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将手中他要的案卷给他送了过去,猊烈接过,立刻摊开扫了几眼,思忖片刻,与曹纲吩咐道:“你让李进与陈启同进来。”
??曹纲知道这二人乃猊烈的心腹,单就目前的他而言,远远比不上这二人在他心中的地位,想起了上辈子那独一份的君臣默契,曹纲心下不由起了几许心酸,不过他知道,他迟早会得到他的信赖的,赤虎王相人极准,只要他如上辈子那般赤诚相待,全力辅佐,这样的日子必不会长久。
??当下定了定心神,往外去了。
??李陈二人很快进帐,这夜,猊烈帐中的灯烛到了深夜才熄灭下来。
??第二日,岭南大军浩浩荡荡压入江北大营。
??作为江北大营下辖的三支地方郡守军之一,论规模论战力,自不是旁的两支可比,然而待大军抵营,却无高阶将领前来迎接,只有两位没有军阶的兵士上来交接了文书,便这般打发了他们。
??岭南军诸将面面相觑,眉眼间隐隐藏怒,然而猊烈面色无异,只例行吩咐下去,让副将前去与主营交接安置。
??主营帐内,猊烈脱去了重重的战甲丢在一旁,有条不紊摊开一副牛皮地图,曹纲正于下首候着,一同的还有数位岭南将领,气氛格外严肃。
??一个颇有年纪的副将终是耐不住,他啐了一口:“总督大人这是专门下我们岭南军的面子!”
??猊烈将镇纸安在边沿,冷冷看了他一眼,老将俶尔噤声,面上惶恐,忙拜首:“末将逾越。”
??猊烈解了护腕,随手丢在一旁,又睨了他一眼,道:“仅此一次,往后这些话,不得再提。”
??当下扫了一眼在场的各将领,微微提高了声量:“懂了么?”
??“是!”众人齐齐拜首。
??猊烈这才将稍稍缓和了声音:“几日跋涉辛苦,吩咐下去,今夜可早些歇去,虽是水演,可接下来两月不比实战轻松。”
??众人齐齐应了,各自告退而去。
??次日一早,江北大营的狼烟便点了起来,因前些日总督府率领江境大军刚剿清水寇,为震慑余孽,宣示天威,故而两年一度的规模庞大的水演提前了半月。
??临时搭建的高高的栈台上,薛再兴坐在一张铺着斑斓虎皮的座椅上,心间一片畅意。
??江北大营囊括了北安近三分之一的兵力,绝不容人小觑。他虽是外放的朝廷大员,但自然没有任何一位京官敢给他薛某人半分眼色,便是权倾朝野的左相大人,见了他也得带上几分笑意说话。
??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不赖。
??天色沉沉,似马上要下起雨来,然而他心间隐藏着的火种却是燃烧得愈发炙热。
??男人一生所求怎有止境,他掏出了怀里那方白色巾帕,置在指尖揉搓着,心间暗涌浮动——这一切,还远远不够!
??天下之大,该拿的,他都要尽力拿到!
??正澎湃间,余光突然扫到了练场上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他不由眉头一蹙,那抹黑影简直如砂砾一般顶着眼睛,目色一动,与随行吩咐道:“请猊参领过来一趟。”
??那随行听命匆匆去了,很快练场中的那个年轻将领被带到这边来了。
??薛再兴上下打量着,目中幽深。
??眼前这个男人还不到弱冠的年纪,可已有沉如山海之威势,不由让人心生忌惮。听说岭南上下皆一心拥护,只怕如今岭南阖军上下是知参领而不知总督府了!薛再兴微微眯起眼睛,哼声一笑。
??“多日不见,猊参领愈发精神了。”
??猊烈面静无波,微微一颔首。
??“劳总督大人记挂。”
??薛再兴自然无需隐忍,当下便沉下脸发难:“参领大人进营多时,却不见前来拜会,可是不将本督放在眼里?”
??猊烈立刻回道:“末将不敢。”
??见着他这幅模样,薛再兴心间平顺了不少:“看来脾性倒是收了不少,有长进。”
??他唇角一扯,当着他的面,将手中的那一方帕子置在鼻下一闻,讥讽道:“只是,还要记住一件事——不是属于你的东西,可千万别惦记。”
??那巾帕上的兰花想必他是再熟悉不过。
??纵然眼前人掩饰得再好,可视及巾帕的那一瞬间,终究还是让薛再兴捕捉到了一丝剧烈波动。
??果然!薛再兴面色一沉,念起此子居心叵测,竟不知天高地厚地肖想那人,心下不由沉怒,到底是忍了下来,冷声喝道:“方才的话,可记住了?!”
