歇, 冯卧领人将?几道堤坝加固后,又在?河岸加紧筑了一道新堤。今早河水便退了三尺,城中的积水也有消退之势,密云中隐隐透出几道暖光来。
这是场硬仗, 半刻不?容松懈, 谁都说不?好雨势何时又会变本加厉。冯卧与沈随各领着两队人马, 分在?上下游防洪。
林荆璞也没合过眼,听着救洪的声音, 在?马车内绘了一夜图纸, 这时见外?头有了光,才持卷掀帘,艰难地?下地?蹚水。
冯卧回头就见林荆璞朝这边走来, 汹涌翻腾的河道衬得他?消瘦孱弱,倒生了几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意?境,直令人心生敬畏。
“子丙先生,看?看?此?法可行得通?”林荆璞低咳了两声, 将?图纸递上。
冯卧忙双手接过一看?,思忖了半晌,不?由惊奇一笑:“二爷巧思,将?缕堤造在?遥堤之上, 每隔五尺才用横板加固,细小的沙石便可排走。如此?一来,上既可筑防,下又可疏源。此?乃变通之术,的确适用于允州现下的情势!”
“我也是在?此?观望了一夜, 陡然?想到的。既然?先生说可行,若没有别的法子, 权且一试。”
林荆璞环顾四周,微微皱眉,问:“岑大人今日还?没到吗?”
话音刚落,便有刺史府上的人匆匆来报。
那人见到林荆璞在?此?,怔了一怔,揉揉眼睛,又立刻弯腰向冯卧道:“冯大人,昨夜分发完第一波赈灾之粮给城中百姓后,粮仓便被御史胡大人的手下给扣了!我家大人一早也被胡大人押入了牢中,罪名是……是勾结余孽!两位大人既都是朝廷派来的御史,定是有些交情的,还?望冯大人前去跟胡大人说说情,我家大人委实冤枉——”
那人又偷瞄了眼林荆璞,越说越心虚,也不?禁猜疑岑谦何时会与他?有了联系。
林荆璞不?紧不?慢地?卷起了图纸。
冯卧“啧”了声,听着便一肚子窝火:“嚯,救灾不?上心,抓人倒是挺麻利!眼下这大洪还?没退呢,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他?也太?会钻缝找乱子了些!粮仓由他?占了,那允州还?不?得乱了套?”
林荆璞挑眉侧立,便道:“治洪防汛之事,我只是纸上谈兵,子丙先生才是行家。大洪当前,其余琐事,还?请先生不?必过于忧心。”
冯卧一凛,通晓了他?的意?思,忙拱手一拜:“有二爷在?后方除忧免患,鄙人自当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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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谦锒铛入狱,与允州内外?一时都断了联系。
胡轶也不?急着赶往临州巡视,以御史之名代理了岑谦的刺史之职,在?允州安定了下来,可治理水灾的事他?是一概不?管的。
胡轶是条泥鳅不?假,但?他?受燕鸿之名来临州一趟,并非只为了做表面文章。
曹游去暗中探查了一番,上楼回到了林荆璞跟前回报:“二爷,粮仓内外?有重兵把守,都是府兵。胡轶在?一日之内便能摘了岑谦在?允州的权势,府衙内恐有他?的亲信。”
曹游是曹问青的亲信,原是曹府管家的干儿子,因有几分胆识,后也一直在?邺京帮着做事,此?次他?是随林荆璞一同来允州押送钱粮。
“听闻胡轶的夫人家是允州当地?望族。”林荆璞压低了斗笠的帽檐,站在?高处看?向那府衙大门,见门前的差役正忙着往两旁清扫积水。
“不?错,”曹游应声:“胡轶平庸,他?在?人才济济的邺京是个容易被埋没的官,若不?是此?次洪灾派他?来巡查,谁还?会记着启朝中有这号人物。可他?在?允州吃得开,他?岳丈家的好几个兄弟都是在?允州府兵当统领,他?妻弟也提拔上了正职判官。说来也是稀奇,这岑谦在?允州少说也连任了五年的刺史,可放眼整个府衙竟找不?出一个他?的亲信。”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岑谦是个难得的好官,要是放在?十?年前的大殷,世道更容不?下他?。”林荆璞此?话一出,顿时也明白了岑谦为何不?肯接受亚父的接济。
