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思了得。”魏绎不再藏掖,顿了顿,扳指停止转动,睨眼道:“有句话燕鸿说对了,是得早点杀了你,以绝后患。”
经过此遭,林荆璞反倒不再顾虑自身性命,说:“你手段也了得,要不是我清楚你平日待我究竟如何,也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可你为何要设计阻拦此事,利用曹耐逼我供出玉玺所在,不是对你百宜而无一害吗?”
魏绎轻嗤:“你以为燕鸿和安保庆是真心想替朕拿回传国玉玺?他们哪有那么好心,若是得逞,你得死,朕有朝一日也要亡。”
林荆璞微微皱眉:“什么时候你我的命竟绑在一起了?”
魏绎答非所问,“可惜了,朕处心积虑,还是没来得及把曹耐毒死。要早知道有人来杀他,朕还玩什么火呢,差点烧着自己。”
他是在埋怨林荆璞。
“曹耐不会白死。”林荆璞忽慢声道。
魏绎看向他,挑衅中带着丝与帝王身份不符的轻佻:“你要想复国,路还长着。”
“曹耐不会白死。我是往近了说,我不会让他白死。”林荆璞重复了三遍。
魏绎发觉这位美人终于肯露出了刺尖,他不动怒,反而笑了,心痒想挫挫他的锐意:“林荆璞,你料敌如神,心思缜密,可你偏偏错漏了一件事。”
“什么事?”
魏绎弯腰,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说的:“朕最不喜吃的就是螃蟹。”
011# 葡萄 “朕在与你推心置腹。”
林荆璞的耳根霎时变得通透:“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朕在与你推心置腹。”魏绎顺势轻轻地搭上了他的肩,却未真正落下掌跟,旨在试探。
乌云蔽空,红霞隐匿,殿内香炉的烟煴弥漫,透着一股不明的味道。
林荆璞不由得笑了笑:“启朝六部和内府都想与他们的皇帝推心置腹,还轮不到我一个外敌。”
“孰敌孰友,朕分得清。大敌当前,次要的敌人也可以变成友军。何况朕不保你,燕鸿还会想尽办法杀你害你,这次只是侥幸。你得找个倚靠。”
“你想借他朝之手,铲除本朝异己?”林荆璞说着,淡薄地撇开了肩上的掌。
“话不必说得这么难听。”
魏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又拿黄帕擦了擦掌心的汗,“朕精诚待你,除夕宴上朕为了你,给自己碗里下毒了,是不是还得剖出心肝来给你瞧瞧。”
林荆璞不言,扭头淡淡看向了偏殿外的禁军:“精诚二字,怕是还差得远。”
魏绎也看了过去。他个子高,影子也长到了殿外,把林荆璞的光都挡住了。
他道:“在外朝面前,朕总得装装样子。常岳性子是认真了些,可凭你的本事要真想做点什么,他也决计拦不住你。必要之时,他还可护你周全。”
林荆璞面对软硬拉拢,冰清玉冷,不为所动。
魏绎拗不过他,毕竟是他先松口示好,总得大度点拿出诚意来。
“常岳。”
常岳随即进殿:“皇上,臣在。”
魏绎将黄帕扔给了他:“即日起,这偏殿你就不必再守了。”
“可是,这余孽……”
“他跟朕是一伙的。”
-
郝顺明面上被关在刑部大牢,可没人敢对他施刑问责,甚至还有狱卒主动替他打点果疏菜肴,不比宫里的品色要差。
宁为钧推牢门进去,觉得里头太亮,命人将灯掐了几盏。
牢中,郝顺坐着,他隔着火盆站着。
“郝公公。”宁为钧不弯腰拜见,身姿愈发挺直。
郝顺睨了他一眼,往地上啐了几粒果籽,翘着腿悠悠道:“就是你主审此案,下令将咱家抓进来的?平日没在御前见过你,皇上怎会钦指你来查案?”
“正是,在下宁为钧。”
宁为钧不慌不忙地拾起了那几粒果籽,问:“这是什么葡萄,籽竟是红色的?”
郝顺嘲道:“谅你也没见识过这等好东西。这可不是寻常葡萄,此乃御贡的青提一点红,皮肉为青,果核却是紫红的,极难养活,十亩田只能结出一株好的,这季节能送到宫里来的统共也不过两车。”
“十亩田结一株……郝公公当真是好福气。”
每年国库粮仓只够应付京中开支,天下多少百姓食不果腹,无可耕之田,这宦臣却能滥用田地饱享珍果。
他面色一冷,将果籽掷回到郝顺脚边:“是得多吃点,毕竟明年的收成你怕是吃不到了。”
郝顺一惊,跳脚大骂:“放肆!尔等区区提牢司副吏司也敢到咱家面前来撒泼!”
