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陈怀恒坐了起来,沉重点了点头道。摸着那盒子有些不愿撒手。抚了又抚,才沉沉道。“这是沈道寒的。”
“哦。”迟音不太惊讶,沉吟一声,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既然是他的,你怎么也有?”
“师徒一场,送一两个礼物,怕是不足为奇。”陈怀恒没看迟音,摸着那盒子,有些恍惚。
“倒没听过沈道寒是您徒弟。”迟音啧啧舌,眉间一皱,心里却泛着一丝诡异。只是现在来不及想,只能靠近陈怀恒,轻轻问他:“那。你说,若有人将这盒子送出来是什么意思?”
“送给谁?你?不,给摄政王的吧。”陈怀恒老眼浑浊,但是不花。眯着眼睛,望着迟音质疑道。
迟音只能沉默点点头,等着这人给他解惑。
“沈家送来的?”
“对。”
“敲打他吧。”陈怀恒叹了口气,将这盒子放在一边,又重新躺下了。轻声鄙夷道:“陈年旧事,摄政王逃不开去!哪怕到了京城了,呼风唤雨了,沈家的人也如附骨之蛆,只想要一点一点把他吸干。”
“具体说说?”迟音心里猛跳,灼灼望着他,下意识捏紧了衣角。
自己怎么就没有早点来问问这位呢。沈明河不识好歹,可不是别人也不识好歹。陈怀恒那么好说话,以前不用,实在是亏大发了。
“看来皇上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倒是好奇。”陈怀恒瞥他一眼,那双凹陷的眼睛忽然神采奕奕,带着一股子兴味和精明。
“传道解惑,为人师者应该做的。”
“为人师者可不包括解八卦的惑。更不该由着你听篱察壁。”陈怀恒和善笑道,只那笑透着一股老奸巨猾的味儿。“向臣问易诗书礼是应该的,臣也不好意思收钱。可皇上,打听事情,可是另外的价钱。”
“你想要干嘛?”迟音望着他抿着嘴道。“都说您年高德劭,可该让旁人看看您这斤斤计较,讨价还价的嘴脸。”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再年高德劭也要吃饭啊。皇上不知人间疾苦,却也莫要瞎说风凉话。站在臣的小院里实在有碍观瞻。”
“有什么条件,说吧。”迟音叹了口气。知道这位也被世俗浸染得市侩不已。难免有些痛心。最心疼的还是自己的银子。
“您刚才进门之前说,臣欠您一大笔钱?”陈怀恒幽幽叹口气道。“臣老了,又无以为生。收几个束脩都觉得自己学生可怜,难免不贴补贴补他们。如今家徒四壁,即便想要还您也力不从心。不若您给臣免了吧。赴汤蹈火虽不能能够,可臣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是可以的。”
说完,还半睁着眼看他脸色。
“免,朕免了还不行吗?”迟音深吸口气。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一开口,自己曾经付出去的银子全打了水漂。
“那有什么想问的,您问吧。”陈怀恒这才勉为其难道。
“送盒子有何深意?”迟音望着他道。
“倒也没什么。”陈怀恒说。“当年沈道寒为沈家顶的,是贪赃枉法,犯上谋逆的重罪。以法论,该当诛九族。臣却让沈明河逃过一劫。沈明河后来去沈家争家主之位,自然会有有心人查过这案子。自以为拿捏住了沈明河的命门,总要找找存在感。”
“就这?”
“您觉得呢?”陈怀恒施施然望着他道。“越是高门大户,动起手来越是不拘一格。莫说像是这样的大罪,就是个不痛不痒的错处儿,也能压的人翻不起身。说白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真到撕破脸皮的时候,什么事情都能变成刀枪斧钺,伤在他身上。”
“可若是为了这种事情。那也实在是太让人不能接受了。”迟音低下头喃喃着。
沈明河上一辈子就因为这个把柄,只身赴死?
这也太亏了吧。可一想到,上辈子若是自己知道了这件事情,指不定也会拿着做些文章,又觉得这倒也说得过去。
迟音回去的时候都还是恍恍惚惚的。沈明河早已经听到他出宫了,等在门口。亲自将他扶下来,边问道:“哪里去了?”
