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蛇没有……”
“砰”地一声,太子一脚狠狠踩在小蛇身上。抬开脚后,那条两指宽的小蛇已肠穿肚破,血肉模糊。
兰渐苏微微呆顿。太子此举,说不上过分残忍,跟踩死老鼠踩死蟑螂一样,谁都能踩死对自己有害的动物,看有没那个胆子。但兰渐苏便是觉得哪里奇怪。
他想说那种蛇没有毒。
待他回过神,太子已将他手指上的伤口含住,用嘴唇吸出血,吐在地上。
抹掉嘴角的血迹,太子说:“我出去寻水。”
太子转身出去了。
兰渐苏低眸看了眼手指上的伤,目光又在那血肉模糊的小蛇尸体上流连了会儿。
他暂时放弃铺稻草的想法,转而去挑树枝准备生火。树枝枯柴堆好了,就差个火折子。昨晚离开得太着急,他的火折子落在客栈没带出来。
太子的包袱。
太子的包袱里肯定有火折子。
兰渐苏这次想也没想,便将太子的行囊打开。
他在一堆衣物里翻了两翻,翻到一个方形硬物。是一个木盒子。
之前太子跟他下千野丘时,两手空荡荡,身上也没能装什么木盒子的地方。这木盒子应该是太子后来得到的,里面是什么东西?
乱看别人的东西不大好,但,抱着连日来对太子压在心里的怀疑,兰渐苏感觉这个盒子,藏着太子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手不听使唤地解开锁托上的栓子,将木盒打开。
看到盒子里的物品,兰渐苏登时呆住了。里面装着的,是玉玺和军令。
太子这时候拎着三四袋水囊走进来,站在门口问:“你在干什么?”
兰渐苏拿着木盒,站起来质问他:“你怎么会有这两样东西?”
太子神色微动,略微慌张。他东张西望,慌忙将庙门紧闭,犹如做了好大的亏心事。
“渐苏,你听我说。”他慢慢走到兰渐苏面前,眼神小心去瞟兰渐苏手中的玉玺和军令,盯个易碎的宝贝似,生怕兰渐苏会对那两样东西做什么。
“这两样东西,应该在清和妃……”顿住,兰渐苏不敢相信地问出,“三皇子的眼睛是你弄瞎的?在关州的那天晚上,你没睡,便是去做这件事?”问完这话,他心里反而先替太子辩解:不可能,清和妃他们居住的客栈守卫森严,太子力孤,悄悄潜进客栈毒瞎三皇子,还偷玉玺和军令,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等着太子给他一个借口。
然而太子嘴唇紧抿两下,便哼出一声道:“是又怎么样?这两样东西,本来就不属于兰武珏,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你要让我借助浈献王的力量抢回皇位,不也正需要个名头么?这两样东西,自然是那个名头。”
太子承认得快,快得兰渐苏一时片刻,不懂要做什么反应。他只愣了不消一瞬,便问:“可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偷得出这两样东西?”
太子含糊其辞道:“只要我想偷,自然有的是办法。”
“那你……又为什么要弄瞎三皇子的双眼?”兰渐苏心说太子不该是这样的人。他所认识的太子,虽然说不上心地有多么善良,却绝对做不到对亲人施以毒手这一步。
太子垂下眼眸,目光寒了寒,牙齿恨恨咬着,沉声道:“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弄瞎他的眼……”
声渐微,太子后面的话几不可闻。
这时,一紫袍人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大声道:“太子的本意,是要杀了三皇子!”
二人谈话被打断。见到来人,兰渐苏立刻脸色一变:“田冯!”
他迅速挡在太子身前,手已按住袖中一张符,眼神充满警惕地盯着田冯。
田冯脸上笑呵呵,看了看俩人,又冲兰渐苏笑了两声:“二公子,您可是骗得臣好苦。拿根毫针插在微臣的脑袋里,骗臣要施楼桑秘术,吓得臣回去后是三天三夜都没敢合眼。好在来了个高人,替臣拔出那根针来,臣才知被您给诓了!”他说着话,步伐兀自往前迈。
太子果然没说谎,紫琅院的人确实跟来了。而且还是紫琅院的院长田冯亲自跟来的。
兰渐苏后背挤着太子往后退去,寒目警告田冯道:“你别再过来了。论武功,我可能不及你,但论法术,你远不及我。你再靠近一步,我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田冯依然是怕的,即刻停住脚,抬起双手作安抚状,面容却仍笑得百般欠揍:“二公子,您先别冲动,臣不是来抓捕太子的。”
兰渐苏:“那你来做什么?来打招呼的?”