??眼前的青年紧握着双拳,面色终于恢复了往常的平静,重重合掌一拜,“末将记住。”
??薛再兴笑了起来。
??这便是权力,即便一个男人再骁勇、再强壮,再顶天立地傲视群雄,但在权力面前,他什么都不是,只能低下那颗骄傲的头颅,任凭他差遣。
??——权力,当真是男人的□□,比世间任何的物事都来得宝贵。
??薛再兴再一次认清了这个事实。
??看着眼前半俯着身体的青年,他无比畅快地笑了出来。
??“下去吧。”
??猊烈步下台阶,犹自没有异色,可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紧握的拳头放松了来,指尖渗出血来。
??然而他仍是面目平静,恍若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平常一般。
??风卷起了地上的残土,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迟了一点,不好意思。
第53章
??明明白日里是那样晴朗的态势,?可夜里却下起了暴雨来。
??一道狰狞的闪电劈开了半片夜空,整个人间透亮起来,伴随着巨大隆隆的雷声,?天地间下起了瓢泼的大雨,冲刷着广安王府的檐角青瓦,?粗壮的树枝都被压低了来。
??房内,昏黄的灯烛微微,?透着低垂的纱幔,?将一切氤氲得朦朦胧胧,随着雷闪忽明忽暗,?室内犹如魅域。
??“不……不……”
??李元悯紧闭着双眼,?鸦羽似得黑睫不安地翕动着,?雪白的脸上布满了汗水,不断喃喃。
??血腥、污浊、燥热、不安。
??身体渐渐变得异常沉重,仿佛千斤大鼎压在身上似得,喧嚣渐起,?鼻翼间浓浓的血腥气息飘来,?入眼所见,一片昏暗血红。
??他的身体被压入一方死地。
??轰然一声,沉重的城门再也经受不住那样巨大的冲撞,?重重倒了下来,?掀起了一阵数丈高的气浪。
??啸声渐起,?冲破穹庐。
??黑压压的叛军铺天盖地地由城门涌了进来,高大猛悍的男人身着黑甲,?披着浑身的血腥罗刹般沉步而入,他目色血红,煞气震天,?人神共惧。
??呵……呵……
??李元悯仿佛可以听到他野兽般的低喘,他浑身无力,只能摇了摇头,在男人面前微弱地发出一道气音:“不要……”
??那黑褐的瞳仁凝聚在他脸上,淡漠、冰冷、毫无人气,一颗粘稠的血珠由眉间低落,黑气凝聚,吞天并海。
??“阿烈……”
??李元悯无望地喊。
??男人却是高高地举起了屠刀,阴影拢在李元悯那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
??李元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滑落,在那一瞬间,很荒谬地,他一点儿都不害怕,只是痛苦,满心的痛苦,仿佛永远无法挣脱,无穷无尽,无人可以救赎。
??一道白光——呼!
??李元悯蓦地坐了起来,他喘着气,背上的小衣皆被汗水浸透,他满面苍白,额际犹挂着汗珠,当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后,不由得虚脱倒在了暖软的褥面上,然而心间犹自跳得无比之快,仿佛尚还在梦中,他便这么趴着许久,直到额际的汗水渐干,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一个奇怪又荒谬的噩梦。
??这些年来,李元悯已经甚少做噩梦了,不知今夜为何突然又这般鬼鬼祟祟入了魇,竟梦见了上辈子的场景来。
??李元悯不敢回想那份心悸,只匆匆披了件外衫下了床,借着昏黄的烛光于桌案旁给自己倒了杯水,温热的水顺着咽喉而下,终于抚平了几分内心的不安,他叹了口气,看了看堂中的漏刻,夜正深,恰是子时,而他却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
??今日是岭南军出发的第五日,也是猊烈离开他的第五日,心下自是多有担忧,想来是日有所思,才无端端做了这些乱梦。
??他拢着外衫走到了窗边,轻轻地推开窗牒,雨势正急,一阵湿气迎面扑来,寒冷浸骨,李元悯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看了看那犹自瓢泼的大雨,心间不由蒙上了一层暗影。
??也不知他心爱的情郎身处异地,是否一切安好。
??与此同时的江北大营,也一般下着猛烈的雨。
??曹纲卸去了蓑衣,掀开帐门走了进去,他抖了抖身体,甩去一身挂着的水珠,将蓑衣一放,立刻上前与坐在案首的年轻将领回话:“启禀大人,方才卑职前去江界探了一番,情况怕是不好,沧江的水隐隐有涨起来的趋势,看这雨势恐是要下个两三日才罢,想来等不及两日了,估计明日总督便会下令拔营换地。”
??猊烈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他没有说话,只闭目养神。
??曹纲不敢再打搅,他轻手轻脚上前,将他案上凌乱的案卷收了起来,一边偷偷窥着他的脸色。
