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点尚有许多,此时他才一一想到。要是此时,去找皇后仔细问清楚,皇后怕也不愿说出真相吧。
铁门响起拆锁声,兰渐苏坐起身,抬眸看去。
狱卒打开牢门,对门外的人谄媚献笑:“王爷,便是这儿了。”
披着浅蓝斗篷的翊王走进来,塞了两锭足两银子到狱卒手里:“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是是。”狱卒点头,退出牢房,贴心地替他们又将门关上。
兰渐苏坐在床上,伸足一个大懒腰,笑道:“王爷,这么有闲情逸致来瞧我呀?”
翊王取下斗篷,露出里面的玄澜蟒服,温和道:“来看你过得好不好。”
“有劳王爷费心,我在这里过得可好了。”
“哦?在牢房里,你也能过得好?这牢房里,有什么有趣儿的吗?”
兰渐苏向他招了招手:“王爷,你过来。”
翊王微蹙眉,疑惑地向兰渐苏走去。
兰渐苏倏然出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翊王茫然道:“什么?”
兰渐苏抓起翊王的手臂向上飞,翊王的身体居然轻如鸿雁,在空中得以游飞。他不禁又惊讶,又惊喜,他分明不会一点半点轻功。
飞到棚顶的天笼,兰渐苏携翊王坐在笼门口。翊王定了定神,懵懵道:“我刚刚……怎么会飞?”
兰渐苏说:“我在你背上贴了一张飞升浮。”他荡起腿,天笼一前一后摇动。
翊王忙抓住笼边。本因所处地方高,有些胆惧。但适应之后,竟觉有几分好玩。
“坐在这个位置,正好能见到天窗外面的风景。”兰渐苏荡秋千荡得越起劲儿,“这般难得的美景,在外头也未必能见到。王爷,这个秘密,你可以我第一个告诉的人。”
天窗外是一片田园,春天油菜花开得正繁盛。溜进天窗的日光,似乎捎着油菜花没有杂色的,澄澄的黄。
翊王翘起嘴角,他的心随天笼一摇一晃,掌心覆在兰渐苏的手背上,牢牢紧握。
兰渐苏侧头去看他时,他的脸挨近来,吻住了兰渐苏的唇。
兰渐苏愣怔住。
等翊王的唇离开后,兰渐苏说:“王爷,做什么呢?”
翊王抵着他的额头,淡笑道:“这样更好玩。”他便又吻了下去。
*
“太子殿下,不是小的不让您进,是皇上有令,您真的不能进去。”狱卒满脸无奈地和太子解释。
太子拿在手上的银两,不免存在得尴尬:“怎么,你是嫌银子少了吗?我今日出门急,确实是少带了些。改日我会再命人给你送些来,你现在通融通融,让我进去。我实在是有要紧的事要和二爷说。”
“哎,殿下,您别让小的为难了。二爷也就关个两三天,您两三天后再见他也不迟啊。”狱卒边漫不经心地拱手,“太子,小的实在不能放行,请太子饶过小的,请吧。”
太子收回银两,气闷地扭头离去。
今日天气晴朗,踩着每一片被树叶筛下来的碎阳,太子的心情,却无法像天气一样放晴。
他一拳打在一棵大树上,指关节的痛全然无法释放他内心的悲与愤,眼泪挂在眼角。
皇后在泰福宫生重病,皇上不让太医进去诊治。他只得着人送药进去,让病弱的皇后自己熬药喝。这几日,他没有一天能睡个安稳觉。
他反复地想,让母亲过着这样的生活,多年来自己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他的母后,以前教导他要大智若愚。出世以来,为博皇上疼爱,要装作体弱多病与世无争,却屡受人陷害的可怜样子。只要这样,他的父皇便会怜恤他。他母后说,不擅于伪装的人,一定会受苦。
他以往虽听母后的话,但母后说的这些,他从没真正的理解践行过。
以前他有皇后以及舅舅支撑,从没感觉身边的人有哪里不好。直到如今,那些曾笑脸相迎的人拒他的求助于千里之外,对他冷言相待,背后议论取笑他的是非。他才知道,原来身边的人和和气气全部是虚伪的。他们表面奉承,背地里全想着看他怎么倒,怎么从塔顶上 掉下来!
所以权力。
权力真的太重要了。
太子停在这棵能照全阳光的树前,他抬起头,眯起眼。手将太阳放射出来的光芒虚虚一抓,握在掌中,慢慢地捏住,捏紧。
他内心矛盾自语:如果我大权在握,如果我是九五之尊。我的母后是不是可以不用受这样的苦?我是不是不用遭人白眼?