“去哪里了还要跟你说?朕又不是孩子。”迟音细眼瞧他,只觉得哪里透着股古怪。
一时想不清楚,只能叹了口气道。“去找陈太傅玩了玩。顺便把你的书盒送他了。他与朕说了一些你以前的事情。”
“说了什么?”沈明河眉间一展,顿了脚步,轻声问他。
“不管说了什么,朕倒是勉强放下了心。”迟音抿着嘴皱眉道。“沈家若是只能拿当年之事发难你,朕就不怕了他们了。谁的地盘谁说话。在江南他们说了算,在京城,还想如何,就得掂量掂量了。”
“好。”沈明河嘴角噙着笑,忙不迭点头。“上次春闱之后,得中三甲的人里数他的门生最多。陈太傅因此在京城里风生水起,别人拿千金万金砸他门都不一定能见他一面。没有才学的学生,拿天价束脩都不一定能拜他为师。倒是对你挺好。还能和你谈天。”沈明河跟着他一起进了殿,慢悠悠道。
“他那么有钱?”迟音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么有钱还卖惨抠搜,坑自己那么一大笔银子!
第58章 死生(捉虫)
沈明河登门拜访的时候,陈怀恒仍旧躺在院子里。人老了腿脚不便,往往一躺就是一天。这几天却是抱着个书盒不撒手,摩挲着怀里的木盒花纹,有些昏花的眼睛凑上去,一点一点地跟着自己的手指细细的看。
“多谢先生援手,明河感激不尽。”沈明河站在边上,静静看着他的样子,端肃对他稽首道。面上清冷泠然似是有几分融化,五官慢慢舒展开,认真看会发现他带着的浅淡笑意。
“谢倒是不必。臣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你既然有心护他,臣能帮忙,自然会搭把手。不过是敷衍他一时让他别插手。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言谢。”陈怀恒这才抬起了头来,声音透着些沧桑疲惫。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望着前方空地,有些呆怔道:“只是,臣既已经替你暂时骗过了皇上。你这次真的能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万无一失?”
“自然。”沈明河抬起眼睛,宽松的白衣在风里轻然飘动。脸上笑意突然一敛,浑身都透着似能破开山河的锐气。“只要我能把沈清的命留在这里。”
“几年不见,沈家竟能容下这么一个人手握重权支应门庭。一人鼎盛,全家没落,也是该到了破落时候了。那就,谢谢了。”陈怀恒似瘦到能见骨的手紧紧抱着那个书盒,深凹的两眼轻眯着。轻轻咬着牙,那瘦削又苍老的脸皮贴在骨头上,便随着下巴轻动,带着一种久经风雨之后的淡然。半晌,才又悠悠道:“臣,也替道寒谢谢你。”
“家父临死之托,本就是明河该做的,不必言谢。”沈明河对他躬身道。“倒是该谢谢您,这么些年,明里暗里帮衬不少。”
“匡扶社稷,祓除奸佞,那更是臣应该的。”陈怀恒轻轻道。似是叹了口气,又重新躺了下去,有些疲累道。“臣就在这里,静候您佳音了。”
“好。”沈明河点点头。“既然如此,后会有期。”
“王爷,稍等。人老了,却忘记了。”还没出去,便听到陈怀恒叹了口气。
一双干枯的手,遥指了指他,作势挽留。待到他回过头来,才望着他,神色复杂道:“那件事情,臣当年与你商量时,你一口答应了。只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提起来的必要。”
“你该知道,这社稷,不容再出现第二个沈家。”陈怀恒喘了口气,有些气息不匀道:“这些年你安分守己,不理政事。除了暗中针对沈家筹谋外,即便呆在皇上身边也不敢僭越。臣大抵猜得出来,你有意收敛锋芒。可人心隔肚皮,藏了爪子的老虎也变不成猫。你既然还是决意除沈家,那便不得不容臣问一句。若是此举成功之后,你该当如何?”
杀虎除龙的英雄,一念之间也有可能变成第二条为非作歹的恶龙。那怕沈明河而今仍然没有这个想法。可现在没有,不代表日后没有。
“当年明河答应你,是因为明河心无归处,觉得这世间无所留恋,死生无不同。”沈明河站在门口,听着竹林萧萧,沉默了良久,才淡淡回他。“可现在,心之方寸之地,皆是我眷恋之人。我知道在你心中,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该死。可是,除了摄政王,我也是个人。”
“这件事情,我会斟酌的。还烦请您给明河些时间。”沈明河被清风吹得眨眨眼,波澜不惊的脸上一抹黯然划过,在那斑驳竹影里,有些凄凉道。
……
回去的时候,迟音还在批奏折。看到沈明河进来了,头都顾不得抬起来,便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发难沈家。”
好不容易把沈清接了过来,这个时候要实在不做点什么,实在是有些不应该。迟音思前想后,也觉得好像确实是时候了。
就是不知道沈明河想要怎么发难。
“不急。”沈明河低头顺遂应着。走到近前,挽起袖子给迟音边磨墨边道:“顾行止那边还得多些时日周旋。那边万事俱备了,这边才能直捣黄龙。”
“那就好。”迟音信服点点头,边跟他道。“这朝里朝外朕也会好好给你打点。你有罪没罪,那也是朕说的算的。还轮不到旁人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且放心。”
“好。”沈明河认真听完,倒是非常配合地抿唇笑笑。望着他因为激动有些泛红的鼻尖,一个出神,手指尖勾起一点墨,沾在他白皙的鼻尖上。像是雪地里一个黑色足印,清晰极了。
迟音倒是一愣,没有想到沈明河会如此作弄他,怔然想着该怎么办,一双潋滟的眼睛里迷茫一闪,呆愣了好久才忽闪着眼睛瞪他道:“多大的人了?你给朕擦干净!”