??这几日的演练,薛再兴暗地里对他多有打压,作为三军最大一支战力的领袖,居然被排挤到副将都不如的地位,然而他们年轻的主帅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淡定从容。
??可曹纲明白,不是的。
??他突然想起了上辈子,那个肃冷的枭雄也是如此,在薛再兴的手下蛰伏了三年,最终抓住机会,一举上马。
??虽两辈子的际遇不一样了,可曹纲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殊途同归。
??门帘轻轻一动,副将李进来了,他瞧了一眼曹纲,曹纲知趣,当下告退而去。
??曹纲掀开帷帐,外头依旧是下不完的雨,积在地上淌得四处都是,汇集成一股股颇为湍急的小流,冲刷八方。
??那一瞬间,曹纲心里蓦地突突突跳了起来,他回首看了一眼那阖得紧紧的帐门,眉头不由紧紧锁起。
??营帐内,李进小声耳语了几句,猊烈平静的脸面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他唇角轻轻扯起:“很好。”
??当下摊开地图,细细思索着明日的各般状况。
??他过目不忘,这些天,已将江境各地的地形记熟在心,便是闭着眼睛也能默出来,看这雨势,沧江必定涨水,提前拔营换地是迟早的问题。
??时机正好,可也稍纵即逝,他自要逮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场雨,可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吩咐下去,一切按计划进行。”
??“是!”李进受命速速退下了。
??第二日果然还是大雨,经由昨儿一夜的雨势,沧江的水已经涨起来了,营地离江岸不足十里,为着全军安全考虑,辰时总督已下达命令,从午时起,分批拔营往西岭营地而去。滇西军先行,护送载有数百贼寇的囚车,岭南军殿后,处置一切善后事宜。
??雨势愈发大了,茫茫的天际看不清边界线。
??薛再兴身披蓑衣骑在马背上,回首看着模糊不清的天地间,狠狠啐了一口:“这鬼天气!”
??祸不单行,未行上两里,有参将策马从前方赶了过来,面色凝重道:“总督大人,前方主路被落石堵住了!”
??“什么——程度如何?”
??“不甚乐观,起码一两里。”
??薛再兴暗骂一声,心思挖开山石恐是要耗上半日,且极有可能再引发落石,怕是天黑都到不了目的地,着实耽搁不起。
??“可有其他线路?”
??参将道:“如今只能绕去东北方向,行驿辅道,只这辅道狭小,不比主道宽绰。”
??薛再兴看了看后方乌压压的大军,思忖片刻,命道:“改道!”
??“是!”
??众位行令兵纷纷举着令棋去了,浩浩荡荡的大军当即改道,队伍愈发亢长。
??大雨滂沱,军队绵延了数里,行在这瓢泼大雨中,看不见头,也瞧不到尾部。
??因着路狭,押运水寇的囚车排成列状,每辆分别由两位兵士策马一前一后押运,雨着实是太大了,不仅落寇们被泼得睁不开眼睛,便连马上的兵士们皆抬起手臂只为挡去面上的阵雨,以免被迷了眼睛。
??穿过一片重重密林时,林间沙沙沙地起了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然而偌大的雨滴急急打在林间的树叶上,哗啦哗啦地响,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那些细微的不同寻常的动静。
??所有人——包括囚徒,都在想着快些到达目的地,安扎下来好好休整一番。
??待数块大石齐齐滚落下来的时候,押运水寇的兵士们尚还未醒神过来,直至一众蒙面的贼寇从密林冲出。
??终于有士兵看见了,惊得抽出了刀,声嘶力竭:“劫囚!有贼人劫囚!”
??喊声被雨声盖住不少,只提醒了周围数人,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囚车的队伍一下子被贼人冲散,一片混乱。
??噗噗噗几声,刀砍在马背上,数匹马儿受惊,嘶叫着高高跃起,挣脱了囚车的桎梏,疯一下地向前冲去,押运囚车的队伍愈发混乱。
??“杀——”
??“劫囚!劫囚!”
??“护卫!众人护卫!”
??薛再兴的队伍离囚车队列不远,最先反应过来,他立时掀掉了蓑帽!随左右怒声喝道:“传我命令!围合缴杀!务必不让贼子得逞!”
??众人得令,纷纷抽刀围合上前。
??可队伍的战线被狭小的驿辅道拉得太长了,加之湍急的雨势,后面的几乎听不见前方的警示,偌大的队伍陷入了愈发巨大的混乱之中。
??咻咻咻一阵凌乱的冷箭,薛再兴陡然心惊,暗道不好,他一把抽刀出来,可显然已经是来不及了,身边存留的为数不多的护卫一个个倒了下去,眼见四处混乱,无人顾得上他这边,他当机立断翻身下马,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进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