“臣是来……”田冯眼珠子转了转,“哦,是臣给忘了礼数,臣该死,该死。”他阴阳怪气了一通,抬手给自己轻轻扇了两巴掌。跟着,敛起嬉皮笑脸的神态,严肃地咳了一声,双膝一曲,霍然跪地,深深拜了下去,“微臣,叩见皇上。”
91 第九十一回 把他还给我
田冯这声“皇上”,把两个人叫懵了。不管他叫的是谁,都够让人迷惑。兰渐苏先是看了眼太子,再是看眼空荡的身侧,难保不是身旁有皇上的幽灵。
快速两旁都看过,他又警惕地盯着田冯。田冯狡诈,谁知他是不是又在耍什么心眼?
“你在乱喊什么?”兰渐苏说。
“臣没乱喊。”田冯跪地不起,只把脸抬起来,脸上的奸笑越绽越开,他眼睛看着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皇上,三皇子如您所愿,在回京的路上,死了。现在清和妃的人马乱作一团,朝廷也乱作一团,眼下还有谁能当皇上呢?自然是您呀。”他手朝太子抬去,这声“皇上”,叫的是太子。
兰渐苏片刻间没回过这个意思。田冯是说,三皇子死了。所以他追到太子,临阵倒戈,要捧太子当皇帝?
兰渐苏眉尖抽了下,他理不清现在的情况。乱糟糟的思绪捋了半天。田冯若想找个傀儡皇帝,哪怕三皇子已死,他也完全能回宫找个年幼的皇子扶植为帝,反而还更好控制。不过,田冯是小心谨慎的,他拥有极度细密的心思。从关州回宫,路途太远。谁也不敢保证,途中是否生出什么事。更何况宫里还有他的政敌,他如何能确保幼皇子为他所用?所以最保险的方法,是立刻回船转舵,把目标放回太子身上。
无论田冯是什么想法,他现在,都是要捧兰崇琰当皇帝。于是兰渐苏狐疑不定地得出一个结论——田冯要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然而,这根紧绷着的神经,还没松下少顷,便又听田冯跟太子道:“只要您现在当机立断,杀了这个反贼,臣立即保护皇上您回京,继承大统。”
这个“反贼”,指的自然是兰渐苏了。
田冯不可能跟兰渐苏统一战线,从当初兰渐苏拒绝杀浈献王和世子,拒绝与田冯结交时,田冯便知道,兰渐苏跟自己不是一道人。甚而可以说,兰渐苏是他的眼中钉,他必须除之而后快。
兰渐苏发现田冯极其执着于“极限一换一”,想得到他的支持,就得当他的刀,让他借来杀人。
可只要听了他的话,就会成为他的棋子。兰渐苏跟太子好歹有过几次交心之谈,太子对田冯此人有多么深恶痛绝,兰渐苏心底清楚。
他冷笑道:“田冯,你不必在这里挑拨离间,你肚子里头兜着什么坏水,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田冯没理会兰渐苏,他深知跟兰渐苏讲道理没意义,因此不去浪费口舌。他缓缓站起来,一步步教唆太子:“皇上,您还等什么?只要杀了二皇子,您就是皇上,没人再成为您的对手。杀呀,皇上!”他装出一副“谆谆善诱”的模样,慢慢诱导太子,“你已经杀了三皇子,还在乎再杀一个二皇子吗?”
太子往后跌退去,退到佛像旁。这声“皇上”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长出藤蔓缠绕住他。
兰渐苏看出太子在犹豫。凝眉问道:“崇琰,你真信他?”
太子哆嗦着接着往后退,仓皇摇了摇头。
田冯从袖中取出一卷圣旨,举起来道:“这尊圣旨,乃是先帝交托给刘大人的遗圣旨。”刘大人便是和他一起钓鱼,被他拿石头砸死的那位大人,“先帝生前的遗意,是要将皇位传给太子您的。”
田冯步步向太子靠近,太子步步后退。兰渐苏此刻不仅得提防着田冯,还得提防太子反水。三人站成疏离的三角阵型。
田冯敞开圣旨,有模有样地读了一通,太子犹如魔音绕在耳边,脑子疼得厉害,抽出佩剑,指向田冯喝道:“你闭嘴!不要再念了!不要再念了!”
田冯收起圣旨,正起脸色,厉声道:“三皇子死了,清和妃让微臣带军来抓捕凶贼。微臣相信,三皇子之死与太子您无关,是二公子对皇上怀恨在心,泄恨于三皇子。三皇子,是兰渐苏杀的!”他颠倒黑白,将脏水悉数泼到兰渐苏身上,跟着逼视太子,话语像一把把巨大的锤斧,毫不迟疑地敲劈太子的心防,“关州三千军马马上便要赶来,如今在太子殿下您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杀了这个害死三皇子的反贼,臣护您继承大统。要么,您便是二公子的同伙,臣要将您和反贼一起押解回京!”