“此乃刑部大牢,放肆的是你。不止如此,我还要杀光尔等奸宦!”宁为钧正声一喝,便命狱卒给他上刑具。
狱中多得是见风使舵之人。见无人上前,宁为钧便亲持刑具将郝顺绑上了,厉声道:“吾乃皇上钦定的审案之人,此案又有燕相亲监,郝顺与那行刺宫婢为对食夫妻,我刑部若有人胆敢包庇纵容,便一一呈报,同这奸宦死罪!”
一声之下,狱中之士皆噤声肃穆。
郝顺气得牙口都歪了,瞪着宁为钧:“好哇,你吓唬谁呢,凭一个贱婢子就想给咱家定罪,刘娥不过是咱家养在宫外院子的一只雀,叫得欢时咱家开心给她赏点吃的,叫不欢就任由咱家打骂,咱家可没把她放心上呢,还哪管得了她跟余孽勾结!”
宁为钧:“她要是与余孽勾结杀了曹耐,你想撇清也难。”
郝顺眼神尖厉,又大笑了起来:“何须撇清?咱家的忠心,皇上怎会不知。退一万步说,咱家可是皇上身边的亲人,就算真是咱家指使人杀了曹耐又如何,你倒是试一试,若能掰得动内府一毫一寸,咱家就叫你一声干爹!”
宁为钧拿起了烧得通红的烙铁,郝顺喉咙一紧,气焰又顿时下了去。
“你,你胆敢对我用刑!”
宁为钧脸色阴鸷,又无趣地将烙铁扔回了火盆中,火星四溅。
此时,外头就有人通报:“宁大人,中书省的商侍郎来了。”
宁为钧一顿,只见商珠穿着一身女子便装,正站在外边。
他的品级要比她低上许多,见面还是得行礼。
商珠扶了扶鬓边木簪:“此案既交给了刑部,其他衙门都不好插手。燕相今日有别的要事,就命我前来监案,来看看宁大人审得如何了。”
“是。”宁为钧看她这身打扮,微微皱眉。
商珠笑了笑:“怎么,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
绢丝绣花鞋迈进了栏,商珠看了眼郝顺,问宁为钧:“膳房的人都审过了吗?”
宁为钧直身,冷冷盯着她的木簪:“都审了,从食材到烹饪并无异样,毒必然是在奉菜时下的。下官已将经手的几名宫人分别关押,熬上几日,定能查出眉目。”
商珠颔首:“嗯,宁大人费心了。要实在查不出来,也不必劳师动众。”
宁为钧一愣,挑眉端详了商珠一会儿。
商珠细眉如柳:“曹耐是死于刺杀,皇上反正也没喝下那碗羹,不是么?”
宁为钧肩膀沉了下来,正要反驳,就听得她又说:“方才在外面都听见了,郝顺说得其实也不无道理。人都死了,宁大人若是再拿不出实证,还是早些将人放了,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不可。若是就这么将他放了,这案子要如何了结?刘娥既是他的对食,那他势必是嫌疑最大之人。哪怕他没有掺和此事,平日贪赃纳贿,要细查追究的案子还有许多。”
“少年郎好意气——”
商珠此话不知是在欣赏他,还是在嘲笑他,顿了顿,又从容应答:“那你姑且把他攥着,皇上宠信他,到时也还是会保他出来的。行刺之人已死,你总不能让刘娥的尸体开口指认。宁大人,这本就是一桩悬案,交到你的手上,是看在你年轻胆大,能放开手风风火火地查案,可没说非让你查出个因果来。”
宁为钧听她越说越不着边,不以为意:“这是燕相的意思?”
商珠笑了笑:“宁大人,这是皇上的意思。”
满朝都知道商珠是燕鸿的得意门生,她这天下第一女官是燕鸿一手提拔上来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宁为钧冷笑不言,心中暗暗发怵。
商珠含笑朝他作揖,襦裙拂过砭骨的铁牢,不留痕迹,她正要告辞退下。
她还未走出牢狱,一名刑部侍从就慌忙跑上来,禀报道:“宁大人,商侍郎,西京衙门来报,郝顺在宫外的院子走水了!院子已被烧了大半!”
商珠忙顿住脚步,逐渐皱起了眉。
“走水?”宁为钧眼眶压低:“郝顺名下的良田房产甚多,光西京一带就有五六套,你说的是哪间院子?”
“回大人,正是他养刘娥的那间!”
*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文的商珠小姐姐独美,暂时没有安排CP,是个专心搞事业的女人,请勿拉郎配。
012# 弃子 “要将叛国之人连根拔起。”
宁为钧与商珠快马赶到西京那所院子时,火光冲天,黑烟滚滚,还蹿到了隔壁几家。
宁为钧一招翻身下马,看着这熊熊大火,心急如焚,对商珠道:“这火起得蹊跷。”
商珠不言,负责京中火防的水龙局长官匆忙迎了上来:“不知两位大人亲临,下官有失远迎——”
“无须多礼,加派人手打住火势要紧!”
