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便有人质疑她:“道理?简单,说着?也容易,可要查那些官宦私管的库房,便是要扒他们的底裤,谈何容易!各家库房挂着?朝廷的牌,私底下哪个不是在做别的生意,真要仔细查起来,他们倒也不是怕查出?火|药,而是唯恐牵连出?别的事端,谁肯?那宁为钧便是不通达这道理?,才栽了跟头的!已有了前车之鉴,萧司马慎行,可千万莫要轻信于人,重?蹈他人的覆辙!”
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早年?燕鸿为了分?散朝中权利,启朝不封侯位爵位。可必要时?,燕鸿又得稳固人心,于是高位之臣往往都?掌管了几间?库房,藏着?朝廷要紧的东西。时?间?一长,一些官员们手中缺钱时?,便会?拿库房中的赀货用于交易周转,哪怕不缺钱,它们也会?想办法投入钱庄以牟取利息,这都?是不成文的做法。
萧承晔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萧家不也是掌管了两间?库房的,顿时?有些犹豫起来。
商珠梨涡深了,皓齿明眸,不怯地起身,说:“这位大人的顾虑倒也是实?在。可这不难,萧司马名下便有两间?京郊库房,若能率先?开诚布公,以身作则,皇威之下,谁又敢违抗查令?这批火|药险些害了皇上性命,关乎的是大启国运,贪污走私之罪又算的了什么。积极配合查案者?,待萧司马明示过皇上后,无罪嘉奖,小罪既往不咎,大罪从轻发落;可有胆敢违抗者?,必有猫腻,也无须审问,直接拿弑君之罪治了便是——”
她轻轻柔柔的三言两语,听得萧承晔是心潮澎湃,恨不得撸起袖子立刻便大干一场。
他一咬牙,没再多想,便要豁了出?去?:“商姐姐说的对,再说这案子要是好查,皇上还派我?查什么!我?这便回去?取萧家库房的账簿,率马以骥,要天下人知道我?萧承晔是要推诚相见!到时?候,看邺京谁家还敢藏着?库房钥匙!”
……
“萧承晔这个蠢……”
燕鸿看了兵部新发下的月报,面上勉强还稳得住,可声音有些颤,叹了一口气:“宁为钧的烂摊子撂倒了没人敢收拾,独他一份!”
柳佑立在燕鸿身侧,面露难色,道:“萧司马以自家的两间?库房为标杆,逼得朝中持有库房的官员管事交出?账簿、打开库门,公然查对。他这一招,不知比宁为钧要高明了多少。皇上此次用人不以贤以能,倒是懂得用巧了。”
“皇上是拿准了他的身份与脾性。这蠢材。”
燕鸿将扳指摘下握在了掌心。萧承晔是他看着?长大的,到底几斤几两,他怎会?不知,只怕身后教唆引诱的大有人在。
这场勾心斗角中,萧承晔只是棋子,背后那人是想借他的手,来抓自己的把柄。
柳佑打量了眼燕鸿,又作揖宽慰道:“萧司马是个心性纯直之人,并非是不孝敬燕相,他不知这背后的关联甚深,胸中又有少年?血性作祟。”
“什么少年?血性,我?看他是愚昧罢了,”燕鸿冷笑而嘲,眉心微凛,深不见底的眸子又不觉看向柳佑,道:“我?见柳大人比他也年?长不了几岁,怎么就差上这许多。早让他跟着?你多学学,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柳佑的鬓在暗处瞧得不分?明,面容倒是年?轻俊美,他躬身一拜,面上有笑,语气却稍沉了几分?:“下官卑贱,怎可与萧司马相提并论。下官生来就是孤苦命,懂事的要比同辈人早,可也有过不经事的时?候。”
燕鸿眉头愈深,心中烦闷,也并未在意他此时?说的什么。
相府的后院养着?几只白鹤,白羽鲜亮,可这终究不是它们能展翅之地。
燕鸿将手重?重?地搭在栏杆上,说:“他们既用了萧承晔,肯定?还布了别的局,挖好了坑等着?他跳进去?,只怕邺京城这火|药的篓子迟早是防不住。你得抓紧了。”
柳佑也望着?栏外的景致,盯着?那几只白鹤,谦和的目色中藏着?不明的野心,道:“火门枪下午便已经押送出?城,等倭寇攻下了三郡,北林寺一案的风头便会?过去?。任他们再闹,也闹不了多久了。”
065# 我们 以色侍人的皇帝,你是自古以来开天辟地的头一个。
白日渐短, 百草萧疏,邺京满城已俨然泛起了冬意。
这几日御医来衍庆殿还很是勤快,对外?称皇上仍在病中?,不便?早朝议事。宫外?闹翻天了, 似都与他这皇帝没半点干系。
魏绎体格好?, 恢复起来比常人快, 早几日前便?能?下地走动,只?剩些疤痕未愈。
倒是林荆璞不凑巧赶上这场寒潮, 病症又拖上了几日, 治了几天还是有些咳。
魏绎让御医院取了上好?的?珍品鹿茸要给他养着,可他每日仍只?是吃些惯常的?药。这样名贵的?补品,一旦补进就得常年续着, 若只?是寻常的?富贵人家也吃不起。
难得天气放晴,殿内的?宫人先玩起了投壶,林荆璞裹着绒披坐在一旁看?。
魏绎在屋内闷久了也觉得没劲,闻声脱了厚重的?袍子, 过来同他们玩起了蒙眼投壶。
十投九中?,称许欢呼声雀跃。
魏绎摘下了眼前的?黑布,望着那满当?当?的?壶,倒又觉得无趣了。他回头看?了眼林荆璞, 便?走去递了一只?箭给他,“玩吗?”