太子手里的剑一抖,眼瞳荡震,颤颤看向兰渐苏。
兰渐苏抿紧唇,直视太子的眼。他什么话也不说,他便是想看太子自己的选择。
也不知,他是对自己太有自信,还是对太子太有自信。事实证明,不管是对谁,太有自信都不是一件好事。等他下定决心要先发制人时,老天已经不给他这个机会。
田冯正喊出一声:“皇上要是动不了手,臣替皇上来!”脚步已凌厉地冲到太子身旁,握住太子持剑的手,一剑刺向兰渐苏。
兰渐苏大意了,他没有闪。
那柄剑闪电般穿过他的胸膛,血顷刻沿着刀沿流出来。
兰渐苏张口哑嗓喊了喊,胸膛被活生生破开,竟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红色的。他低下头看,发现落在地上的不止是血,还有从他怀中滚落出来的荔枝。他本来想买给太子尝一尝的岭南荔枝。
他疼得眼睛泛起一层雾,这一剑想必是直接刺在他心脏上,他仿佛快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
兰崇琰终究是一剑刺向了他。
太子眼圈没有任何预兆地红了,两片唇瓣不住颤抖。
这一剑抽出来,兰渐苏胸膛的血,止不住淌出,瞬间染红整件衣裳。
他倒在地上,疼得将身子蜷起,脸很快一片惨白。眼睛不愿合上,只是紧紧盯着太子。有震惊,有痛,也有恨。兰渐苏为他能装下这么多情绪,而感到自嘲般的好笑。
他仍抱着希望,以为太子会做些什么。跟田冯反目,或是来帮他止血。但是这些事,太子都没有做。
太子眼眶一圈圈泛红,牙齿咬住打颤不止的嘴唇,手上带血的剑掉在地上。这瞬间兰渐苏看见他的眼神变了,痛苦的背后藏着屈辱的恨意。可这些神色,又显得很淡,很冷。
太子的心彻底的狠了。亦或是早就狠了。这个选择,不管田冯会不会替他选,他都会选出这一步。
太子身后,田冯得逞的笑意再也忍不住完全盛放。
“反贼,当诛。”田冯挂着他让人不寒而栗的阴笑,捡起地上的剑道,“皇上,您杀了反贼,为大沣除害了。就让臣,替您砍下反贼的脑袋。”
他抬起剑,直直朝兰渐苏的脖颈砍去。
是时一条“闪电”飞掠过,击中田冯的手腕。痛呼一声,田冯手上的剑哐当坠地,腕上一条血淋淋的伤。
兰渐苏意识渐昏,隐约间看见一名红衣男子持一条九尺长鞭闯进庙里。
田冯张口喊了他一声,他抛出一枚银色弹珠。砰地一响,浓烟四起,眼前白雾弥漫。
那名男子抓起兰渐苏的手臂,连忙携人跑出破庙。
扶着兰渐苏上马后,男子捂住兰渐苏胸口的伤,策马往南路奔逃。
乌云卷过,大雨袭来。淅淅沥沥浇淋在他们身上,这对受了重伤的兰渐苏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坐在兰渐苏身后的男子,在他耳边声声唤道:“渐苏,渐苏你撑住!”
兰渐苏听出这个声音是谁了,眼睛闭上前,他低声唤出:“世子哥哥……好痛……”
雨势大到可怖,像天破了个大窟窿,无数颗石头砸下来。砸在他们身上,砸在兰渐苏的伤口上。夙隐忧揽着兰渐苏,只觉手上全是兰渐苏粘腻的血。兰渐苏在往马下掉,他抓着兰渐苏不肯让他掉下去。
这个伤好像也捅在夙隐忧胸口上似的,他疼得哭出来。浈献王疯了的时候他没哭,落魄逃亡时他没哭。但现在,他酗着这场雨,哭得分外大声。他哭着喊“兰渐苏”,他的心又疼又怕,怕兰渐苏就这样睡过去。
老天的这场冷雨却怎么也不肯停!
前方是断崖,夙隐忧急急刹住马。望着被截断的去路,茫然时两眼的泪流得更凶。他却没有绝望失声痛哭的机会,热泪和冷雨全砸在他脸上,也不必去擦了。
他单手抱紧兰渐苏,忙掉转马头。
却听,阵阵马蹄声,约摸千匹左右,朝此处奔来。他遥遥看见,田冯带领一支关州军马向他们逼近,霜雾笼锁黛青的山,而两侧山间,也都站立了关州军队的人马。黑压压的枯树,密匝的大军。整个天,如同一口随时会砸下来的大锅,悬在他们头顶。
他们无处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