兰渐苏是不是就会听我的话?
兰渐苏,是不是有一天,我可以让你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63 第六十三回 你嫁给我吧
翊王在牢房里陪兰渐苏待到下午,太阳下了西山,他才想起还得回王府。
天牢的温度不比外面均衡,四面皆是石壁,外头又有旷野荒山,没一处可遮风。白日日头照着,勉强暖和,到晚上便是凛冬般寒冷。
翊王脱下身上的浅蓝斗篷,披在兰渐苏身上:“我瞧那被子的料子不好,这件斗篷是藏羊的毛所制,你夜里拿来垫着睡,也好暖些。”
兰渐苏两手抓着披风,裹了裹,身体被结实的温暖包卷住。他抬眼看翊王,微笑道:“那这份好意,我就不拒绝了。”
翊王望着他说:“好看。”
兰渐苏将斗篷的衣料放在手里摩挲:“这披风是好看,面料也好。王爷送我,想来是割爱了。”
翊王道:“我是说你穿着好看。”
兰渐苏怔罢一笑:“翊王的赞美如此难得,怎么能浪费在我身上呢?”
翊王道:“用在你身上,才不叫浪费。”
兰渐苏的耳根不觉一层烧热,他前世浪荡这么多年,一直到这一世,还是头一回出现这种感觉。
他心说翊王表里不一,太表里不一了。表面上遗世独立,和谁都说不上两三句话,实际讲起情话一套一套的。正因如此,他的情话,好像便十分珍贵。
狱卒很不会挑时候,推门进来提醒道:“王爷,您该走了,这探监时间呀,过去太长了。”
本来谁来探监,狱卒都是不给进的。不管拿再多的银子,他都不放行。翊王却是一个例外,不仅让他进来探监,还让他待了不短的时间。会成为这个例外的原因,是因为翊王一直深得皇上信任,讨好他等于一半讨好皇上。再一个原因,翊王从不求人。狱卒被翊王一求,受宠若惊之中还非常有成就感。
翊王面向狱卒,温润的神态又回到了风雨不变的淡冷:“知道了。”
兰渐苏道:“王爷,待我出去了,再去寻你。”
翊王说:“好。”
兰渐苏抬起两只手跟他挥挥,他最后留给兰渐苏一笑,出门离了去。
夜里,天窗似嵌着一幅无垠星河的画卷,牢房被天上降下来的霜冷侵入,冷得与白日仿佛不处于同一个季节。
兰渐苏身上盖着翊王给他的藏羊毛披风,躺在天笼里昏昏睡了去。
这一晚,被天窗的冷风吹拂,梦见许多人,许多事。原主死去的母妃,去世的太后,韩老将军墓里的墙影,流音阁上顺德娘娘的舞姿,未见过面的浈献王妃。
然后是那颗鸽绿色的珍珠。色泽秾丽诡艳,散发阴狱幽光似的珍珠。森绿色的光燃成一片火焰,潜逃的恶鬼利爪穿破焰光,刺进顺德娘娘的胸膛。
绿珠……绿珠……绿珠……
他无法忽视,无法欺骗自己的存在。
天笼摇摇晃晃,像是要晃到银河天宫上去。
兰渐苏被困在这片幽绿色的梦魇中,他感觉天笼突然重重沉了一下,身体被一个不轻的重量微压住。
兰渐苏朦胧间心说,鬼压床莫不是来得这么突然吧?
他睁开眼,但见眼前一张离他极近,极寒凉的俊脸。
韩起离跨在他身上,一脚单膝跪着,一脚屈上。他身体半压近兰渐苏,正专心致志俯望兰渐苏的睡颜。
兰渐苏微愕:“将军?”
韩起离没有移动的意思:“你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
“来找你。”
“可你不是夜里眼睛看不清吗?天牢这样暗,怎么来的?”
“多吃鱼肝油,眼睛就清楚了。”
兰渐苏往下瞄了一眼牢房结实的门:“那你怎么进来的?”
韩起离道:“刚才我来到牢房门口,和那狱卒说,我要见你。”
“他就放你进来了?”
“他不让我见,我打晕了他。”
兰渐苏眉一跳:“……你打晕了他?”
“嗯。”韩起离平静道,“想着既然打晕了一个,干脆折出去,把其他狱卒一并打晕了。”
“……你打晕了所有狱卒??”
韩起离道:“既然把那些狱卒守卫都打晕了,那么不做些大事,就很吃亏。”
兰渐苏胸中一股浅浅的不详预感:“你想做什么大事?”