“莫要急。本王给你擦。”沈明河害怕他生气,忙不迭掏出帕子,捻起一角。示意他闭上眼睛,一手按着他的头,一手轻轻揉它的鼻尖。待到将墨擦到晕开,才故意笑着,叹惋一声道:“倒是没想起来,这墨是擦不掉的。皇帝,需得用水洗洗。”
“端水来!”迟音再蠢也知道他这是在捉弄自己了。眼睛睁开,狠狠打落他的手,转头跟着王小五道。
待到水端了过来,让王小五伺候着洗了脸,才不忿道:“你今日怎么了?既然如此游手好闲,何不替朕参谋参谋政事?”
“倒也没什么事,不过是看你这里有趣。”沈明河笑笑,也洗净了手,坐在迟音身旁看着他,缓缓道。“细想想,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好些日子还没怎么回味,就如白驹过隙,从手中溜走,让人猝不及防。”
已经习惯堂堂摄政王大人恶趣味的迟音听到这样似是而非的回答更是叹了口气。
按照这位爷的性子。说没事的时候才是有事。而今都主动过来逗他了,那定然,是,想要自己更主动一点。
天大地大,哄自家摄政王最大。
迟音只能把手里折子一扔,撑起下巴,望着沈明河道:“下次想要说想朕的时候,倒不必如此拐弯抹角的。多大的人了,说实话又不丢人。一个人坐在这里生闷气,暗叹韶华易逝,年华似水,跟个闺门怨妇一般悲春伤秋才丢人。”
“你说的是。”沈明河沉沉看着他。嘴角上扬漾起一抹温雅的笑。细长的手指尖不自觉落在迟音眉间,顺延而下,一点一点,掠过他的眼,他的鼻,再到淡色柔软的唇。像是描摹在心里一般,细致又深情。
“臣有时候想,上天实在是太过垂怜臣了。让臣遇到的是这样的你。”沈明河手指触着迟音的唇,轻轻道。指腹在上面摩挲,没有施加力气,只好像单纯的在玩。
“给了臣,臣曾经连肖想都不敢的一片深情。”
“那是应该谢朕。你谢上天有何用?”迟音甩了个白眼给他。只觉得今日的沈明河有些多愁善感,又有些顾影自怜。怎么了嘛这是?难道是自己又因为忙于政务,忽略了他?
也不对啊,明明前天刚落榻在他的殿里。自个儿的腰到现在想起来还隐隐作痛。
“谢了。”沈明河低沉着嗓音,抬着头轻笑道。“臣每天都在感恩。有时一夜梦回,便在思索。若是没有你,那日子连寸光都无,该是有多萧索绝望。更绝望的是,臣得苦苦捱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迟音听了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酸意涌上来,带着无措,下意识抓紧了沈明河的袖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紧张道:“我知道你从未潇洒达观过。可无论如何,轻言死去,都是不值得被原谅的。因为,人死了,就连一丝希望都没有了。你不往后过下去,又怎么会知道,日后是不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呢?”
“既然谢朕。日后就要记住。”迟音反握住他的手,灼灼道。“一定要对朕担心的沈明河好一些。莫要做傻事,可以吗?”
“好。”沈明河郑重点点头。眼里神色淡淡,百般缱绻珍惜地抚了抚他鬓上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
……
江南已经乱了很久了。
起初只是疆王的余孽打着为疆王报仇的名号四处作乱。
后来,犯上作乱的多了。大家发现沈家越来越疲于应付的时候,便开始了真正的乱。
只是,没人想到这里边到底藏了多少生意。
迟音知道顾行知借着卫所和叛乱一点一点铲除沈家的时候连头也没抬。沈家在江南早已经盘踞百年,内里五方杂厝,这样一个巍巍大家,按照这样的法子,须得将江南翻个顶朝天来。只不知道顾行止将整个江南翻过来,需要几年。