长官额角布汗,叹气诉苦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这间院子左右连着油铺与布庄,加上时节干燥,这、这一时半会儿,怕是灭不了啊!”
宁为钧忍着气:“那可有抓到行迹鬼祟之人?”
长官犯难,摇了摇头:“这条街挨着西京闹市,又连着东市和南市,平日里走动的人就多,要真是有人纵火,早就逃得没影了,哪还能抓得住啊?”
宁为钧愤懑甩袖,不顾危险,亲自去帮着舀水扑火。
商珠还坐在马上,望着这番火势,又稳声问水龙局长官:“沿街的百姓可都安置妥当了?”
“这个商大人只管放心,所幸这火是白天点着的,百姓都已从屋子里逃了出来了,想必不会有太多伤亡。”
她淡淡地应了声,眉梢一沉,便骑马先离开了。
两个时辰后,火势渐退,可黑炭堆积,这间院子俨然成了一堆废墟。
宁为钧已累得快站不住了,他擦了把汗,汗珠掺了炭,都快染成了墨汁的颜色。
侍从给他递了碗井水,无奈询问:“大人,这间院子都成这样了,还要搜么?”
宁为钧喝干了水,将碗砸在了废墟之中:“火烧得越旺,郝顺想藏得东西就越深。就算是里里外外都烧成了灰,也要挖出来。搜!”
“是!”
夜幕之下,数十官兵便举着火把在废墟之中搜查。院子里的物件经这么一遭大火之后,不好分辨形状,架子上的账本银票都化作了烟,连一丝灰都不剩。
可宁为钧咬着不肯松懈,他手下的人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搜查蛛丝马迹,角角落落都不放过。
直至临近天明,一侍从后院寻到了一只木匣,赶忙上报:“大人,找到这个!”
宁为钧见这匣子外头烧得也差不多了,可锁扣尚未损坏。
他接过匣子,打开锁扣,见到里头的物件,不由眉目一凛,布满红丝的双目生出一丝释然傲气:“他想毁的,正是此物。”
-
自常岳的禁军从偏殿撤走之后,每日送饭喂药的差事又落回了衍庆殿宫人身上。
林荆璞向来睡得浅,外头一有动静,他便醒了。
云裳端着药与膳食轻步进来,她上次被魏绎惩戒之后,无论如何不敢与林荆璞说话,换药也是拘谨着手脚,不曾越界。
待换好了药,她又摆好饭菜,就离他站得远远的,像是在躲一个瘟|神。
林荆璞拖着链子缓慢起身,盘坐下来,细嚼慢咽地吃了两口饭菜,又抬眸看了眼云裳绷着的神色,不禁一笑,柔声道:“你不必藏掖了。”
云裳一愣,忸怩道:“公子这是何意……”
“魏绎疑心极重,他肯让你来第二次,分明是有意让你来传递消息。”
云裳左右顾盼,见殿外无人经过,才将肩膀稍稍沉下,褪去娇羞拘谨之态,走近了几步侍奉,惶恐地压低声:“……启帝?”
林荆璞目色渐凝,他也猜不准魏绎究竟是何时识破云裳的。许是那日他撞见云裳第一次来偏殿侍奉,就起了疑心。
不止是云裳,多年来曹问青布局潜伏在邺京皇宫的还有不少,不知魏绎还掌握了多少。
“可奴婢想不明白,启帝为何要给我们行方便?”
林荆璞夹的菜忽往下掉了一截,面对云裳的灼灼之瞳,莫名咳了两声:“……他讨好我呢。无妨,你暂且不必提防他,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将此事通报曹将军,做事谨慎些就行。”
云裳更懵了。
可她训练有素,主子有命,服从才是第一紧的。
林荆璞将手肘支在了大腿上,继续吃菜,忽问:“让刘娥在宴上刺杀曹耐,究竟是谁的主意?”
云裳收着下巴,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是,是曹将军亲下的令。”
林荆璞喉结一紧,饭菜咽不下去了。
他搁下了筷子,望着外头的天色,心头沉郁难驱。
曹问青是大殷当之无愧的忠臣猛将。
十几年前,他为了平定绥州叛乱,因孤军无援,节节战败,朝廷不愿让他兵败而归,他进退两难,于是亲手将自己女儿送到叛军手中,佯装投顺,暂缓情势。
待到两月后,援军一至,他便攻城直下,违背契约,大肆屠戮叛军。在那场战役中,他单枪直入,一骑杀千人,于万难之中救回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可打了胜仗之后,曹问青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丢给女儿一把剑,让她自尽,那是曹家祖上传下来的宝剑,割喉不见血。
只因女儿腹中已怀有叛军之子,有辱国体,有损家风。
自此一尸两命,满城的腥风血雨,也奠定了他曹氏忠烈的赫赫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