韩起离抓住兰渐苏的手腕,直起身,将兰渐苏拉起来:“跟我离开这里。”
兰渐苏让韩将军此举弄得哭笑不得:“韩将军,我只是来体验生活的,过几天我就能出去了。你打晕他们,带我越狱,这样我岂不是很尴尬?”
沉默未几,韩起离凝视兰渐苏双目,眸中没什么浓重色彩:“我做错了吗?”
以再普通不过的神情,问出这个听起来相当委屈的问题,成功让兰渐苏再次哭笑不得。
兰渐苏反抓住韩起离的手,带着他从天笼一跃而下:“走吧。”
牢房外,狱卒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睡的姿势千奇百怪。韩起离不愧是久经沙场的精将,下手快准狠,叫他们还来不及意识到危险来临,便先被危险袭击。
兰渐苏手掠过牢房门前的水缸,信手挥去,水线被他的法术变成数根冰针,插进狱卒们的脖颈内。
韩起离问:“你做什么?”
兰渐苏说:“劫狱是大罪,你还把他们打晕,大罪中的大罪。我给他们一人刺了一根催眠针,醒来以后,他们就全不记得你了。”
韩起离微弯唇角,带兰渐苏轻功飞出天牢。兰渐苏于是在韩起离的背上贴了一张飞升符,二人飞得更高、也更远。
晚雾蒙天,夜深的京城让他们踏在脚底,一望下去,渺小又辽阔。猥琐的神武大帝像,覆满阴影的脸,颠覆白日形象地变得庄严雄威,守护他的子民与大地。
然后,韩起离和兰渐苏在这尊威武伟大的神像肩膀上,踩了一脚,借他之肩助力,飞得越来越远。
星团在苍穹上铺成银河,每一颗微小的银色尘埃,皆在放射银灰色的流光,蔓延于广阔的苍野上。
这是京外三里的藏黎山,山上的植物受到温差影响,在夜晚变成晴蓝的颜色。道路上,满是紫薰留下的絮,周遭红花遍野。
韩起离和兰渐苏落在花道上,脚踏紫絮落花,迎月漫步。
牢里的天窗美景虽好,到底比不上外面的世界宽广。
兰渐苏问:“韩将军,这样好的地方,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起离走在兰渐苏前头,转身面向兰渐苏,倒着边走边说:“皇上收了我操练禁军的权利,也不让我处理西北军务,连日来实在无聊,到处走走逛逛,就逛到了这里。”
兰渐苏听到这话,愧疚之色翻上眉间:“对不起。”
韩起离:“嗯?”
“因为我,皇上削掉了你的军权。”兰渐苏说,“那天我趁你不注意,潜进了旻文公主的客厢。皇上以为你失职徇私,才会下令处罚你。”
韩起离若无其事地“哦”了声:“皇上没错,我的确是徇私。”
这回换兰渐苏:“嗯?”
“那天你拜堂的时候,红盖头被风吹起来,我看到了。我知道你要找旻文公主,特意支开守在窗边的守卫。”
兰渐苏默住。
“那岂不是让你看到我穿女装的样子?”
兰渐苏内心哀哉,丢人丢人丢人。
韩起离不禁发出一声笑。以前让他做个微笑,都跟登天一样困难。自从和兰渐苏在一起后,他随心所欲地在笑。所以,谈恋爱能治好很多东西,包括不限于面瘫。
“很好看。”韩起离说。他不擅长表达很情蜜的话,因此他说喜欢,就证明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说好看,就证明真的很好看很好看。对他而言,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兰渐苏都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你倘若真想道歉,以后嫁给我吧。”韩起离走回兰渐苏身边,两个人挨在一起的影子,被月亮拉得斜斜长长,“不是说,未出嫁的女子,要是脸被一个男人看到,就得嫁给那个男人?我那天可是比新郎还先见到你的脸。”
兰渐苏笑道:“好啊,等哪日韩将军想成亲了,八抬大轿来扛我吧。”
韩起离说:“好。”
紫絮花道尽头,一潭让周围晴蓝草木映成蓝绿色的湖,湖面红叶点缀,花瓣飘浮,月晖穿透枝叶,化成一条一条的形状洒在湖面上,白蝶在光柱里蹁跹起舞,美得不似在人间。
“我去湖边瞧瞧。”韩起离没等兰渐苏一起,径自跑到湖边。
树影将他的身影拢住,兰渐苏没瞧清韩起离的身影,耳边听见扑通一声水声。
兰渐苏想,韩起离一定是觉得在家什么都腻了,洗热水澡也洗腻了,要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