林荆璞捧着暖炉与瓜子,日头照着他的?鼻梁,面色有几分惨淡。
“我不喜玩这个。”他淡漠拒了。
他与魏绎曾玩过一次投壶。
林荆璞投不大中?,若只?是技不如人倒也罢了, 他心胸还不至于这么狭隘。可偏偏魏绎还总故意为了讨好?而让着他,反而惹得他心中?焦躁不喜, 便?没再玩过这个。
魏绎一笑?,右手收了箭,左手的?黑布递到了他跟前:“那玩儿这个?”
林荆璞眉心微落,眼里掺了些旁人读不懂的?情趣:“你能?玩儿了吗?”
“朕早能?了。朕顾忌的?是你的?身子。”
宫人搬来了椅子与茶几,奉上了果蔬。魏绎坐了下来,伸手掐了把他脸上白皙的?薄皮,没多少血色,颇觉扫兴地将?黑布随意挂置在了他的?颈上。
林荆璞若无其事地扯下那玩意,工整地铺在腿上,漫不经心道:“你以前要玩便?玩,也不似这般顾前顾后。”
魏绎剥了个橘子吃:“朕大了一岁,知道惜命,也知道疼惜人了。”
算虚岁,他们今年都二十有一了。
林荆璞掌心接过一瓣橘子,吃下,望了他一眼,又将?话绕了开:“这么说来,你前些日子训斥常岳,又将?他调离至宫外?督查巡防,原是因他耽误了你的?风流快活。”
魏绎将?剩下的?橘子一口吞咽了下去,凑到他耳边调戏:“朕是要为你出这口气。他擅作主张伤了你,本该受罚。”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动情,真假难辨。
林荆璞面上仍是不以为然:“为美人诛忠士之?心,来日史官口诛笔伐,怕是饶不过你。”
“史官便?能?饶过你么。以色侍人的?皇帝,你是自古以来开天辟地的?头一个,朕亦荣幸之?极。”魏绎的?话是压在喉咙里头发出来的?,可戳进了林荆璞的?耳中?,便?成了温柔的?呢喃。
橘子酸甜,林荆璞又去果盘上拿了一个剥,淡淡道:“你要替我出气,训斥他几句我便?已感恩涕零。何必调离常岳出宫办差。这样一来,你身边总少了个得力的?人。”
林荆璞说着,还了一瓣橘子给他。
魏绎捏着那瓣橘子没吃,轻笑?着道:“你不动歪心思,朕出不了什么大事。你要动了杀心,常岳即便?是寸步不离,他也抵不了几个用。”
林荆璞默默吃着橘子,没出声。
魏绎又道:“朕调常岳去宫外?,是有别的?用意。别看?朝中?那些大臣明?面上大公无私,要在他们掌管之?下的?库房里翻找账目核对货物,是比扒他们裤子还难,兜里的?银钱没几个是干净的?。萧承晔这两天闹出这么大动静,心中?不服者居多,邺京难免容易生?乱。有常岳以督查巡城之?名,在暗中?使下强硬手段,萧承晔查案的?路子自能?顺一些。”
林荆璞听言颔首,“你给他这条路铺得委实周到细致。”
魏绎听他夸奖,笑?了一笑?:“这路说到底是你开辟的?,若有功劳,八成得归你。”
此时便?有太监匆匆来通传,面色为难:“皇上,外?头萧司马求见——”
话音未落,萧承晔便?已揪着一官员的?衣领,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那官员五十上下,正?是工部负责辎重调运的?漕运司长卢遇良。
萧承晔虎得很,一松手,往人屁股上一踹,卢遇良便?一个跟头栽在了御前,头发蓬乱,领子都是斜的?。
卢遇良神态狼狈,擦了把汗,又颤颤巍巍地朝魏绎行礼:“皇上,臣……”
萧承晔从袖中?掏出两本账簿,塞到了御前,义愤填膺道:“皇上,这卢遇良有鬼,他家库房的?账不清不楚!”
他的?脾气实在急得草率,一查到不对劲,没把人送到兵部,也没按章程问过三司,直接将?人与账簿一并待到了御前,让魏绎亲审。
漕运司长是个富得流油的?闲职,卢遇良也算是工部资历最老的?一批大臣了。他与蒋睿是同乡,为人做官想来都还算低调,掌管了三间库房,皆在邺京城内,去年上报的?有七百斤火|药。
萧承晔呈上来的?这两本账簿,瞧着所差无几,只?不过一本是明?帐,一本是暗账。亏得他有这能?耐,都给搜了出来。
那本明?账上的?火|药存量仍是七百,可暗账上却只?剩下了三百,足足少了四百。
卢遇良俯跪着喊:“皇上明?察,老臣冤枉!”