像岑谦这样干净纯粹的人,不?肯攀附权贵,也不?肯随波逐流,凭一身正气与才学想要齐家治国?,在?世家权贵攀附制衡的大殷晚年,定是四处碰壁,怀才不?遇。他?唯有在?新生的大启朝,在?燕鸿“清世家之弊”的举措下,方有出头之日。所?以启朝是他?的天,他?要竭力守住这新天地?,永远澄澈明净。
曹游蹙眉:“二爷,属下不?明的是,既这岑谦是个顶好的清官,胡轶与他?也无?仇怨,为何要这么做。”
林荆璞缓声冷笑:“允州是离三郡最近的要塞。岑谦为政勤恳,志向是要守一方太?平,亚父从不?侵扰允州百姓,岑谦也不?肯答应以允州为前线助朝廷直捣三郡,他?这人油米不?进,恐怕早已成为了朝中一些人的眼中钉。况且,等这洪潮一退,灾情瞒报一事迟早会告发至邺京,这是牵连着十?几万条人命的罪状,他?们得事先找好人背这口锅。此?乃一举两得之计。”
哪怕林荆璞没有出现在?允州,这场大洪一发,胡轶还?多得是罪名能扣在?岑谦的乌纱帽上。
曹游思忖了许久,才极为吃力地?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又道:“属下实在?愚笨。可是二爷,说白了允州之乱不?过是一场启朝内斗。我们将?钱粮送至两州,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已是仁至义尽,接下来大可坐山观虎斗。”
“坐山观虎斗,我们未必就一定有渔翁之利可收。”
燕鸿在?乱世中位极人臣,倾覆旧朝,谋算的格局从不?止于一宫一墙,得防备他?们拿了允州后,还?有别的图谋。
这天要暗了下来,林荆璞周身冷冽,那身段晕在?雨中恍然?如水中之月,叫人看?不?分明。他?顿了一顿,又目色坚毅地?说:“如今能守住允州百姓的只有岑谦。”
曹游拍了拍额头,一阵沉思未果,索性全听他?的就是,可忍不?住又要提出疑问:“二爷,允州大权如今被捏在?胡轶手中。大洪未退,伍老的人马也进不?了允州,允州被围困成一滩死水,强攻不?下,你?说我们又要如何解救岑谦?”
林荆璞也不?嫌曹游问得多懂得少,只是不?觉去掐住了袖子中凉得透骨的金钩镯,轻轻旋动,偶然?想起了这半年来时常与自己谈谋天下的人。
若是相逢于太?平盛世中,落子闻马鞭,他?们也许会是真正的知己。
只听得林荆璞似笑非笑,又云淡风轻道:“抓条泥鳅而已,何必抽干池水。多的是办法。”
他?怕曹游再?想要想破了脑袋,轻声一笑,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了。曹游知道自己反正会不?了意?,也就忍着没再?问。
两人一同步阶下楼。这一片地?势在?城中最高,地?面上已不?剩什么积水,可云里头还?藏着些细碎的雨。
林荆璞仰头望天色,才往前走了两步。
曹游侧头看?了他?一眼,忽也开了窍,三步并作两步踩进水坑,先到马车上找来了把油纸伞,给他?撑上。
美人的刀子再?锋利,可这路难走。世人多会起恻隐之心,还?是舍不?得他?淋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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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轶想要替燕鸿拿稳允州大权,便先要安定下民心。
他?知道冯卧那帮人忙着在?治水,私下让人往邺京通报了消息后,也没去与冯卧和林荆璞主动交锋,只管在?粮仓上动心思。
允州以往的米面均价是每石一两,胡轶便借着赈灾之名,以每石一百文的低价售卖给百姓,以此?安抚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