魏绎接过账本,没扫几眼,便?交给给林荆璞过目。
他稍弯下了腰,面色微冷,抵掌而道:“朕知道卢爱卿是个做事细致的?人,负责南北漕运之?事从未出过什么岔子,你是我朝的?功臣、能?臣,朕敬重你,就同敬重燕相一般。可这一桩生?意要做两本账的?道理,朕很是不解,不如卢爱卿替朕解解?”
他眼角藏着冷酷的?刀子,不敛其锋芒,杀人于无形。
卢遇良就这么近着看?魏绎,恍惚觉得他的?威势比在长明?殿不知要盛多少,也瞧不出半点病态,不由心惊肉跳。
萧承晔进殿也没卸刀,刀锋正?朝着卢遇良,不容他喘息。
唯有林荆璞温润如玉,他那一处尚且容得人安放视线,可宛若美玉的?眸子要洞悉人心,里头有笑?意流出,令他后知后觉地一阵悚然,更之?于甚前两者!
卢遇良不得已压低了头,“皇上,臣有罪!可臣扪心自问,从未做过愧对于皇上、愧对于大启朝廷之?事,此事实系误会!”
萧承晔刀拔高了几分:“狗屁误会!老狐狸在皇上跟前还嘴硬呢,你连两本账簿上的?数都对不上,你家的?货更经不起查!”
“查!你只?管去查!”卢遇良的?脑袋也要高了几分:“库房中?若是少了半斤火|药,老臣自请正?法?,无须你来押送!”
魏绎看?着两人争吵,只?闷哼了一声。
林荆璞忽冷冷地将?那账簿往地上一摔,当?即将?另一本账簿塞到了魏绎手中?。
卢遇良抬头一惊,以为是自己惹了圣怒,先识相闭了嘴,萧承晔骂咧了几句便?也消停了。
魏绎微微挑眉,余光瞥了眼林荆璞,只?好?接过这茬,肃了肃声唤:“卢爱卿。”
卢遇良忙哆嗦着俯跪下来,谨慎道:“回皇上的?话,明?账是每年年关上报至朝廷的?不错,可账上记载确为库房中?的?实际存量。至于那本暗账……”
他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微臣不敢隐瞒皇上,这暗账实则是做给臣的?夫人看?的?。臣在外?头院子养了个妇人,半年前她为臣生?了一对儿女,臣想重新给她置办个大点的?院子,奈何家中?钱财全由家中?悍婆子掌管,她父亲便?是吏部要员,她也很是精明?,臣要从自家钱库中?取用这笔银子,便?想出了做暗账调度的?办法?。哪知会……唉!”
“皇上,该由臣保管的?东西,一两都不少!北林寺的?火|药与臣绝无半点干系啊!”卢遇良又道。
林荆璞面色清冷地听着。
不等?他给魏绎使眼色,魏绎便?询问萧承晔:“卢家的?库房,你派人查对过了吗?”
“这个,倒是还没查,”萧承晔犯嘀咕,又提高了音:“臣是怕他狡兔有三窟,一找到账上的?猫腻,便?先……臣回去就查!”
魏绎又问:“卢大人养在外?面的?那对儿女,你可有打探过虚实?”
萧承晔因此事很看?不起卢遇良,嗤之?以鼻:“一把年纪了还生?儿子,算什么喜事。再说他连自家妻子都瞒着,臣又怎么能?知道!”
“你——!”卢遇良脸都青了,可又反驳不了什么。
魏绎看?向林荆璞,眼底的?威严一扫而空:“朕乏了,你来替朕说。”
林荆璞去拾起地上的?那本账簿,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要是个乌龙也罢了,不值得伤了同朝为官的?和气。方才?卢大人说的?这些事,最容易核实,想必不会撒谎。”
卢遇良肩膀渐沉,仍不敢直视林荆璞,偏头抱怨道:“皇上不知方才?情形,萧司马一路拽着臣,半句也不肯听臣的?解释,才?给皇上添了堵!臣罪该万死!”
萧承晔一听,倒也心虚了几分,拳头松了刀柄,为难地挠挠后脑,也渐渐跟着跪了下来:“臣查实不严,下次、下次办事定更严谨些!”
……
待到人都退完了,日光也敛了。
两人进屋用晚膳,桌上仍是些清淡的?菜。
宫里的?碗筷精致,魏绎饭不够吃,直接拿了林荆璞的?那小碗,又与他闲谈起了下午的?事:“你真觉得卢遇良家的?库房没有猫腻了么。”
“要是查不出什么实证,只?凭他的?说辞,确实找不出破绽。”林荆璞舀了一碗汤喝,若有所思。
没有破绽才?可疑。
正?因萧承晔办事毛躁轻浮,没有章法?可言,办个案子也常常出其不意,可卢遇良偏偏应对如流,像是早想好?了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